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账”,探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两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风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懊悔。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
恼人情债
睡梦头里仿佛听得屋里有脚步声,但双眼倦涩,懒得去问。翻个身想再寻好梦时,只觉双眼刺痛,用手遮着,睁眼看时,但见红日满窗,阳光中一条女人的影子,急切间,辨不出是什么人。只是睡意却完全为这条俏拔的影子所驱除,坐起来掀开帐门,细看,不由得诧异:“是你!”
“是我!你想不到吧?”
“真是不曾想到。”
陈世龙不曾想到水晶阿七会突然出现。梦意犹在,而又遇见梦想不到的情况,他的脑子被搅得乱七八糟,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看看窗外,又看看阿七,先要把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这个疑问作个澄清。
“我盼望你好几天了!”阿七幽幽地说,同时走了过来,由暗处到亮处站住脚,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陈世龙脸上瞟来瞟去。
这下陈世龙才把她看清楚,脂粉未施,鬓发蓬松,但不假膏沐,却越显她的“真本钱”,白的雪白,黑的漆黑,一张嘴唇不知是不是上火的关系,红得像榴花。身上穿一件紧身黑缎夹袄,胸前鼓蓬蓬,大概连肚兜都未带。这触目惊心的一番打量,把他残余的睡意,驱除得干干净净,跳起身来,先把所有的窗子打开,然后大声说道:“你请外面坐!”
“为啥?”
“不方便!”
“怕什么!”阿七答道,“我们规规矩矩说话,又没有做啥坏事。”
“话不是这么说——”陈世龙心里十分着急,就无法跟她好好讲了,紧皱着眉,连连挥手,“你最好请回去!我这个地方你不要来。”
这一说,阿七脸色大变,但愤怒多于羞惭,同时也不能期望她能够为这么一句话气走,不但不走,反倒坐了下来,冷笑说道:“小和尚,我晓得你已讨厌我了。”
看样子,她要撒泼。如果换了几个月以前,他倒也不在乎她,对骂就对骂,对打就对打,如果她要哭,自己就甩手一走,反正没有她占的便宜。但现在情形不同了,这中间关碍着身份、脸面,而最要紧的是嫌疑,在郁四面前分辩不清楚,固然麻烦,若是风声传入阿珠耳中,更是件不得了的事,因而只好想办法敷衍。
“不是讨厌你,是不敢惹你。”陈世龙这样答道,“你不想想你现在啥身份?我啥身份?”
“你啥身份我不晓得!不过吃饭不要忘记种田人,不是我在胡老板面前替你说好话,你哪有今天?这话不是我要表功,要你见我的情。我不过表表心,让你晓得,你老早把我抛到九霄云外,我总是时时刻刻想着你。”
这番话叫陈世龙无以为答,唯有报以苦笑:“谢谢你!闲话少说,你有啥事情,灶王爷上天,直奏好了。”
“不作兴来看看你,一定要有事才来?”
“好了,好了!”陈世龙又不耐烦了,“你晓得郁四叔的脾气的。而且我——”
他是要说,答应过胡雪岩,从此不跟她见面。但这话说出来,没意思,所以顿住了口,而阿七却毫不放松:“男子汉大丈夫,该说就说!你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跟你不相干!总而言之,你来看我,我谢谢你。现在看过了,你好走了!”
阿七一听这话,霍地站起身来,把脚顿两顿才骂道:“你死没良心!”她咬牙切齿地,“我偏偏不走!”
“你不走,我走!”陈世龙摘下衣架上的夹袍,往身上一披,低头拔鞋,连正眼都不看她。
“好了,好了!”阿七软语赔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陈世龙啼笑皆非,同时也不能再走了,因为这样要甩手一走,就会有人批评:第一欺侮女人,不算好汉;第二,说他连水晶阿七这样一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不走就得另打主意,陈世龙发过一阵脾气,此时冷静下来,觉得麻烦要找了来,推不掉就只有挺身应付,且看她说些什么。反正抱定宗旨,不理她,等她走后,再到郁四那里和盘托出,原来就要去看郁四,转达胡雪岩的口信,正好“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于是他拔上鞋子再扣衣钮,阿七还来帮他的忙,低着头替他扣腋下的扣子,露出雪白一段头颈,正在陈世龙眼下,他把视线移了开去,但“元宝领”中散发出来的甜甜、暖暖的香味,却叫他躲避不了。好在这只是片刻工夫,等把衣钮扣好,随即走到窗前一张凳子上坐下,预备好好应付麻烦。
“我昨天刚刚到,胡先生有好些要紧的事情,叫我替他去办。县衙门里杨师爷在等我,”陈世龙先表白一段,然后提出要求说,“你有话,爽爽快快说!我实在没有工夫陪你。”
水晶阿七不即回答,想了好一会才说:“本来有一肚皮的话,要细细的告诉你,所以特为起个早来。既然你没有工夫,要我爽爽快快地说,我就说一句:三年前头,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算不算数?”
提到三年前,陈世龙就知道麻烦不小,那时阿七还没有跟郁四,跟陈世龙有过一段情。情热如火时,什么话都说出来,陈世龙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话,不过也可以想象得到,这句话在这时候来说,一定对自己不利。
因此他先就来个“金钟罩”,概不认账:“那时的话哪里好作数?”
“什么?”阿七咄咄逼人地,“亏你说得出口,说了话不算数?难道你小和尚是这种没肩胛的人?”
“肩胛要看摆在什么地方。”陈世龙说,“我也不知道你指的是啥?如果说,我答应过你什么,譬如买衣料、打镯子什么的,我自然有肩胛,倘或有些事情,当时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再有肩胛的也没有办法。”
“你自然做得到。”阿七说道,“你倒再想想看,你答应过我一句什么话?”
“我想不起,你说好了。”
“你说过,要我跟你。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却把陈世龙搞糊涂了,原来以为她只是想瞒着郁四来偷情,不道是这样一句话!
“那怎么行!”他脱口答道,“你是郁四叔的人,怎么谈得到此?”
这是陈世龙失言,他没有细想一想,如果她还是跟着郁四,怎么能说这话?阿七相当机警,捉住他这个漏洞,逼紧了问:“你是说,碍着郁老头?如果没有这重关碍,你当然还是有肩胛,说话一定算话!是不是?”
话外有话,陈世龙再不敢造次,先把她前后两句话的意思细想了一遍问道:“是不是你跟郁四叔散伙了?”
“对!我跟郁老头散伙了。”
果有其事,陈世龙不免诧异,照他知道,郁四是一天都离不开阿七的,何以竟会散伙?莫非阿七做下什么不规矩的事,为郁四所不能容忍,赶出门去?
“你奇怪是不是?”阿七神色泰然地说,“我先说一句,好叫你放心,我跟郁老头是好来好散的。”
这就越发不能理解了!“是怎么回事?”他说,“我有点不大相信。”
“不要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也该当你我要走到这一步,真正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看她那种兴高采烈、一厢情愿的神气,陈世龙又好笑,又好气,本来想拦着不让她说,但这一来马上又要吵架,她如何跟郁四散伙的经过,就听不到了。因而很沉着地听她讲完,催促着说:“你闲话少说!就讲郁四叔为啥跟你散伙好了。”
“嗨!提起来,真是说书先生的口头禅:‘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说到这里,阿七的神色忽显哀伤,“你晓不晓得,阿虎死掉了?”
陈世龙大惊:“什么?阿虎死掉了,怎么死的?”
“绞肠痧!可怜,八月十四下半天得的病,一夜工夫就‘翘’掉了,连个节都过不过!”
陈世龙听得傻了,眼中慢慢流出两滴眼泪。郁四生一子一女,阿虎就是他的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去年娶的亲,为人忠厚,极重义气,跟陈世龙也算是要好弟兄,尤其因为他父亲不准陈世龙上门,他似乎倒怀着歉意,所以对陈世龙格外另眼相看,三天两头不是来邀他听书、吃酒,就是来问问要不要铜钿用。这样一个好朋友,一别竟成永诀,陈世龙自然要伤心。
但是,他的这两滴眼泪,在阿七看来,却别有会心,越觉得好事可成,因为这可以看出,陈世龙是有良心,重感情的。
“你也不要难过。死了,死了,死啦就了掉了!”阿七略停一下说,“我跟郁老头散伙,就是因为阿虎死了才起的因头。阿虎不死,将来他老子的家当,归他独得,哪个也不能说话,阿虎一死,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你想想看,自然有人要动脑筋了。你晓得是哪个动脑筋?”
陈世龙摇摇头,方在哀伤之际,懒得去想,也懒得说话。
“一说破,你就不会奇怪了,是阿兰姐夫妇!”
阿兰姐是郁四的大女儿,今年快三十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个姓邢的刑房书办结了亲家。老书办是世袭的行当,老邢去世,小邢进衙门当差,比他老子干得还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呢。这对夫妇凑在一起,图谋回娘家来夺产,自是不足为奇之事。陈世龙因为跟阿虎的交情,此时便想到阿虎嫂的将来,不由得愤愤说道:“阿兰姐是嫁出去的人,她凭啥来动脑筋呢?”
“就是这话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没啥脑筋好动,说来说去,是阿兰姐和她男人厉害,没事找事,脑筋动到了我头上。”
“怎么呢?”陈世龙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么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头养个儿子,他们还有啥脑筋好动,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陈世龙摇摇头,“我就不懂郁四叔,怎么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当郁老头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年纪一大把,‘色’得比哪个都厉害。你道他那宝贝女儿怎么跟他说?”
“我想不出。总归是郁四叔听得进去的话。”
“自然罗!说给他另外买人,又年轻、又漂亮,老色鬼还有啥听不进去。”
照阿七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阿兰姐劝她父亲,说阿七过了两三年,没有喜信,就不会有喜信了,风尘出身的,“凉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没有儿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过继一个,偌大家产,将来白白便宜了别人。最好的办法,莫如买两个宜男之相的年轻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
讲到这里,陈世龙插了一句嘴:“什么,还要买两个?”
“是啊,怕一个不保险,多弄一个。”阿七用讥嘲的口风说,“有这样孝顺的女儿,做老子的,当然艳福不浅!”
“我懂了。买这两个人,一定归阿兰姐经手,他们夫妇就从这上头一步一步踏进来,把持一切。不过,”陈世龙说,“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钉?”
“他们怕我坏她的事。在郁老头面前说,我会吃醋,搅得家宅不安。最最气不过的是,”阿七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做贼,赖人做贼,说我一定会勾引了外面的野汉子,来谋他郁家的财产,小和尚你想想,这种女人,心毒不毒?”
话说到这里,全盘情况,皆已了解,郁四听了女儿的话,决定跟阿七散伙。既说“好来好散”自然有一笔钱可拿,照郁四的手面,这笔钱还不会少,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后,是不是重张艳帜?不过,他心里虽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驱使,得问个明白,却终于不曾开口,因为他要表示出事不干己,不闻不问的态度,好让阿七自己识趣,知难而退。
阿七却决不会如他的愿,“现在谈到正事上头来了。”她说,“小和尚,我随郁老头唱了半出‘乌龙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没有什么麻烦好找他的。走的时候,总算客客气气,房子是他买的,早已过户到我名下,所以该他搬出,另外给了我一个他钱庄里的折子,数目是五千两,只能取息,不能动本,这以后再说了,是我名下的铜钿,我当然要提出来。他识相的,拉倒,不识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爷跟胡老板是好朋友——”
“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
“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爿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
“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像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地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有话我们慢慢再说。”
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
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
“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统通现成,不像你这里,一早起来,要茶要水,什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对了!就这片刻工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绝非设词推托,“小和尚老早有小尼姑了!”
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睛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像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哪个?”
“张家的阿珠。”
“哪个张家的阿珠?”
“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
“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说,“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
“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哪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了,四样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
言之凿凿,不像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罗!”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像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仿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一番似的,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
“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分。我们缘分不到,没有话说。你也不要难过,像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