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嵇鹤龄答应是在答应,不免有些面红耳热,只是借酒盖脸,一时看不出来。
“甚好,甚好!”王有龄举杯说道,“白兰地我也喝过几回,似乎都不如今天的来得香,来得醇。”
“‘与周公谨交,如饮醇醪’!”嵇鹤龄引了句《三国志》上的话,端杯向王有龄一举,眼却看着胡雪岩。
干了这一杯,王有龄说:“酒差不多了。鹤龄兄今晚上还要写说帖,明天晚上到我那里再喝个痛快!”
话刚完,只听瑞云一面掀帘子走了出来,一面笑道:“我还没有敬胡老爷,敬老爷呢!”
“敬胡老爷应该,谢媒!”
瑞云原有这意思,让王有龄一说破,便不好办了,一手执壶、一手持杯,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幸好,这不过眨眨眼的工夫,因为嵇鹤龄很机警地替她解了围。
“还是应该先敬雪公!”他接过壶来说,“雪岩跟我弟兄,那是自己人。”
“糟了!”王有龄笑道,“你们都是自己人,只剩下一个我是外人。”
“老爷也不要这么说,”瑞云窘意消失,依然很会应酬了,“胡老爷跟嵇老爷都没有拿老爷当外人看。”
“对了!”有了几分酒意的王有龄,词锋特别锐利,“女心外向,倒是你拿我当外人看了。”
“我不敢!”虽是戏言,瑞云却当做正经话回答,“我在老爷家十几年,不敢忘记老爷、太太待我的好处。”
说到这样的话,王有龄就是借酒盖脸,也不好意思跟她再说笑话,规规矩矩受了她一杯酒。接着,瑞云又敬了胡雪岩,放下杯子要走,他喊住了她,要她也敬嵇鹤龄。这时候的瑞云可大方不起来了!但越是不肯,胡雪岩越闹得厉害,把几个小把戏都招引了来,在门帘后面遮遮掩掩地看热闹,特别是最调皮的丹荷,格格地笑个不住。嵇鹤龄借着去叱斥儿女的机会,算是替瑞云又解了围。
饭罢回到书房里去喝茶,又谈正经。王有龄问起胡雪岩说:“驳运一节,你跟尤五谈过没有?”
“谈是谈过,没有定局。因为不知道你的意思究竟如何?”
“其实你就做了主也一样。”王有龄问,“尤五怎么说?”
“尤五还不是一句话!费用好商量,不过要浙江给他们江苏督粮道一件公事。”
“公事现成!哪怕就是给江苏许抚台,也不费什么事。倒是费用一层,还要有个大概数目,才好筹划。”
“我想,”胡雪岩说,“总比请派绿营兵保护,要便宜得多。”
“那行!”王有龄很仔细地想了想说道,“只要尤五真的能够保险,这件事就太妙了!”
胡雪岩听出他的意思,是有些不放心尤五,但许多话亦不便跟他说,譬如尤五跟周立春的交情之类。不过既然王有龄有这话,而且又扯上嵇鹤龄,算是他的“条陈”,那么一出纰漏,于他们两个人的前程,都有妨碍,不能不重新考虑。
“事情是有七分把握,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想,”胡雪岩看着嵇鹤龄说,“条陈里写活动些,让黄抚台去做主。”
“不行,不行!”王有龄摇着手说,“他不肯担责任的。”
这一下,事情变得就要重新再谈,胡雪岩因为责任太重,总觉得很难有万全之计,方在沉思之际,嵇鹤龄开了口。
“此事要盘马弯弓,有一番做作。”嵇鹤龄说,“现在防务吃紧,各地方都要增添兵力,原有的兵勇尚不敷用,何能再抽人护送漕米?”
“啊,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我懂了。”
“我也懂了。”胡雪岩说,“不过这话,最好不由雪公来说。”
“你是说由绿营自己来说?”王有龄摇摇头,“他们不肯说的,这是趟好差使,又舒服,又有出息,何乐不为?”
“舒服却未见得,真的遇见小刀会,开起仗来,绿营不是他们的敌手。”
“无奈他们不这么想。我也不能这么说。”王有龄下了个决定,“准定由我面见抚台,相机行事。”
“那么,”胡雪岩问道,“条陈呢?”
“条陈还是今夜把它拟好,我带了去,宁可备而不用,不可要用而未备。”
“既如此,我连夜赶起来。”嵇鹤龄慢了一下说,“我想把雪岩留下来,一起商量,斟酌尽善。雪公看如何?”
“也好!”王有龄看着胡雪岩说,“我们就明天上午碰头好了。”
这样说停当了,王有龄告辞回家。胡雪岩和嵇鹤龄也就毫无耽搁,立即动手。一个条理清楚,一个笔下来得,不费什么事就已把草稿拟好,重新斟酌一遍,作成定稿,随手誊清,由胡雪岩带走。
第二天上午王有龄不出门,专诚在家等候胡雪岩。一到便在书房里闭门密谈,自从新城之乱平服,王有龄愈得黄宗汉的信任,因而妒忌他的人也不少,办事不免多掣肘的人,为此他有许多苦恼,要向胡雪岩倾吐。
“雪岩,”他说,“我现在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听说黄抚台有调动的消息,如果他一走,来接他的人不知怎么样。所以我颇有急流勇退之想。”
一听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急急说道:“雪公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局面刚刚摆开,正搞得顺手,为啥要打退堂鼓?”
“一则我怕后任一来,如果彼此不甚对劲,我许多经手的事,收拾起来就会有噜苏,趁黄抚台在这里,办交卸比较容易;二则江忠源由湖北臬司调升安徽巡抚,他跟我有旧,来信问我,愿意不愿意到安徽去?他跟曾国藩两个,现在圣眷甚隆,我想到他那里去也不错。”
“不然!”胡雪岩大为摇头,“安徽地方你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而且说句老实话,你到安徽,我不会去的,因为我去了也帮不了你的忙!”
“好!”王有龄点点头,“你说到这话,我不必再多说,今天就写信,回谢江忠源的好意。”
听他这样表示,胡雪岩自然感到安慰了,然而也不免觉得责任愈重,想了想说:“黄抚台调动的消息,确不确?”
“有此一说,不可不防。”王有龄又说,“现在浙江各地,都有土匪滋事的情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黄抚台对这方面非常认真。因为新城的案子办得不错,所以这些差使,以后怕都会落在我头上。海运局的事又不能不拖在那里,实在有点心余力绌。”
这就见得嵇鹤龄的事,格外重要。说实话,王有龄比嵇鹤龄本人还急,但他在黄宗汉面前,却是有力使不上,因为论功行赏,王有龄走错了一着棋,或者说,这一着棋,他没有去走,在黄宗汉,对新城一案的酬佣,是早就分配好了的。王有龄和嵇鹤龄两人,给一个密保,一个明保,谁密谁明,他没有意见。当初出奏的时候,如果王有龄说一句:“嵇鹤龄出的力多,请抚台赏他一个密保。”黄宗汉也会照办。就因为少了这一句话,把自己搞成了密保,如果这时候再力荐嵇鹤龄,仿佛投机取巧,他怕黄宗汉心里不高兴,因而始终不敢多说。这一层苦衷,甚至在胡雪岩面前,都难启齿,而时间隔得愈久,那种近似“冒功”的疚歉愈深,渴望着胡雪岩能出个主意,把这件事早早办成。
“照现在看,恐怕还不是三天两天的事。”王有龄说,“先要谈防务,让黄抚台晓得抽不出兵,然后就让他自己来问,可还有别的好办法?那时我才能把鹤龄的条陈拿出来。你想想,这是多绕弯子的事?”
胡雪岩同意他的说法,重新把前因后果考虑了一遍,发觉自己错了!错在想为嵇鹤龄“显显本事”。其实,那个条陈对嵇鹤龄能不能接海运局差使的关系不大。关系还在文案那里。“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怎么连这两句话都想不起?
于是他说:“雪公,我请你缓一缓,快则明天,迟则后天,再去见黄抚台。”
“怎么呢?”王有龄问,“你又有什么安排?”
“还是那句话。”胡雪岩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好吧!我也不问了,听你的招呼好了。”
于是彼此又谈了些在上海、在杭州的情形,话太多一时说不尽,加上王太太又出来很应酬一番,谈起瑞云,越发说个没有完。胡雪岩也索性丢开正事,聊了些闲天,在王家吃了午饭,告辞出门,一直来到阜康替嵇鹤龄办事。
他就用本号的银票,开了两张,一张两千,一张两百,用个封套封好,上写“菲仪”二字,下面具名是“教愚弟嵇鹤龄”。
“庆生!拜托你走一趟,托刘二爷代为递到文案上的陈老爷。说我还有几天忙,杂务稍为定一定,请他过来叙一叙。”
“好的。”刘庆生又问,“要不要回片?”
“不必了。”胡雪岩说,“他给你就带了回来,不给也不必要,反正心到神知。”
刘庆生办事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已回店,带来抚署文案委员陈老爷的一张名片,上面有四个字:“拜领谢谢!”
于是胡雪岩当夜就通知王有龄,说可以去见抚台谈这件事了。王有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照他的话做绝不会错,因而下一天衣冠整肃地到了抚台衙门。手本递了进去,刘二回出来说:“上头交代,上半天客多,准定请王大爷下半天三点钟来。”
凡是上宪专约时刻会商,皆是格外看重的表示,意思是要抽出一段时间,可以从容细谈。王有龄听得这话,便打道回府,到了下午再来。
黄宗汉在巡抚衙门后花园的“船厅”接见,一到叫先换了便衣,接着便邀王有龄一起吃点心,千层糕、燕皮汤、地力糕,甜咸俱备,冷热皆有,都是他们八闽的家乡口味。
一面吃,一面谈,先谈时局,说向荣的江南大营,每月耗饷甚巨,公文急如星火,催索不已,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这也不该浙江一省出。”王有龄表示意见,“需索无底,难以为继,大人似乎可以跟向帅商量,是不是通盘筹划,由江苏、江西、浙江三省,每月确定额数,到期报解?这样子,大家筹措起来也比较容易。”
“你这个主意不错,我可以试一试。”黄宗汉又说,“你湖州这方面,关系甚重,通省的饷源,主要的就靠你那里。我看,海运局你真有点兼顾不到了!”
王有龄心里有些嘀咕,听这意思,抚台夹袋中似乎有人,倘或此时就提了出来,一个上司,一个下属,直来直往,中间没有缓冲的余地,嵇鹤龄岂不是就落空了?
这还在其次,如果换一个人来,立刻就得办移交,海运局的亏空,除非能找一笔钱来补上,否则就会原形毕露,那怎么得了?
一想到此,额上便见了汗。黄宗汉不知就里,随即说道:“十月小阳春,天气太热。你请升冠吧!”
升冠就是脱帽,是不礼貌的,王有龄拿块手巾擦擦汗说:“不要紧,不要紧!”
这是小事,黄宗汉也不再多说,又谈公事:“那个姓嵇的,我看倒有点才气。”
听得这一句,王有龄顿觉心头一宽,耳目清凉,赶紧答道:“大人目光如炬,凡是真才,都逃不过大人的耳目。”
这一声恭维,相当得体,黄宗汉瘦刮刮的脸上有了笑容,“让他接你的海运局。”他用征询的语气说,“你看怎么样?”
“那是再适当不过。”王有龄乘此机会答道,“嵇鹤龄此人,论才具是一等一,有人说他脾气太傲,也不见得。有才气的人,总不免恃才傲物,不过所傲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实他也是颇懂好歹的,大人能够重用他,我敢写包票,他一定会感恩图报,让大人称心如意。”
最后一句话,意在言外,不尽关乎公事妥帖。黄宗汉其实也不需他“写包票”,胡雪岩那张阜康的银票,比王有龄的“包票”更来得有力。所以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就回去准备交卸吧!”
“是!”王有龄站起身来请了一安,“大人容我暂息仔肩,真是体恤我。”
“不敢当,快请起来。”黄宗汉也站起来,虚扶一扶。这一站起来,不再坐下,便是等待送客的表示。
“我就告辞了。”王有龄敲钉转脚地加了一句,“我回去就将大人这番栽培的德意,告诉嵇某人,叫他实心报效。”
“可以,你就告诉他好了。我马上叫人下委札。”
于是王有龄告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请胡雪岩和嵇鹤龄。自然是胡雪岩先到,因为阜康离王家不远,而他是早就关照了王家门上的,有事到阜康招呼,所以一请就到。
“佩服,佩服!”王有龄翘着大拇指说,“雪岩,你具何神通,料事如此之准?”接着,他把会见黄宗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也不曾料到事情是这样子的顺利,因而也有喜出望外之感,想了想问道:“那么,条陈是怎么说法?”
“条陈不曾上。”王有龄答道,“一拿出来,倒显得早有成算似的。大人物分两种,一种喜欢先意承志,事事先替他想到;一种是喜欢用不测之威,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黄抚台就是这一类人。我觉得等鹤龄接了事,或者谢委的时候,当面请求比较好。”
“事情要快,就让他谢委的时候请求吧!”胡雪岩又问,“运枪的公事——”
“啊!把这件事给忘记掉了。”王有龄说,“不要紧,我写封信就行了。”
刚把信写完,嵇鹤龄到了。王、胡二人一见他先道贺,然后略说缘由,嵇鹤龄有点摸不清首尾,不知道是谁的力量使然,唯有向他们两个人都道了谢。
这时王家的男女佣仆也都来磕头道喜,嵇鹤龄正带着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在身上,很大方地发了“总赏”,还有人说要给瑞云道贺,又说她福气好!尤其是待嫁的两名丫头,眼看瑞云“飞上枝头作风凰”,艳羡之意,溢于词色。这就不但是嵇鹤龄,连胡雪岩也觉得很得意。
这样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王有龄便说:“鹤龄兄,你请回去吧!说不定已有送喜信的人到府上去了。雪岩帮着一起去招呼招呼,我们晚上再谈。”
叫胡雪岩去招呼,是招呼放赏,这方面的“行情”他不大熟悉,少不得先要向王有龄问清楚了,然后顺道往阜康交代了几句话,才一起回到嵇家。
“二弟!”嵇鹤龄在轿子里把事情想通了,一到家率直问道,“可是你走了门路?”
因为嵇鹤龄说过不愿买官做的话,所以胡雪岩的回答很含蓄:“也不过托人去说过一声。”
“怎么说法?”
“无非拜托而已。”
嵇鹤龄静静地想了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
正说到这里,刘庆生也到了嵇家,他是奉了胡雪岩的指示,送东西来的,一千两银票、五百两现银,另外一扣存折,上面还有三千五百两。
“二弟!”嵇鹤龄把存折托在手里说,“我觉得沉重得很,真有点不胜负荷。”
这是说欠他的情太多了,怕还不清,“自己弟兄,何必说这话?”胡雪岩答道,“而且水帮船,船帮水,以后仰仗大哥的事还多。”
“这用不着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海运局的内幕,我还不大清楚,要你帮我的忙,才能顶得下来。”
刚谈到这里,只见听差引进一位客来,是抚台衙门的一名戈什哈,这是满洲话“侍奉”的意思,转用为护卫的名称,到了后来,凡是督抚左右跑腿的差官,都叫做“戈什哈”,此人戴着个金顶子,也是个八品官儿,但遇见候补州县七品官的嵇鹤龄,不敢以官自居,抢上来请两个安,一面口称,“恭喜嵇大老爷!”
这自是报喜信的,嵇鹤龄连称:“不敢当!”扶起来请教,“贵姓?”
“不敢!敝姓朱。抚台派我在文案上当差,文案陈老爷特别派来跟嵇大老爷报喜。”说着,从“护书”中,取出来一封盖着紫泥大印的委札,双手捧向嵇鹤龄。
委札不曾封口,取出来一看,不错,是接王有龄“海运局坐办”。嵇鹤龄顺手交了给胡雪岩,转脸向姓朱的说一声:“劳你的驾,请坐了说话!”
“不敢!”姓朱的说,“陈老爷交代,说先跟嵇大老爷道喜,晚上再来拜会,又交代:抚台今天身子不大爽快,嵇老爷今天不必谢宴,等到明天上院好了。”
“好,好!费心你转达陈老爷,多承他关照,心感万分。准定我今天晚上到他府上去拜访。”
“是,”姓朱的又说,“请嵇大老爷赏个名片,我好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