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早准备好的,一张名帖,一封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刚打发了姓朱的,只见瑞云走了出来,穿一件紫缎夹袄,系一条雪青绸裙,一朵红花,盈盈笑道:“嵇老爷我来道喜!”
“怎样!”嵇鹤龄有些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似的,“你也来这一套,何必!免了,免了。”
“应该的。嵇老爷大喜!”说着,她手扶左腰裣衽为礼,随后又喊,“荷官,带了弟弟、妹妹来替爹爹磕头。”
于是丹荷领头,一群小把戏,推推拉拉地都从门边出现,显然是瑞云早就安排好的,一个个都像过年的样子,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在一长条毡条上,七跌八冲地,一面磕头,一面笑着。嵇鹤龄扶住这个,抱住那个,嘴里还要应付调皮的丹荷“讨赏”,乱到十分,也热闹到了十分。
“瑞云!”嵇鹤龄等乱过一阵,这样说道,“实在要谢谢二老爷——”
“是啊!”瑞云抢着接口,“不过倒不是谢谢二老爷,也是要跟二老爷道喜。”
“同喜,同喜!双喜临门,喜酒吃不完。”胡雪岩笑道,“瑞云,都是你带来的运气。”
这句话说得瑞云心花怒放,不自觉地就瞟了嵇鹤龄一眼,然后正一正脸色说道:“这有好几天可以忙了。马上就有道喜的人来,茶烟点心,都要早早预备,二老爷请宽坐,我不陪你了。”说着又福了福,转身而去。
大家妇女的派头,讲究稳重,行路无声,裙幅不动,才是福相,瑞云居然亦有这副风范,使得胡雪岩大感意外,大概婢学夫人,早就有心了,于此见得她的志气,不由得赞了一声:“实在不错!”
嵇鹤龄也看到了瑞云那俨然命妇的派头,自然也很得意,得意思往,想到两个月前与胡雪岩初见的光景,恍似梦寐,这是一个令人沉醉的春梦,而且一时不会醒,还有更妙的梦境在后面。
无量欢喜竟化作浓重感慨,“提起来也真好笑!”他说,“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我还埋怨你跟雪公做下圈套,令人拒之不可,受之不甘。谁知是这样的圈套,只怕再耿介的人,也要去钻一钻。”
提到这个回忆,胡雪岩更觉得意,从与王有龄认识以来,他出过许多奇奇怪怪的花样,而以“收服嵇鹤龄”最足以自豪,因为第一,救了新城地方一场刀兵之灾;其次,帮了王有龄一个大忙;复次,好人出出头,使得嵇鹤龄不致有怀才不遇之叹;第四,促成了一头良缘;最后,自己交了一个亲如骨肉的好朋友。一举而众善备,自觉这个脑筋动得实在不坏。
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听你谈过,说汉高祖的陈平,出过多少条奇计,我的奇计也很多,大小由之,大才大用,小才小用,只看对方自己怎么样。”
“是的!”嵇鹤龄说,“你应该是诸侯的上客,像现在这样是委屈了。”
“那也不见得。事在人为!”胡雪岩跟嵇鹤龄交谈,话中不知不觉就有书卷气了,“俗语说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现在虽不是诸侯的上客,帮人做到诸侯的位分,自然就是上客了。”
“这话说得好!乱世本来是出人才的时候,征诸史书,历历可见。”
“书上怎么说,我不晓得。不过,大哥,”胡雪岩的脸上,显出那种在他难得有的、古板正经的神色,“你说现在是出人才的时世,我相信!乱世故事,不必讲资格例规,人才容易出头。再有一层,你到过上海,跟洋人打交道,就晓得了,洋人实在有洋人的长处,不管你说他狡猾也好,寡情薄义也好,有一点我们及人家不来,人家丁是丁、卯是卯,你说得对,他一定服你,自己会认错。不像我们,明明晓得这件事错了,不肯承认,仿佛认了错,就失掉了天朝大国的面子。像洋人那样,不会埋没你的好处,做事就有劲了,才气也容易发挥了。凡是有才气的人,都是喜欢做事的,不一定为自己打算。所以光是高官厚禄,不见得能出人才,只出旗人对皇上自称的‘奴才’!”
“嘿!”嵇鹤龄睁大了眼说,“想不到你能这么痛快的议论。书,我比你多读了几句,论世故,我实在不及你。”
“我是瞎说的。”胡雪岩谦虚着,“吃亏还在书读得少。”
“不然,不然!”嵇鹤龄不断摇头,换了个话题,“我说过,我想认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第一个是尤五,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我想接了事,先到上海、松江走一趟,一则看看海口的情形,再则专诚去拜访尤五,不晓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可以,我本来在上海也还有好些事要料理。不过,此刻来说,言之过早。等你明天谢了委、接了事再来商量,也还不迟。”
说到这里,张贵来报,有道喜的客来了。
这位贺客是裘丰言,向主人道过喜,便来跟胡雪岩招呼,将他奉若神明,因为裘丰言原来最佩服嵇鹤龄,而胡雪岩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鹤龄服帖,进而结为昆季,这就像如来佛收服孙悟空一般,不能不令人倾倒。
胡雪岩也很喜欢裘丰言,此人生来心肠热、脾气好、肯吃亏,最难得的是眼力高,识得人的长处,而且衷心敬服。同时他的趣味别具一格,说他俗,俗到不堪言状;说他雅,做两件别出心裁的事,比雅人还雅,这就是嵇鹤龄能够跟他成为好朋友的一大原因。至于胡雪岩喜欢他,是喜欢他那副生气勃勃的劲道,哪怕家里等米下锅,外面看来是吃饱睡足只想找乐趣的样子。
胡雪岩因材器使,马上替他想到了一桩“差使”:“老裘,你今天就不要走了!替主人陪陪客。”
“义不容辞!”裘丰言笑嘻嘻地答道,“鹤龄兄春风得意,声名鹊起,贺客必多,都归我招呼。摆酒唱戏‘开贺’,我心里也有谱了,起码有十天好热闹。”
“嗳,老兄,老兄!”嵇鹤龄连忙拦着他说,“你少给我出点花样,弄出暴发户的样子来!”
“做此官,行此礼,哪个不是这样子热闹热闹的?”
“斯世何世?长毛打到黄河以北,上海又是小刀会起事,我们在这里瞎起哄,给京里‘都老爷’晓得了,随便什么奏陈时政的折子上,带上一笔,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一想是该当心,“老裘,眼前不必铺张,自己人悄悄玩一两天,有个庆贺的意思,也就够了。好在至迟年底,总还有一场热闹。”
“对,对!”裘丰言“从善如流”地连声答应,“鹤龄兄,年底纳宠之喜,也就跟洞房花烛的‘小登科’一样。到那时候,你总不能委屈我们那位才貌双全,既贤且惠的如嫂夫人了吧?”
“这也再说。如果公事顺手,年下无事,倒不妨热闹热闹。”
“好,有这句话就行了。年下办喜事,自然也是我的‘总管’?”
“当然,少不得要奉烦。”嵇鹤龄又问,“老裘,你现在忙不忙?”
“你晓得的,我是无事忙。”
“那就忙点正经的。”嵇鹤龄向胡雪岩问道,“你看,请老裘来帮忙如何?”
“那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接下来问一句,“你请老裘在哪方面帮忙?”
“自然是押运。”
“我也猜到是这方面。”胡雪岩问裘丰言说,“老裘!请你当海运局的押运委员,你肯不肯屈就?”
“谈不到这两个字。海船我还没有坐过,不晓得会不会晕船。这都不去说它了,反正你们两位说怎么,就是怎么!”
“承情之至!”嵇鹤龄拱拱手,又向胡雪岩说道,“我猜你另外还有事托老裘?”
“是啊!‘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等你那个条陈准了,先请老裘到松江跑一趟。”
“我懂了!”嵇鹤龄说,“你想把那批枪托老裘带了回来?”
“对了!”胡雪岩说,“我本来想叫我那个‘学生子’去办,一则怕他年纪轻,不够老练;再则,‘一品老百姓’的身份,到底比不上我们裘大老爷!”
“好了,好了!”裘丰言用告饶的语气说,“雪岩兄,你不必调侃我了。说了半天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甚明白。”
于是胡雪岩把海运转驳和向英商购枪两事,说了个大概,裘丰言好热闹,爱朋友,对尤五这样的人,跟嵇鹤龄一样,渴望结交,运洋枪的差使,也觉得新鲜有趣,所以满口答应。
“不过,说句实话,此行也不是全无意外!”嵇鹤龄提出警告,“这年头,萑苻遍地,洋枪这样的利器,暗中颇有人眼红。老裘,你是有名的‘酒糊涂’,一路上要少喝。”
“少喝一点可以。你放心好了,我每顿总喝到快要糊涂为止。”
嵇、胡二人都笑了。“老裘!”胡雪岩好奇地问道,“你平生醉过没有?”
“只醉过一趟。”裘丰言说,“是我娶亲那天,特意喝醉的。”
“为什么?”胡雪岩诧异地问。
“负气!”裘丰言说,“我那头亲人,是先父定下的,照我的心意,想娶东邻之女,先父说什么不许。我心里存个拙见,花轿要抬进门,我没法阻挡,洞房之中,同床异梦,是我自己的事。所以吃喜酒的时候,同学少年起哄来灌,我来者不拒,已吃到了六七分。一进新房,我不揭新娘子的盖头,去揭酒坛子的盖头,吃得颓然大醉,人事不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该打屁股!”胡雪岩好奇地笑着,“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
“新娘子倒没有哭,先母从没有看我醉过,吓得哭了!你道我醉得如何?十一月的天气,一块豆腐放在胸口,要不了多久就滚烫了。”
“好家伙!”胡雪岩咋舌,“你这么喝,不把命都喝掉了?”
嵇鹤龄没有听他谈过这一段,此时感兴趣的是他的新娘子,便抢着问道:“尊夫人如何?虽不哭,必是苦苦相劝?”
“没有那话!”裘丰言摇摇头,“你们道内人如何?只怕猜到天亮也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了,你自己从实供来!”
“内人当时叫‘伴房’的回娘家,说新姑爷好酒若命,叫她娘家送二十坛好酒来——”
“妙!”嵇鹤龄失声而呼,“那你怎么样呢?”
“我还有怎么样?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好酒,她寻好酒来我吃,你想想,我怎么能不服帖?”
嵇鹤龄跟胡雪岩都大笑,裘丰言回忆着少年的妙事,自己也笑了。
“说也奇怪!”他又说,“从那一天起,我对内人的看法就两样了,原来看她胖得有些蠢,这时候想想,杨贵妃是胖的,明朝的万贵妃也是胖的,《红楼梦》上的薛宝钗也是胖的。脚是大了点,她的三寸金莲——”
“慢来,慢来!”嵇鹤龄抢着问道,“三寸金莲怎么说是大脚?”
“我的话还没有完。”裘丰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内人的三寸金莲是横量,跟观音大士一样。”
这一下,里里外外都是笑声。孩子们未见得听懂裘丰言的妙语,但极易受大人的感染。第一个丹荷就不曾看见他父亲与客人们这么笑不可抑过,因而颇有滑稽之感,便忍不住笑得比什么人都厉害。而瑞云则已内心充满了笑意,一触即发,况且裘丰言谈他那位大脚的胖太太,措词甚“绝”,她也是听得懂的。
就在这一片笑声中,又有位贵客翩然而临,是王有龄,这下场面自然变得严肃了,有裘丰言在座,宾主都不便说什么涵意较深的话,一个道了贺,一个致了谢,王有龄便说:“鹤龄兄,我的移交现成,你随时可接,我看拣日不如撞日,你明天谢了委,就请移驾到局先视了事,也好让我早卸仔肩,稍松口气。”
“雪公!”嵇鹤龄拱拱手用歉意的声音说,“这一层实在不能从命,容我先好好跟你老请教了再接事,如何?”
“那么,”王有龄看了看裘丰言说,“丰言兄,一起到舍下便饭吧!”
裘丰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听这话便知他们预先有约,当然有好些体己话要说,自己决不能去惹厌。然而他也不肯实说这层意思,“改天到府上叨扰,”他指指地下说,“鹤龄兄见委,要我为他接待贺客。我今天晚上一顿酒,就扰嵇府上的了。”
这样安排也很好。于是嵇鹤龄特地入内,关照瑞云,款待嘉宾,然后道声“拜托,偏劳”,与王有龄、胡雪岩一起出门。
到了王家,王太太已特地从“小有天”闽菜馆叫了一桌席,为嵇鹤龄贺喜,兼为胡雪岩接风。三个人吃酒席,虽是盛馔,亦难下咽,因此胡雪岩出个主意,索性请些海运局的同事来赴席,一则作为王有龄酬谢他们平日帮忙,再则也为嵇鹤龄引见。
临时飞笺召客,原是不甚礼貌的举动,不过都是局内同事,也就无所谓了。在等候的这段时间,王有龄延客入书房,商谈移交。王有龄在海运局有亏空,但历来相沿的习惯,大致前任亏空总归后任接收,作为一笔宕账,能弥补就弥补,不能弥补就再移交给后任。到了移交不过去时,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然前任是红是黑,后任是忠厚还是精明,以及彼此的交情,都有关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前后任等于一个人,自然没有话说。但胡雪岩觉得这件事应该有个明确的处置,否则就变成让嵇鹤龄受累,不仅于心不安,而且出了乱子,也就无异为自己找麻烦。
“雪公!”他一开始就这样说,“现在等于做生意盘一爿店一样,亲兄弟明算账,账尽管宕在那里,算不能不算清楚。该如何归清,我们再想办法,等我上海的丝卖掉,我想就不要紧了。”
听胡雪岩一说,王有龄心里有数,赶紧答道:“应该应该。我们休戚相关,灾福相共,决不能把个烂摊子甩了给鹤龄兄就算数。”
这一说,事情就好办了,那笔宕账,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宕在那里,宕不过去再说,反正有胡雪岩在,不会叫嵇鹤龄为难。至于张胖子那里,继续维持旧有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嵇鹤龄一路听,一路点头,保持沉默,这是最适当的态度,这个差使由王有龄和胡雪岩身上而来,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张,等接了事,只要不伤害到他们两人,自己尽可发挥,亦无须在此时有所主张。
接着就谈到用人,这下嵇鹤龄却有话了,“雪公!”他问,“局里哪几位是非留下不可的?”
王有龄懂得他的意思,“我没有什么人。”这是表示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深切的私人,“不过,有一两位平日颇为出力,你能维持就维持,真的以为不行,当然也由你自己处置。”
接着,王有龄说了两个司事的名字,嵇鹤龄都把他记了下来,表示一定设法维持。
“那么,雪公另外有没有人要安插呢?”
王有龄想了想说:“我有个远房侄子,最近从家乡来,我不想把他带到湖州,怕有人说闲话,‘官亲’太多。你如果能设法安插,那就求之不得了。”
“好!请雪公叫令侄开个履历给我。”嵇鹤龄又说,“我跟雪岩商量好了,预备用裘丰言。雪公看如何?”
这是嵇鹤龄的手腕,有意表示恭敬亲切。当然,王有龄即使不赞成,因为有胡雪岩的意思在内,也不会反对,而况事不干己,且对裘丰言的印象不坏,所以他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再有,”胡雪岩接着说,“到松江去接洋枪,我想请老裘顺便去跑一趟,请雪公再弄件公事。”
“公文方便。不过‘酒糊涂’办这种事,会不会出纰漏?”王有龄说,“我看最好叫你那个姓陈的后生跟了他去,这个人年纪虽轻,人倒能干。”
“既然雪公看他能干,不妨在湖州给他一个什么差使。”胡雪岩毫不思索地说了这一句,想想又不对,赶紧再接一句,“当然是挂名差使。”
“挂名差使又何必?”
“有个道理。”胡雪岩说,“陈世龙年底要成亲了。有个差使,便算衣冠中人,男女两家的场面上都好看些。”
“这可以!”王有龄随口答道,“女家是哪一家?”
“新娘子就是阿珠。”
“咦!”王有龄和嵇鹤龄不约而同地面现诧异之色,而且都非常困惑,不知这话怎么问下去。
也不需他们动问,胡雪岩自己把那段移植蓬门清卉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有龄和嵇鹤龄自然都极注意地在听,但两人的反应不同,王有龄是替他惋惜,嵇鹤龄则颇为赞成,说胡雪岩这件“快举”,大有唐人侠义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