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刘庆生自己也觉得很安慰,“我是从胡先生你这里学来的窍门。做生意诚实不欺,只要自己一颗心把得定就可以了。诚实不欺要教主顾晓得,到处去讲,那得要花点心思,我总算灵机一动,把机会抓住了。”
“对!做生意把握机会,是第一等的学问。你能够做到这一点,我非常高兴。庆生,我现在帮手不够,你还是替我多管点事,以后钱庄的生意都归你。”胡雪岩说,“我一切不管,都归你调度。”
“这——”刘庆生兴奋之余,反有恐惧不胜之感,“这副担子我怕挑不下。”
“不要紧!你只要多用心思,凡事想停当了去做,就冒点风险也不要紧。不冒风险的生意,人人会做,如何能够出头?只要值得,你尽管放手去做。”
“这话就很难说了,怎么叫值得,怎么叫不值得?各人看法不同。”
“人生在世,不为利就为名。做生意也是一样,冒险值得不值得,就看你两样当中能不能占一样。”胡雪岩停了一下指着账簿说,“譬如这笔放款,我知道此人是个米商,借了钱去做生意,你就要弄弄清楚,他的米是运到什么地方?运到不曾失守的地方,不要紧,运到长毛那里,这笔放款就不能做!为啥呢,万一这笔账放倒了,外面说起来是:哪个要你去帮长毛?倒账活该!这一来名利两失,自然犯不着冒险。”
“我懂了!”刘庆生深深点头,“凡事总要有个退步。即使出了事,也能够在台面上说得过去。”
“对啊!庆生,”胡雪岩拍着他的肩说,“你完全懂了!我们的生意,不管是啥,都是这个宗旨,万一失手,有话好说。这样子,别人能够原谅你,就还有从头来起的机会,虽败不倒!”
“虽败不倒!”刘庆生把这句话在心里念了好几遍,颇有领悟。接着便谈了些业务扩充的计划,胡雪岩因为自己在杭州只有几天耽搁,一拖便无结果,所以或可或否,当时便要作出决定。
正在从长计议时,只听有人一路喊了进来:“二弟,二弟!”
听这称呼便知是嵇鹤龄,胡雪岩急忙迎了出去。只见他红光满面,梳一条又黑又亮的辫子,身上穿一件极挺括的紫酱色线春夹袍,外面套一件黑缎“巴图鲁”坎肩,平肩一排珊瑚套扣,卷着袖子,露出雪白纺绸的袖头,左手盘一对核桃,右手拿着支湘妃竹镶翠的短烟袋,十足一副纨绔公子的打扮,以前的那副不修边幅的名士派头,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大哥!”胡雪岩笑道,“你年轻了十几岁,差点都认不得了。”
“都是瑞云啊!”嵇鹤龄有着掩抑不住的喜色,“打扮了几个孩子,还要打扮我。不作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这且不去说它。我是奉命来邀客,瑞云叫我来说,晚上为你接风,没有什么菜吃,但一定要到。”
“一定到。只是时候不会太早。”
“你是要先去访雪公?”嵇鹤龄说,“那就不必了。我已约了雪公,他到舍间来会你,吃完饭,你们一起走好了。”
“那好,省了我多少事。”胡雪岩笑着问道,“瑞姑娘怎么样?”
“那是尽在不言中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承情不尽。”
“新城的案子,雪公已经写信告诉我了,说得语焉不详,我在上海记挂得很。”胡雪岩问道,“对你总有个安排?”
“是的,我正要跟你详细谈。”嵇鹤龄略一踌躇,接着又说,“话太长,一说开头,就无法收场了。这样吧,我还要去办点事,瑞云要我去买几盆菊花,我把轿子留在这里,回头你坐了来。最好早些到,雪公未来之前,我们先可以好好谈一谈。”
看他春风满面,服饰华丽,此时又知道养了“轿班”,可知情况很不坏,胡雪岩先就放心了,点点头答应,尽快赴约。
在阜康把几件紧要的事处置完毕,胡雪岩坐了轿子径到嵇家。嵇鹤龄也刚回来不久,正穿着短衣在指挥花匠陈设菊花,一见他来,便说一声:“你到里面坐,我洗了手就来。”
这时张贵已来肃客,看见胡雪岩异常恭敬,也格外亲热,一面伛偻着身子引路,一面殷殷问讯,直接领到后厅,迎面遇着瑞云。
“二老爷!”因为胡雪岩与嵇鹤龄拜了把子,所以她这样含笑称呼。略一凝视,接着又说,“清瘦了些,想来路上辛苦了!不过精神气色都还是老样子。”
“你像是发福了。”胡雪岩笑着问,“日子过得还称心吧?”
“托二老爷的福。”瑞云向里喊道,“荷官,领了弟弟、妹妹来见二叔!”
“噢!”里面娇滴滴地答应一声,只见丹荷领头,带着一群小家伙,摇摇摆摆走了来,一个个都穿得很干净,等丹荷一站定,便也都站住了。
“叫啊!二叔。”瑞云看着丹荷说。
于是丹荷先叫,她叫过了再叫弟、妹们叫。胡雪岩一看这情形,对瑞云佩服得不得了。她是用的“擒贼擒王”的手段,不知怎么一来,把最调皮的丹荷笼络得服服帖帖!那一群小家伙便也都安分了。
“老大呢?”他问。
“我送他‘附馆’去了。”嵇鹤龄进门接口,两个小的立刻便都扑了过去。
胡雪岩心里着实羡慕嵇鹤龄,自然也深感安慰,拉着丹荷的手问长问短,好半天不放。
“好了好了!”瑞云大声说道,“都跟着二姐到里头去,不要来烦你们二叔!”
遣走了孩子们,瑞云也告个便回到厨下。于是嵇鹤龄跟胡雪岩谈起别后的光景。新城之行,先抚后剿的宗旨定得不错,当地士绅对嵇鹤龄革枪匹马,深入危城,都佩服他的胆气,也了解他的诚意,因此都愿意跟他合作,设法把为首的“强盗和尚”慧心,引诱到县自首。蛇无头而不行,乌合之众,一下子散得光光。前后不过费了半个月的工夫。
功成回来,王有龄自然敬礼有加,万分亲热,私人先送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嵇鹤龄不肯收,王有龄则非送不可,“到后来简直要吵架了。”他说,“我想你跟他的交情不同,我跟你又是弟兄,就看在这一层间接的渊源上,收了下来。”
“你真是取与舍之间,一丝不苟。”胡雪岩点点头说,“用他几个也不要紧。这且不去说他,你补缺的事呢?雪公说过,补实缺的事,包在他身上。现在怎么样了?”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气人,”嵇鹤龄急忙又加了一句,“不过,雪公对我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保我署理归安县,黄抚台不肯,又保我接海运局,他也不肯,说等‘保案’下来再说。”
地方上一件大案子,或则兵剿,或则河工,或则如漕运由河运改为海运等等大事曲张的案子,办妥出奏,照例可以为出力人员请奖,称为“保案”,保有“明保”、“密保”之分,自然是密保值钱。
“黄抚台给了我一个明保,反是雪公倒是密保。”
“这太不公平了。”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莫非其中有鬼?”
“嗨!”嵇鹤龄一拍大腿,“真正机灵不过你!黄抚台手下一个文案委员,要我两千银子,我也不知道这两千银子是他自己,还是他替黄抚台要?反正别说我拿不出,就拿得出来,也不能塞这个狗洞。”
“那么,雪公怎么说呢?”
“雪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嵇鹤龄说,“我跟他说了,他一定为我出这两千银子。我何必再欠他一个人情?”
官场中像他这样耿介的人,已经不多了,胡雪岩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他可以这么想:自己应该跟王有龄说清楚,无论如何要把海运局的差使拿下来,哪怕“塞狗洞”也只好塞了再说。
“大哥!”他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雪公必有个交代,等我来跟他说。”
“其实也不必强求。”嵇鹤龄摇摇头,“官场中的炎凉世态,我真看厌了。像我现在这样也很舒服,等把那五百两银子花光了再说。反正世界上决没有饿死人的。”
“你真正是名士派。”胡雪岩笑道,“不是我说句大话,像你这样的日子,我也还供给得起,不过你一定不肯,我也不愿意让你闲下来不做事。人生在世,不是日子过得舒服,就可以心满意足的。”
“一点不错。”嵇鹤龄深深点头,“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如果浙江混不下去,我想回湖北去办团练。”
“那不必!我们在浙江着实有一番市面好做,等雪公来了,大家好好谈一谈。”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因为已成熟客,刚听得张贵来报:“王大老爷到!”王有龄已经进门,一面走,一面在喊:“雪岩,雪岩!”
“雪公!”胡雪岩迎了出去,拱拱手招呼。
“我天天在盼你。等你一来,我就有回湖州的日子了。”
“老爷!”是瑞云在喊,她仍旧用他在家的称呼,“请里面坐,就吃酒吧!只怕胡老爷也饿了。”
“好,好,吃酒,吃酒!”王有龄很高兴地说,“今天要痛痛快快吃几杯。”
于是延入后厅,只见已摆了一桌子的菜:有瑞云的拿手菜红糟鸡,也有她别出心裁,将嵇鹤龄家乡口味的鱼杂豆腐和杭州菜的鱼头豆腐烩在一起的一品锅,烹制得浓腴非凡,正宜于这西风落叶的黄昏食用。
“胡老爷送的洋酒。”瑞云拿着一瓶白兰地笑道,“我竟不知道怎么开法?”
“我来,我来!”嵇鹤龄接过酒来,很自然把双手抚在她肩上说,“喝这酒省事,不必烫。你请到厨房里去吧!菜慢一点好了。回头你也来敬酒。”
他这样款款而言,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瑞云却很不好意思,微微窘笑着白了他一眼,然后低声埋怨:“你真噜苏!”
王有龄向胡雪岩看了一眼,等瑞云的背影一失,忍不住哈哈大笑,“雪岩!”他说,“我现在才知道你的乐趣,看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实在是件赏心乐事。”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西湖月老祠的对联,嵇鹤龄随即笑道,“这一字改得好!雪公有此襟怀,自然常乐。”
“好说,好说!都亏你们两位帮了我的大忙。今天先借花献佛,聊表寸心。”
于是三个人先干了一杯。白兰地不比绍兴酒,嵇鹤龄喝得太猛了些,呛了嗓子,咳得面红脖子粗,连瑞云在厨房里都听到了,赶了出来一看,便一面问原因,一面替他捶背。王、胡两人看在眼里又相视而笑了。
“你那位珠小姐呢?”王有龄问胡雪岩,“现在是要看你的了!”
“那也是件赏心乐事。”
“怎么?”王有龄很关切地抢着问,“莫非好事不谐?”
“在阿珠仍旧是件好事,这也不去谈她了。倒是畹香,”胡雪岩说,“我在上海叫人去看过她,还住在梅家弄,不曾受到什么惊吓。她有意思来玩一趟,雪公,你看如何?”
“看看再说吧!”王有龄的神色很冷淡,是不大愿意谈及此事的神情。
嵇鹤龄本来想问畹香是何许人?看见他这样的神色,见机不言。胡雪岩当然更不会再提,话题一扯,谈到他自己在上海的交游及生意。
此刻有两件事要谈,一件是代买的洋枪;一件是海运由浏河出口,交尤五驳运,后者又跟嵇鹤龄的出处有关,胡雪岩灵机一动,认为可以当做嵇鹤龄的见解提出来,显得他在这方面也有过人的才干,因而决定先谈洋枪。
“雪公!”他问,“湖州的团练怎么样了?”
一问到此,王有龄大为兴奋,“很好哇!全省各地的团练,就数我湖州顺利。平心而论,都是赵景贤的功劳。”他对嵇鹤龄说,“此人的才具,不逊于老兄。几时我介绍你跟他交个朋友。”
“我亦听说此君既贤且能,很想交这个朋友。若蒙雪公引见,真是快事!”说着,他陶然引杯,一仰脖子干了酒。
“雪公!”胡雪岩把话题拉了回来,“我替你买了一批洋枪。”他把整个经过说了一遍。
“我也要浮一大白!”王有龄极高兴地说,“雪岩你这件事,办得好极了!前两天,抚台还跟我谈起,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说欲善其事,先利其器。龚振麟父子,对造炮虽有经验,无奈不会造枪。现在能够买到洋枪,对防务大有裨益。我明天就‘上院’去见抚台,筹个通盘的办法出来,洋枪多多益善。”
“那是以后的事。目前这批枪呢?”
“这一批枪,当然是我们湖州买!有了这批洋枪,将来的效用如何,且不去说它,起码眼前就可以激励团练的士气,关系甚重。”王有龄又说,“赵景贤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雪公!”嵇鹤龄插进来说,“既然湖州志在必得,事情就不是这么个做法。明天要防黄抚台截留这批枪,还是暂时不说的好。”
“那么到什么时候再说?”
“我看要用这么个步骤,”嵇鹤龄慢条斯理地答道,“先跟藩司请一张洋枪的运照,接着了这批枪,送到湖州,然后再跟黄抚台去说。那时枪支已经发了下去,莫非黄抚台倒说,统通收了回来,给他的亲兵用?”
“对,对!”王有龄说,“有你们两个人替我画策,真正是万无一失!来,吃酒!”
一面喝酒,一面胡雪岩又谈买这批洋枪,还有拉拢英商,叫他们少跟洪、杨打交道的好处。嵇鹤龄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里便在为胡雪岩想,等他们谈话告一段落,便用提醒的语气说:“雪岩,这批货色的价款如何算法,你要不要先跟雪公谈一谈?”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王有龄矍然说道:“提到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团练都是官督民办,地方上自己筹了饷,自己保管。湖州富庶,地方上也热心,团练经费很充裕。我本来想跟赵景贤说,教他把公款存在阜康,又怕碰个软钉子,面子上下不来,所以一直不曾开口。现在好了,有了这批洋枪,是个很好的‘药引子’,赵景贤一定很见你的情,我就容易说话了。至于这一批货色的价款,说多少是多少,回扣当然是你的。”
胡雪岩此刻最感困难的,第一是人手不足;第二是头寸调不转。有了湖州团练的大笔经费存进来,如鱼得水,再妙不过。有了大生意,他就不肯贪小利了,“不!”他说,“我的事需要做得漂亮。回扣或者归公,或者归景贤手下的人去分,我完全当差。”
“白当差也不必。”王有龄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来跟赵景贤说。”
要谈的两件事谈妥了一桩,另一桩得要从嵇鹤龄身上谈起,“雪公!”他开门见山地问,“鹤龄的事怎么了?”
一提到这话,王有龄把已送到唇边的酒杯又放下,意兴阑珊地先叹了口气。
“为这件事,我睡觉都不安枕。”王有龄说,“我也正要等你商量。抚台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迹近过河拆桥,叫我怎么对得起鹤龄兄?”
于是他把几次为嵇鹤龄的事,跟黄宗汉去谈的经过,说了一遍,先是请求,没有确实答复,便改做保荐,保荐依旧不得要领,就只好力争,无奈至今争不出名堂来。
“雪岩!”王有龄说到最后,又要请教他了,“你料事比别人来得准,倒看看,是何道理?”
“‘无鬼不死人’!”胡雪岩很坦率地说,“其中必定有鬼。”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王有龄答道,“问过文案上的人,说要不要有所点缀?文案上的人,回话很诚恳,说这件事全看抚台的意思,他们此刻还不敢受好处,怕受了好处,事情办不成,对不起人。等将来嵇某人的委札下来,自然少不得要讨他一杯喜酒吃。雪岩,你听,这话不是说到头了吗?”
王、嵇两个人两样的话,摆到胡雪岩心里一辨味道,立刻就懂了。两千银子是黄宗汉要,却又不肯叫王有龄出,所以才有这样的话,如果是文案上要钱,管你这银子姓王姓嵇,只要成色足就行了!
懂是懂了,却不肯说破。说破了,王有龄即或花了钱,仍旧会觉得替嵇鹤龄不曾尽到心而感疚歉,在嵇鹤龄则既有那样不愿花钱买官做的表示,说破了更会成僵局。
于是他笑笑说道:“他们闹鬼,我就是专捉这路鬼的‘茅山道士’。且看我的手段!”
“那么,你预备如何‘捉鬼’?”王有龄问。
“天机不可泄漏。”胡雪岩拿手一指嵇鹤龄,“雪公,鹤龄给我的信上,谈到漕米海运,由浏河出口,因为小刀会起事,怕出乱子,出了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听得这话,嵇鹤龄大为诧异,自己何尝出过什么主意?正要开口,发觉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这自然是胡雪岩递过来的暗号,嵇鹤龄便不做声了。
“什么主意?”王有龄极注意地问,“上头正为这件事在担心,我也很头痛,派兵护漕,原是公事,谁知百端需索,绿营兵真正都该裁撤!”
“那好!这个主意用得着了。”胡雪岩不慌不忙地说道,“鹤龄晓得我跟尤五的交情,也晓得尤五的手面,出的主意就是包给尤五驳运。你看如何?”
王有龄思索了一下,拍案称赏:“这个主意想绝了!尤五是松江漕帮,说起来便宜不落外方,哪方面都交代得过。鹤龄兄,你真正才气纵横。这样吧,请你今天就做个说帖,我明天上院面递。如果抚台再有噜苏,那就真正是出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