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一个人太少,叫一相情愿;三个人太多,叫用情不专;两个人,刚刚好,我是多余的那个。
期待真是很要命的东西,在怪草接受治疗的那段时间,每日第一堂课总是准时踩着上课铃进教室的我,开始变得勤劳起来。每天早早就来到教室,先把怪草的课桌椅擦干净,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认真早读。
我想让怪草知道,即使她不在学校的时候,她的位置还是能时刻保持干净,除此之外,我已经渐渐不像过去那么张扬了,我尝试着收敛个性,开始静下心来学习。最讨厌数学的我,发现其实数学也不是那么枯燥的东西。怪草说的真的没错,就好像你拿着一大串钥匙走到一扇门前,正确的公式是一把钥匙对准一个锁孔,门锁与钥匙同属一系,你认准门锁与钥匙的标识,从钥匙堆里找出它,便等于找到了答案。
一开始的时候,同桌卢靳阳以为我吃错药了,差点没把他的咸猪头贴在我的脑门上试温度:“喂,小蜜蜂,你没病吧?”
这恶心的家伙,我始终记得几个月前的某一天,他侮辱了我们家金花花,对此,我仍旧记恨在心。哪怕他亲热地根据怪草给我取的外号“嗡嗡”,形象地叫我小蜜蜂;哪怕他有几次语文小测的时候,冒着被老师罚抄的危险给我偷报诗文默写;哪怕他每次课间去小卖部之前,都会讨好地问我要不要带点儿什么……可还是改变不了他在我心中的猥琐形象,我不理他,他便又开始拿怪草做文章。
“喂,小蜜蜂,你的小伙伴好几天没来上课了,要不要透露点儿内部消息,她到哪里去了?”
最讨厌这种属三八的男生,我朝着他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啊!你是吃屁长大的啊!多管闲事,多吃屁!”
“小蜜蜂,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这不是关心同学嘛!”这家伙就是欠抽,一点儿都不懂看人脸色,见我拿出课本,卢靳阳又把痘痘脸贴到我眼前,很鸡婆地问道,“我听人说前几天她晕倒了?还是乐遥送她去的医院,这件事你知道吗?我都没想到,她和乐遥那小子竟然有一腿,他们也太地下了吧!”
我握紧了拳头,脆弱的书页迅速变了形,可是,他还讲得起劲儿:“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小伙伴怎么会晕倒啊?噢,天哪……他们不会偷吃那啥吧?”
我听得烦躁,什么叫做偷吃那啥?他以为是亚当和夏娃啊!
结果,还真的不出我所料,这男人完全是个三八,他竟然对着乐遥的座位方向,捂着嘴巴做惊恐状:“难道真的被我猜中了啊?他把她的肚子搞大了?她怀孕了?”
听到“怀孕”这个敏感词汇,我们周围顿时一片骚动,我愤怒地扔下书本,揪住卢靳阳的校服衣领骂道:“你怀孕!你妈才怀孕!你全家都怀孕!你祖上十八代都怀孕!”接着是一顿拳打脚踢,果然有些问题还是需要用暴力解决的。
被我白眼加踢沙包之后,他便不再多嘴,窝在那儿玩手指,不敢多吱声。关于怪草的流言飞语就这么被我压下来了,为此,不崇尚暴力的乐遥还前所未有地穿过几组隔开视线的大脑袋,抬头瞥了我一眼,恰巧与我的目光相撞。
放学后的教室,蜂拥而出的学生就是传说中的饿狼。以前我和怪草也是其中一员,跟着人群跑出校门,直奔最爱的饮品店。每日的特饮我们总不会错过,人手一杯,走街串巷,每一家店铺的位置都熟记于心。
可是现在,她不在这里。
“小怪草,你知道吗……我们常去的那条巷子新开了一家明星屋,是一个学姐告诉我的哦!她说只要我们报得出名字的明星,老板都能搞到与他有关的周边产品。不过,好遗憾,好像只限中国大陆和港台明星,所以我去那店里淘了很久都没见着东方神起的海报和贴纸。上次去的时候,特意跟老板强烈要求了一下,他答应给我们到批发商那里瞧瞧。”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手举着怪草的小盆栽,一个人自言自语。它与我的视线相平,这种述说的感觉,让我觉得它好像能将我所看到的都传达给它的主人怪草。
“怪草,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如果能看到在中的话,你的病会不会立刻好一半呢?”想到怪草住院了之后一直没有消息,泪腺又开始作怪,我瞪大眼睛,把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
怪草一定不愿看到我的眼泪吧……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盆栽摆放回原处,转身,意外地看到了站在教室门口出神的少年,心里顿时一窘。
但愿刚刚我和盆栽的那些对话,没有被他听到。
“喂!教室里都没人了,你怎么还没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你以为自己是雕像啊?”我大方地先叫了他,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说完,迅速溜回自己的位置,手忙脚乱地把课本扔进书包,祈祷在这家伙“还魂”之前,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样的话,既可以避免他大杀风景地把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复述一遍,又可以减少两人之间不必要的摩擦。
那天他把怪草送去医院的第二天,我守在教室门口等他,追问他怪草到底住在哪家医院,我一定要去看望她。
乐遥却别开视线,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不是你送她去的医院吗?”
“但是,之后我通知了她爸妈,再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口气中透出一丝无奈,他的眼眸望向更远的天边,我们俩僵持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可以把怪草当时住的医院,还有病房号告诉你,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接着,乐遥把入院登记的医院名称和入院病房号全都报了一遍,对他的话,我半信半疑,便提出:“那你陪我去。”
那天午休我们翻墙逃出了学校,一路奔去那家医院怪草急诊时住过的病房,确实人去楼空。但我还是怀疑他从开始就给我伪造了一切,即使我也分析不出他那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潜藏的执著精神第一次被挖掘,我一路跑到住院部办公室,死皮赖脸地要值班护士帮我核对一下怪草是不是在这儿住过。
事实证明,乐遥没有骗我,怪草只是治疗需要而不得不转院。至于转去哪家医院了,属病人隐私,无可奉告。
明知道是自己理亏,回来的路上,我一路沉默。好不容易熬到学校后门,我憋足一口气道歉之后,没等他回复,就自己一蹬脚翻上了墙头,蹿进林荫树丛,一脸火烧云地跑回了教室。
好像从那之后都没有正面交锋了吧……
我回过神来,耳畔响起了乐遥的声音:“你……刚刚是在跟怪草说话吗?”
被点到了死穴,我没有回答,把笔袋也扔进了书包,呲的一声利索地拉上拉链,背起书包,低着头从乐遥身边走了过去。几乎擦肩而过的距离,我竟然觉得视线有片刻的恍惚,美妙的光晕从我们周围散开,像我和怪草看过的所有韩剧惯用的手段——普通的高中女生遇到了王子般耀眼的花美男。
而我的对白却有悖此情此景:“你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啊?”说完之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刻薄得没脸见人了,真搞不懂这张嘴巴怎么总是掉链子。我飞快地走到了楼梯口,靠在玄关的墙壁上,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剁了一下脚。
那天之后,过了将近一个星期,怪草才回到学校。
她不在的那些日子,我总会习惯性地朝教室门口望去,期待哪一次抬头能够看到她一脸灿烂地走进教室跟我打招呼,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那样,连书包都不先放下,就跑到我的位置上,大惊小怪地叫唤着今天我怎么来得比她早。
或者是上课铃响起来时,她踩点进门,吐着舌头跟我做鬼脸,回座位的时候,特地绕到我的位置旁边,告诉我今天的交通有多糟糕,害得她坐的公交车被堵在了路上。
又或者在老师上课上了大半的时候,她站在教室门口狼狈地喊一声报告,然后满脸通红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趁着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对我做口形:我今天睡过头啦!
想念太深切,便把现实也当做了幻境,看到活生生的怪草在她爸爸妈妈的陪伴下回到学校,站在教室门口,我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尽管好奇的同学们开始八卦地讨论,处处都是蚊子似的嗡嗡议论声,我还是用最古老的方法,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刺激着神经,我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笑容不觉绽放开来。真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狠狠地抱一下怪草那家伙,然后跟她埋怨为什么这段时间都没有与我联系,就连转院的消息都那么秘密。
不过,这种冲动很快就演变成了一种心疼。我看着怪草一步一步地走进教室,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刃上一样艰难,可是,她还是努力装做没事的样子,拼命地挤出笑容,任课老师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被她婉转地拒绝了。
大概是为了不让大家的注视让怪草感到深受压力,老师提高了讲课的声音,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讲台上。一个笑话逗得没有心机的同学哄堂大笑,而我的双眸始终紧盯着怪草,看着她在几天时间里瘦得凸起的颧骨,以及她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停下来片刻休息时吃力的喘息,我怎么都笑不出来,反而鼻尖一酸,所有责怪在此时此刻都化成了心疼。我佯装眼睛疼,揉了揉,趁机擦掉了跌出眼眶的泪水。
刚刚远远看着她站在那儿的时候,我还以为今天走进教室的怪草,还是从前那个怪草,但显然命运大师在这一刻就已经给她圈出了一个不同的世界,与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截然不同的明天……
学校的老师似乎很快就知道了怪草的病情,我想大概是怪草的爸爸妈妈送她来学校的那天,特意去与老师打过招呼了吧,因为从那天开始,怪草就变得特殊起来。班主任给了她不少特许,比如说可以不用每天跟大家一起去做早操,被特赦每天可以迟到,就连周一任何情况都不准请假的全校早会她都待在教室,至于体育课则变成了自习。
但是,怪草并不是很喜欢这种特殊待遇,周四下午的体育课,怪草坚持要跟我一起去操场上课,不过说实话我也担心她能不能像其他同学一样做热身运动,连走路看起来都很累的怪草,她也能像大家一样跑步吗?可是,这些话我根本不敢跟怪草说,如果她知道的话,就算不能那么做,还是会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在我眼中,怪草是那种十分执著、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达到目的的人。
于是,我编了一个理由,佯装自己来了例假痛经,对怪草说:“亲爱的,你陪我一起去一旁坐坐吧,我肚子实在疼得不行……”
我捂着肚子,紧皱眉头,大概演技还不算赖,怪草没有丝毫怀疑,还扶着我,关切地问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我摆摆手说:“没事,小意思……可能是这次来例假之前,吃了太多雪糕。你陪我去旁边坐坐吧,休息一会儿就好……它老是一阵一阵地疼。”
我们走到操场的花坛边坐下,远处,同学们正在肌肉男老师有规律的哨声下,做伸展运动。怪草眯起眼睛看着大家生龙活虎的样子,抱怨道:“嗡嗡,你说老师这样是不是太夸张了……”
“嗯?”我侧脸注视着怪草瘦了一圈的侧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是说班主任吗?很多人都羡慕死了呢,我已经听到好几个人偷偷说早知道骨折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话,他们都去滚楼梯了!”
怪草专注地看着他们做的每一个动作,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无奈。我知道就算换做享受这些待遇的人是我,也会不适应,更何况怪草并不是老师欺骗大家所说的骨折。
“嗡嗡,我不想成为特殊的人,我想跟你们一样。”怪草悲伤地说,“其实,大家迟早会知道的,他们真的不用羡慕我……真正需要被羡慕的是他们……可以健康地活着,正常地走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我……”
怪草一阵抽噎,我赶紧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地安慰她:“亲爱的,你也可以的!等病治好了,你又可以跟大家一样了,那个时候,即使你想享受这种特殊待遇都没有机会了呢!”
“病治好了……是什么时候呢……”怪草抬起头看着我,闪着泪光的双眸中有许许多多的不确定,“嗡嗡,我觉得我等不到那一天了……真的,你听了别觉得不高兴,不是我说沮丧的话……你也知道我转院了吧,我没有办法在普通的医院治疗了,他们根本没有这种治疗技术,我必须到专业的肿瘤医院,那里住着的都是跟我一样的癌症病人……这次住院不是普通的打打针、吃吃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痛苦的事情……嗡嗡,我以前觉得化疗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可是,现在我却亲身体验了,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医生说,我很快就会开始掉头发……”
事实扯掉了幻想的孤帆,我惊愕地看着怪草,到现在才知道,她不是简简单单的住院,而是在接受化疗。
关于这次住院治疗的细节,怪草还是第一次跟我提起,我听了之后愣在那儿,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僵直地挺着,觉得心仿佛在瞬间冰封了全世界的声音,只剩下砰砰砰的心跳声。
很久之后,每当我回忆起那天怪草眼中的绝望,心角还是会莫名地抽痛。
优秀的怪草曾经让我一直以为这世界上不存在无法实现的事情,只要努力去做、去克服,就一定能够实现。但是,那天的怪草却让我明白,有一件事,我哪怕倾尽一切,也无法办到的就是拯救病痛中的怪草,带离她走出那片绝境,还她一个健康的人生。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的吧……从我们诞生到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努力地把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传达给我们,微笑着迎接未来,这是所谓的希望,而没有人告诉我们其实绝望才是每个人悲伤苦难时,最忠实的伴侣。从那个时候,我开始理解怪草说过的话——绝望总是要比希望好,毁灭人的往往是希望,而绝望,可以让人提前做好最坏的准备。
逐渐被炎热气息围堵的夏至,女生们清凉上阵,纷纷换上了短袖校服,及膝的短裙被夏风一吹,自成一道风景。而怪草从女生堆里走过,却是一个异类。她虽然换上了短袖,下半身却是男式的西装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上次怪草从医院回校之后,似乎病情并没有加重,也没有出现化疗之后的脱发反应,惟独那块肿块没有消下去,反而肿得更骇人了。之所以穿男式的西装裤,就是为了让笔直的裤筒来掩饰腿上丑陋的肿块。
放学之后没有人的操场,怪草握着我的手,伸进了她的裤腿里。骨瘦如柴的左腿上,突兀的肿块,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感觉像一个充气气球残忍地塞进了她的身体,无形的气泵不知被谁操控着,一天一天将气体注入她的身体。
分明是很痛苦的事情,怪草却故作轻松地说:“那肿块就是癌细胞在作怪,它们好像在过美国时间,白天还算安静,夜深人静了,我想睡个好觉时,它们就折腾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