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怪草不说我也知道,她那严重的黑眼圈和眼袋就是最好的证据。怪草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不把它们放在眼里似的,我越是难过,那是她在掩饰自己的痛苦来安慰我。
“不过这样也好,我现在想出了一个对付它们的方法,如果被它们折腾得实在睡不着的话,我就起床看书,做做练习题,我试过几次,这个效果不错哦!”
“怪草……”我忍不住打断她,“这个时候,你必须休息才行啊!要有充足的睡眠,长期失眠容易使你的抵抗力降低,现在这个时候,正是身体与癌细胞战斗的时候,我们可以想想办法来治疗你的失眠啊!数绵羊啊,睡前喝一杯牛奶啊,或者看看英语书什么的,再不行不是有什么催眠法吗?我记得不是听什么音乐也能治疗失眠的吗?”
怪草无奈地笑笑:“嗡嗡,没用的,那些方法我几乎都试过了……我妈特地给我去医院开了安定,以为只要吃了安眠药就能睡个好觉了,但事实上,这也就最开始的时候有效……现在,即使药量加大了,我晚上睡下去,刚睡深,就被它折磨醒了……医院也不肯再给我加开安定了。”
怪草说的话让我听了直想哭,可我知道,我必须忍住,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她面前哭。我是一直给她希望和力量的那个人,如果连我的信念都垮了,怪草还拿什么来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康复?
为了不让怪草看见我已经发红的眼眶,我忽然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温柔而坚定地说:“亲爱的,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学过的那篇孟子的课文吗?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记得那时候你还跟我解释了一遍这句话的意思,你说这句话很适合拿来当人生警句,以后,我们面临任何困难与挫折的时候,只要想着这句话,就没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了。”
怪草安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越发细尖的下巴硌得我的肩膀有点儿疼,可我还是依旧抱着她,静静的,紧紧的,她不说话,我便转开话题。
只见她一头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我便轻轻用手指将其理顺:“之前你还说担心会不断掉头发,要剪短发,还好我制止你,你看你的头发这么漂亮,我都羡慕死了,就你呢,庸人自扰!我觉得应该不是每个人化疗之后,都会掉头发的吧?其实,怪草你的情况不是应该还算乐观吗?”我极力表现得眉飞色舞,怪草却依然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怪草不对劲,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手指感觉到她的眼睛在眨动,脸颊上也没有温润的眼泪,便放心了,我正要将手缩回来,却被怪草握住了。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的怪草抓着我的手,顺着她的脸往上移,缓慢的动作让我越发不安。只见她把我的手指插进了她的头发!我全身打了一个冷战,害怕得只想逃,可是,怪草却一直不肯松开我的手。
我听见怪草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
“嗡嗡……人原本都活在美好的世界里,因为人不愿把希望撕碎,总是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牢牢地捏着希望的令牌,就能永远活在幻想里……”
天边渐沉的夕阳留下了微弱的光明。
怪草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不真实:“当现实摆在眼前的时候,我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不是光凭坚定的信念就可以活下去的……死神要是看中了你,就不会跟你讲道理。”
因为我的手一直在挣扎,怪草头上的假发被掀起了大半,那暴露在我模糊视线中的大半个光头,让我几乎要疯了,我使劲儿把手抽了出来。
“你走开!你不是怪草!绝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怪草!”我第一次出手推开了怪草,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声叫道,“你不要跟我说话!你给我闭嘴!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要是再跟我说话!我就跟你绝交!”叫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在怪草面前又蹦又跳的像一个疯子。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发完疯之后颓然蹲地,抱住自己的双膝,号啕大哭,她却什么也不说,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站在那儿注视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的哭声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时,她才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边,蹲下来。屈膝的姿势让她疼得牙齿打颤,她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而是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喃喃地说:“嗡嗡……如果还有眼泪的话,我真希望陪着你哭……对不起,我没想到刚刚那样会伤害到你。”
逼回去的泪水又一次溢出来,我使劲儿摇着头。在记忆里从不爱哭的自己,却在怪草面前一次次地失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当时的反应会那么大。
是恐惧吗?不是的,我连怪草腿上的肿瘤都摸过了。
是害怕吗?不是的,怪草去世之后,她的遗物被我小心翼翼地拿回了家,每日每夜与曾经属于怪草的一切同吃同住,从未想过遗弃。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终于难住了自己,我不敢去追根究底,是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在残忍之于现实,对生命的敬畏让我意识到,我的心是被野兽瞬间残食的空壳。那时候的我,不敢面对的不过是真相罢了……当我发现癌症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这样夺走怪草的健康与美好,我不敢肯定,明天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明天会不会也有同样可怕的事情降临到我头上……如果是我的话,能像怪草那样坚强吗?
不久之后的期末考试,情况似乎变得更糟的怪草,还是坚持参加了考试。从上次出院之后,上学就一直是由爸爸送到学校门口,然后执意要靠着自己的双腿走进校门的怪草,已经没法独自完成从校门走到教室仅仅几百米不到的距离了。
考试那天,怪草的爸爸将她从校门口放下之后,她一瘸一拐地往里走。因为现在行动不方便,过去简单的刷牙洗脸现在都成了不容易完成的任务,又加上最近胃口很差,吃一点早餐就开始反胃,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催吐,把早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后,耽误了不少时间,明知道考试的时间迫近,便慌张地试图加大步伐,走得快一些。
然而,现在的怪草走路的姿势因为左脚的疼痛而把身体的重心转移到了右腿,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走快点的话,更是让人揪心。她爸爸不忍心,把摩托车丢在校门口就跑进去一把将怪草抱了起来,不顾她的反抗,一直把她送到了教学楼楼下,把她安安稳稳地放下时,她倔强地一扭,想跟爸爸生气,却不经意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眶。
“快去吧……不然考试要迟到了。”爸爸挥了挥手,说:“孩子,好好儿考!”
怪草的鼻尖一酸,使劲儿点了点头,招呼爸爸快点走,自己又一瘸一拐地移向楼梯,抓住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上挪。
身边有很多人经过,他们像一阵风从她身边穿过,有人还在她身后嚷嚷着:“开道开道!我要迟到了!”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其实都可以帮她一把,但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把她当做一个障碍物或者透明体。怪草心里很清楚,学校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得了病,且并不像老师说的单纯的骨折,那些曾经与自己交往还算不错的同学,都对她渐渐敬而远之。
后来,怪草对我说,其实她更愿意大家都疏远她,这样的话,等到有一天她不在了,也不会觉得这个世界上还留有太多眷恋,还有很多人情债尚未还清。这一句话,让我以后终于明白,为什么善良的她对乐遥所做的一系列事情那么残忍。
那天,我在教室里心急如焚地等待怪草的出现,眼看监考老师都抱着试卷进来了,怪草那家伙还是迟迟未出现。在老师开始发卷的几分钟后,我才看见乐遥满头大汗地背着在他背上不断挣扎扭捏的怪草。
没有半点感激的话,温顺的怪草竟然在大家面前责备乐遥:“你把我放下来!我都说了不用你帮忙!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管闲事!”
一班人均诧异,监考老师压下了大家交头接耳看热闹的风潮,对怪草他们说:“都迟到了,快进来吧!有问题考完试再讨论!”
怪草黑着脸进了教室,我手里拿着笔边写班级、姓名,边借着时间的间隙看看她,又看看乐遥,乐遥的脸竟憋得通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模仿高考的模式安排考试的天数,连续考了两天,第三天我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不过,想想马上就要进入幸福的暑假生活了,我又重新振作了起来,跑到怪草的座位上,兴奋地问她暑假有什么打算。
怪草似乎想都没有想,就问我:“嗡嗡,不如我们一起骑单车做一次短途旅行吧?”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正想与怪草击掌,却想到了她的腿……连走路都变得困难的怪草,她还能骑单车吗?
怪草一眼看出我的顾虑,说:“嗡嗡,你放心,既然建议是我提的,我肯定是有两全齐美的办法啦!”
这样我就放心了,一拍即合:“那么,什么时候出发?”
“就明天吧!明天下午三点,学校门口,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见到怪草脸上又扬起灿烂的微笑,我真希望明天快点到来,当时不知道这场短途旅行的意义,以为它是暑假的启动仪式,却没料到这竟是怪草的精心安排。
一趟两个人的旅途,多出了一个第三者。
“这就是你说的两全齐美?”我铁青着脸把怪草拉到一边,充满敌意地看着穿白色T恤、牛仔裤的乐遥。这是我第一次非上学时间见到他,一分钟前看到他骑着车临近校门的时候,刹住了车,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怪草是从他的单车后座上下来的。
我实在想不通怪草的脑袋是怎么想的,几天前她还在全班人面前给他下马威,现在却连我们俩的旅行都要叫上他。
“不是需要苦力吗?嗡嗡,你知道我骑不了车……”
我不服气:“那不是还有我吗?难道你觉得我的技术会比他差?”
“我当然相信你啊,可是,我不想让你太累。嗡嗡,我一直很期待这次与你共享快乐的旅途……至于,乐遥的话,你可以当做看不见,真的。”
其实我能猜到,怪草喜欢他,喜欢到宁愿黑着脸逼走他,让他忘记自己;却又因为喜欢他,希望能跟他时时刻刻在一起,珍惜最后的时光。
这样的矛盾,因为真正的喜欢。
“反正这次活动你是发起者,你是老大,听你的,我没意见,走吧走吧,再不走等骑到目的地的时候就天黑了。”
我摆摆手,以显示自己的大度,故意推着单车从乐遥身边走过,一只脚跨上坐骑,没和他们打招呼就骑在前头,上路了。
后来,我在微博上讲到单车旅行的时候,微博上的粉丝数已经从单薄的两位数,飙升到惊人的四位数。作为一个平常人,得到这样的关注,是我从未想到的。
越来越多人好奇我讲述的故事有几分真、几分假。甚至有不少人私信给我,纷纷问我是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那么,怎样的人才算是有故事的人呢?他们都猜错了,真正有故事的人,不是我,是怪草,而我讲述的,就是属于她的故事。
我记得单车旅行那天,一路上,身后都是乐遥和怪草的对话,或者说,大部分时间是怪草在发难,乐遥在绞尽脑汁地解释。明明看到这样的画面应该借题发挥的我,却内心复杂。
男生是什么时候才会变傻?冷漠的扑克脸不复存在,事不关己的性格荡然无存,可以在一瞬间玩变身,是超人?是蜘蛛侠?是多拉A梦?只要一个人的一句话,全部可以实现。
那么,就是喜欢吧……乐遥是喜欢怪草的,不管她是不是一个病人,是不是行动不便,他都会默默地陪着她。
乐遥是我搁在心眼中的一颗沙砾,并不是他的人品真的差到极点,相反的,他的人缘出奇的好。一半出于出彩的外表,另一半则源于令人羡慕的成绩。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只是找了一个借口可以将他时常挂在口上。
我的余光扫过视线里最耀眼的那点光芒。
他柔软的额发遮住了眼眉,漂亮且立体的轮廓,衬托出精致的五官,身材清瘦,是每个女生都需要仰视的高度。不爱笑,眉头总是紧蹙在一起,对谁都不轻易袒露,对谁都不瘟不火,距离恰到好处。
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瞳仁,只看着怪草。
最初心只是一张白纸,洒上了一滴墨汁,淡开了,氤氲成一团扎眼的污渍。
和自己的好朋友喜欢同一个人……很差劲吧?我移开视线,努力将自己从他们的对话中抽离。
乐遥带着怪草轻易地从我身边越了过去,我从出神状态归来,听见怪草大叫:“乐遥,停下来!你快停下来!”
紧接着,她扭头朝着我喊道:“嗡嗡,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刹车了?是车子出现问题了?”
我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刚刚有点东西好像进眼睛了。”
“那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我拒绝了:“没事,我揉了一下,现在好多了,你们先走吧,我马上就赶上去!”
四句对白,乐遥的目光只是在中途轻轻地扫过我。那种忽然涌上的失落与悲伤,让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只要有机会和乐遥接触,我就会想尽各种办法刺激他。其实,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他要是和怪草同时出现的话,我的言语与行动就会更加过激,那不是因为我真的讨厌他,而是我在吃醋……
从吃醋、嫉妒,到心中的小火山爆发,脸上的神经不禁抽搐了一下,怪草大概是看见了,不放心丢下我一个人先走,关切的声音传至耳畔:“嗡嗡,你没事吧?”
我本能地反驳“没事”,脸色很差地扶起自己的车子,飞快地向前骑去,经过少年身边时,故意蹭到他车身,像在脑海中预演好的那样潇洒离场,因为小小的失误,而变得狼狈——没有掌握好车身的平衡性,猝不及防地,带着车子一起翻倒了。
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几颗眼泪平空落了下来,而后愈演愈真,不知为何像是受到了偌大的委屈似的,我抱住膝盖,号啕大哭了起来。
怪草艰难地挪了过来,乐遥停在那儿没反应过来,他一定是搞不懂明明是我自己制造的祸事,怎么没能化险为夷。当然,他也不会明白,遇到他,我的心便会失衡。他不喜欢我,他怎么可能会懂……
“嗡嗡,让我看看你的脚有没有擦伤。”
膝盖上擦破的血痕,遇上咸咸的泪水,便带来抽丝般的疼痛,可是,我还是固执地护住膝盖,任由疼痛在惩罚我扭曲的心。想到怪草的病情,想到这些日子我们的无数约定,我突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怪草:“怪草……”
想说对不起,但依然无法启齿。
该死的,我现在还在胡思乱想什么!怪草明明……明明……
怪草轻轻抱住我的肩膀,暖暖的声音安抚着我:“嗡嗡,别在意,其实生病也没什么,反倒让我学会了珍惜。”
少女抬起头,温柔的笑容重新展露:“因为有你们在身边,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
充满力量的微笑在脑海中形成永恒的定格,温吞的夕阳将整片阔野,甚至是世界笼罩,处处都是四溢的流光。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抬手擦拭,灰白的袖子上印出一片淡淡的水墨色。
我始终没有告诉怪草,我哭,不仅是因为她,也是因为一场尚未开放的暗恋就这样悲惨结束……
当我终于明白恋爱的时候,却变成我最悲惨的时刻。
这个世上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欢的男生,当他们在一起,我就成了一个可悲又可笑的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