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倒下的身影,在他眼中,有如天塌。
他纵身扑去之时,有两行晶莹滚烫的泪,顺着尚为稚嫩的颊边,夺眶横出。
熊熊烈火中,他拼尽全力,抱住了母亲。
那熟悉的温暖,慈爱的面容,此时此刻,连同那柄沾血利剑,都一一在他的怀中,那样,鲜活,触手可及。
他的母亲,噙着嘴角的鲜血,安祥地对他微笑着。
可是那微笑,在他怎么看来,都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桦舞的光芒越来越微弱,闪烁的节律,和怀抱中那愈加微弱的呼吸,惊人的吻合。
他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为何好端端会变成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还没有当着娟娟的面打败大虎,他还没有被父母好好地夸奖过呢!
娘亲……你不要死啊!
他就那样地抱着母亲,炽热的烈焰中,他清楚地感觉怀抱中,温度渐趋冰冷。
火,烧过来了!
焚烧声中,他不停地呼唤着母亲,眼前一切都在恍惚间扭曲了,天地苍茫,俱成黑暗……
……
不知何时起,这场吞天大火,已是停了。
瓢泼大雨。
苍天啊……这是你在哭泣罢?
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惩罚他的噩梦,只要梦醒了,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大虎还会欺负他,嘲笑他,娟娟还会看他出丑,听他空逞唇舌之厉,古榕山还会一片祥和,他还会对神树天真的唠叨,在树下偷睡,父母还会打骂他偷懒……
可他终究还是醒了。纵然千百般的不愿,可他还是醒了。冰凉刺骨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刺激着他的心神,孤单的身影在雨中瑟瑟发抖。
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的。
但见他一动不动地低头跪在泥泞的地上,身前,是几十座没有碑的矮坟墓。
一座座坟,皆由泥土堆造,暴雨猛烈地冲刷下,脏乱不堪。整片墓地周围的泥土,全然是被刚刚翻掘的痕迹,一道又一道手指宽的抓痕,密密麻麻。
他的双手已满是鲜红,指尖和掌心,血肉暴露,清晰可见,粘连着灰黑的泥土,血流如注,只是看了,便引人心中发寒。
常言十指连心,却不知此时的他,皮肉之苦与心中悲戚,孰轻孰重?
……
“师弟!”
楚莫离猛地回神,脑海中千百往事,一并消散,但身上痛楚还在,他挣扎起身,便看见上官飞琼气御三柄光剑,苦苦地与那片红光相抗,那仙子般的眉眼,手中剧颤的双剑,不住被推向后的身形,似已用尽了力气。
这种被人保护的情景,不论是醒是梦,于他而言,都似曾相识。
“师姐!”他捂着胸口,还是有些站立不稳,但眼前形式已不容迟疑,强忍疼痛,不知何处来的力量,兀是运了真气,双手摆出剑决,周身凝出四柄绕他旋飞的湛蓝光剑,随后指尖一动,四柄光剑遂是急速冲至上官飞琼身畔,分摊着那巨大的推力。
“四象伏魔剑!”
七柄光剑聚于一处,顶住那片血色波浪,上官飞琼顿时觉得稍有轻松,回头看去,那坚毅的双瞳,让她心中稍安。
但血浪依然在推进,只是速度相较之前,确是慢了很多。
沈函灵在一旁看得出神,心里面虽是慌张,但眼下她也告诫自己,即使无甚效用,也不能在袖手旁观了!
飞琼姐姐,莫离哥哥,他们都在保护小灵……小灵,小灵绝不能一点忙都不帮!
爷爷……爹,娘……帮帮小灵……
她抹了一把眼角,神情由害怕变为了不是这般年龄的女孩能有的决绝,光影中,竟有一阵风在她脚底生出,徐徐将那婷婷娇小的身躯,平地托起。
鹅黄色的衣裙在风中猎猎飘舞,一双芊芊玉手在胸前合十,掌心处五色灵光斑斓闪烁,光芒之盛,竟是盖过了那滔天血浪!
沈家血脉世代相承的术法之力!
上官飞琼、楚莫离和那妖兽凿齿皆是呼吸一窒,看着光芒中浮空的沈函灵,半张着口,只觉不可思议。
而那娇躯的四周,金、绿、蓝、红、褐的五色光球缓缓腾转,灵力气场,道道波动扩散。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
沈函灵手形化掌,手臂轻挥,金色光球即刻打向那道血浪,碰撞之际,金光大作,消散之后,那血浪竟然略有缩减,被削弱了几分!
两人一妖还未有所反应,蓝、褐两色光球也已飞来,又是两团灵光,生生将血浪削去了大半。
楚莫离见势,也不多作无用之想,伸指向一旁插在地上的碎痕剑,指尖一挑,碎痕剑剑身亮起蓝光,从雪地上腾起,飞回他的手中。
剑既回手,楚莫离右掌一股劲力拍出,两仪太极图现于掌前,此刻那血浪凶狠势头已去,被楚莫离这一掌,就打退了数尺。他顺势左肘向后轻推上官飞琼,“师姐闪开!”便是将上官飞琼推出了几米,正好他凌空翻身,惯用的左手也是蓄了全部的力,一剑从天劈下!
上官飞琼此刻已经再无一丝力气可用,被楚莫离推出后只有勉强立住身形,虚弱地看着那半空中俊逸翻转的身姿,带着那柄深蓝利剑,开山裂石般,将血浪从中一分为二!
那坚不可摧的屏障,终是垮了!
凿齿嗔怒的神情,就在那被撕裂的血红壁障消散的刹那,凝固了。
红、绿两色光球从裂隙中窜出,直击在凿齿的胸口!
“轰隆”一声,光球炸裂,碧芒刺眼!
“唰——”
眨眼间,碎痕从彩光之中惊现,撕风摧雪,已然刺中了凿齿的眉心!
沈函灵也从那阵灵风中徒然坐落下来,她终是未曾修习过施术交战的心法,纵有天赋,却无经验,似刚才的几招耗尽了她全部的真气和灵力,大口大口地喘息,“小灵……打赢……了?……”一语未成,便是脑中一阵晕眩,倒头昏睡了过去。
“啊——”凿齿哀嚎一声,硕大的身躯瞬间僵化,手中那颗怪石也失了牢靠,颓然落地。
楚莫离将剑拔回,阴绿色的妖血从凿齿前额顶着碎痕的剑锋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这可怖的妖兽,在这片刻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和一地为它所害的干尸,死在了同一片天幕之下。它虽是已没了生气,但那双圆鼓凶恶的大眼却没有闭合,睁得老大,似乎还在向苍天喝问着什么。酸灼的绿血流淌进冰冷的积雪中,两者即刻相斥,消融,化作雾气,蒸腾不见。
雪夜,密林,终归寂静。
楚莫离全身麻痛,双腿的经脉也没了力,拄剑在地,半跪了下来,只觉眼前的事物都变了模糊。
“师弟,师弟!”上官飞琼调了一阵气息,真气遂恢复了几成,眼见楚莫离这般,想必伤势不浅,便是跑了过去。
她扶住楚莫离上身的一刻,玉手颤抖,只听温稳一声“师姐,无恙。”,心中就荡起了一阵涟漪,不知如何言说。
无事?勉强将全身真气逆流以护心脉,是为无事?
上官飞琼心里一酸,她这个师弟,从来都爱硬撑,不论伤势多重,神色言语,都装作无事。念及此处,她心疼地看着那默默忍受剧痛的脸,不觉流下两行热泪。
仙子垂珠泪,岂非迢迢天河水?
楚莫离咬紧牙关,想起了重要之事一般,深吸一气,对上官飞琼道,“师姐,我自相安,快先毁了那邪石!”
上官飞琼也如梦惊醒,凿齿已死,当下之急,自然是要毁去那舐血的邪石,绝不能任它再去为祸世间苍生。
上官飞琼扶楚莫离起身,两人缓步至那颗怪石旁,表情则是一恨一惑。
离得近了,两人才恍然发现,原来那并不是一颗石块——不足巴掌般的大小,周端是参差的断口,仔细看来,倒像是某种兵刃碎裂后形成的残片。
碎片层面上仍然闪着微弱的红光,凶煞血戾的气息,似依旧吸食着周围的生气,着实让两人不寒而栗。
这遍地被吸干精血的尸体,都是因它所为吧……这到底是什么邪物?
楚莫离在上官飞琼温柔的臂弯下环视了四周的干尸,狠狠地咬着牙,即使此刻身负重创,仍是气上心头,不住发抖。
碎痕剑上剑气凛然!
“让我毁了此物!”楚莫离挣开上官飞琼的搀扶,就要向那碎片一剑斩去!
可剑至碎片处,楚莫离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熟悉的、阔别多年的敬畏之情,竟有些下不了手。他总觉得,从刚才出剑之时起,这所出不明的碎片给他的气息,是出了奇的……亲切?
这一剑,是如何都斩不下去了。
剑停之际,碎片上又一次红光大盛,还发出了隐隐飞沙鸣音,二人惊诧,上官飞琼看出楚莫离神情有异,便问道,“师弟,你怎……”
止水柔声未完,如出一辙的飞沙鸣音从楚莫离脑后传来,忽见他背上所负那柄桦舞,竟是闪起了莹绿色的光芒。两处鸣音,两点耀光,似在彼此相互回应。
“这,这是!”楚莫离不敢相信地半张着嘴,噩梦般的旧事从他头脑中一闪而过。
“桦舞……认得……它……”他的声线和手臂一同剧烈地颤抖,“噬血为力……师姐,我们,是毁不掉它的,就如同,毁不掉桦舞。”
“怎么可能?……我爹说过,定岚、焌冥、桦舞所含神力相近,应同出上古,难道这邪物,也是和三者一样,为古时遗落?”
“……不知,但既然我们毁不得它,不如一路带回城中,由师父发落罢。”
上官飞琼只好点头答应。
楚莫离俯下身子,将那残片拾起,收进了衣囊中,目光数变。
上官飞琼转身走到在雪地中昏睡的沈函灵身旁,轻轻将她抱起,看着那张娇柔安静的小脸,不知自己该作何神情。
楚莫离也缓步跟来,问道,“小姑娘如何了?”
上官飞琼无奈地吸了一口气,但脸色之中总归是生了一层欣喜欢,“函灵妹妹无事,只是元气消耗过度,暂时昏迷而已。”
“无事便好,今夜恶战,若是没有她一番倾力相助,胜负自是难说。”
“不错,想不到,这孩子有这般强大惊人的术法之力,连那道血浪也能被她的术法所压制,相比之下,你我二人,还真是丢了凌霄城的门面,之前我为她传功驱寒,就发现她体内灵力强悍,不可言估,如今看来,虽不知她这厉害术法来源,但也不难猜度沈老前辈的用心了。”
“不过这凿齿总算是除了,至于这些尸首,便在这里一把火,连同这妖兽一起烧了吧。之后我们先回镇中告知百姓,好让他们安心度日,不必终日惶恐。”上官飞琼说罢,楚莫离自觉伤势不轻,不想再多言语,点头默许。
楚莫离搜探之时,在一具干尸之前停了下来,“师姐,你看……”他转身唤过上官飞琼,“这衣着,应是羲和城的服饰。”
上官飞琼闻言,即刻抱着沈函灵朝这一边看来,眼前一具干尸,匍匐于地,身上所着绿纹赤衣,虽已破烂,半身亦被积雪掩盖,但赫然可见背部正心处,用纂体书着一个“羲”字。
“不错,确是羲和城弟子的衣物不假……”她心下悲叹一声,“同为修仙之人,却救他不得,希望他早入轮回吧。”
“师姐且慢!”上官飞琼身形将转未转之时,便被楚莫离惊声叫住。
楚莫离似在尸体下晦暗阴郁之处,又发现了什么异样,眉目深锁,瞳光黯然。
雪停了。
林木枯枝间,有光照了进来,黑暗已逝,楚莫离依稀能看到自己脚下的影子。
天也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