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近子时,风雪交加。
这一夜,冷泞镇灯火通明,万家不眠。
镇中,百姓聚于长街上,望着镇外天边纷繁变幻的各色眩光,喋喋称奇。
便是那家客栈门前,掌柜的和店小二吆喝着争个不停。
“莫、莫不是天神知道镇上有妖怪作祟,所以下凡到此,帮我们老百姓除妖了?”
“不是啊,掌柜的,要,要我说,这定是那几位修道的客官,正与那抓人吃的妖怪打斗呢!”
掌柜的一脸惊愕。
镇外密林中,黑夜却如白昼。
上官飞琼有些疲累,气息已是稍见散乱。周身那十柄悬绕的光剑,当下也是只剩三柄。她此刻所能做的,唯有挺剑护住身后的沈函灵。
说到底她也是凌霄城中数一数二的精英弟子,年纪纵然轻轻,但也是经不少交战历练,修为境界,在人界同辈中也是罕有劲敌。
可不想这妖兽和手中怪异石块究竟是何来路?自己几招绝技连出,灵力也快损耗殆尽,仍是伤它不得!
“师姐少歇,待我来战!”
一旁,楚莫离身形站定,右手食、中两指并直,余下三指收握,碎痕剑掌在左手,立于身前,脚下的两仪太极图极速旋转,无数灵力气流汇聚在他头顶,此刻已经化成了一柄巨大的青蓝色光剑,剑上发出丝丝爆鸣声,天罚神威,尽显其中!
“化相除影,三才灭形!”
“三才诛邪剑!”
他话语落时,巨大的蓝色光剑如得了命令,一声轰鸣,蓝光剧闪,竟是一分为三。
剑势已毕,楚莫离对着眼前那妖兽,右手剑决破风一指,三柄蓝色光剑便直取妖兽!光剑之势迅猛刚厉,如出海苍龙,下山猛虎!
“哼,不自量力的凡人!看我神石的厉害!”妖兽咆哮一声,又伸掌祭出那颗石块。血红之光应声再起,将妖兽护得严严实实。
三柄蓝色光剑已然飞到那片红光之上,两股力量猛然相撞!
可那血红的壁障仍是固若金汤!蓝光已逝,妖兽嘲弄的笑声再度传来,“哈哈哈,区区几年的人界修为,妄想与吾神石相抗!今天便要拿你们这些碍事的人类血祭!”
“正巧差三个人的精血,吸够九十九个人,我就能成血炼之身,本想再从这附近耗几天,抓三个无修之人,却不料你们送上门来!前次也抓了个修道的吃干,令我修为猛进,今日你等自投罗网,真乃天助我凿齿一族,天助我也啊!哈哈!”
《山海经(海外南经)(大荒南经)》、《淮南子(本经训)》有记载:“有人形兽,齿长三尺,其状如凿,下彻颔下,而持戈盾(应有一定智能)。曾为羿于寿华之野射杀。”
“凿齿?!”上官飞琼心下吃了一惊,“传说凿齿一族生在南疆雷泽,凶狠好斗,嗜杀,但在上古时已被射日者后羿杀绝了,怎得会在这北疆雪地出现?”
“前次……修道之人?便是那店小二口中的羲和城弟子不成?”想到此处,她不觉间脑中一冷。
“不论何族何由,杀生祭血,以图修为,天理难容!”楚莫离撤了手上剑决,袍袖怒甩,一向平静的脸此刻已是写满了愤怒,死死地盯着自名凿齿的妖兽。
上官飞琼一呆。她很少看见楚莫离如此愤恨的神情,甚至怀疑眼前身着道袍,怒气满盈之人,是不是一直所熟悉的那个沉稳内敛,不喜言谈的小师弟。
杀生祭血……师弟,你……果然还是忘不下旧恨么……
楚莫离虽知形势不利,但头脑却十分冷静,回思此前交战种种,对上官飞琼道,“师姐,此妖虽利,但全赖手中怪石,术法既无效用,我且上前与它以剑术肉搏一番!”语毕,看他长剑一挥,脚下两仪太极图消散,运了几分真气,纵身跃起数丈之高。
半空中他突然身形一换,如千重浪里寻花,碎痕剑剑锋一转,寒光闪起,一人一剑,直取凿齿!
剑刃霎时撕裂了空气。
凿齿看得出楚莫离这一剑力道不俗,狰狞的面孔紧绷,两颗大獠牙在唇齿间剧烈抖动,口中散出腥臭的雾气,粗大的双臂登时蓄足了分山的蛮力,一声巨吼,朝着那锋利的剑刃迎上!
楚莫离的身形停在了半空。
那柄剑,竟然被凿齿,硬生生地抓握住了!
楚莫离心头一寒,这才感到这凿齿的力气竟如此之大,自己灌入灵力的一剑,竟如此轻易就被挡下。
就在此刻,凿齿又一声怒吼,将楚莫离连人带剑甩飞出去!
这强横的蛮力,楚莫离在空中都无法稳住身形。
凿齿抓得此空当,把那血色石块举过头顶,顿时血光涌起,聚为一束,箭矢般向楚莫离射去!
楚莫离强忍了一口气,定了神,右手剑决再出,半空中两仪太极图骤现在他身后,将他猛地拦了下来,一波方平,不料那束红光已到眼前,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得挺起碎痕去挡。
但不论如何看去,这情势都已为强弩之末。
碎痕剑虽然为精铁所铸,可楚莫离毕竟是血肉之躯——红光撞在剑身上,纵有大部分被冲抵消散,但仍有少数溅射在了他的身上。
灼身的剧痛即刻吞噬了他的神智,手里的那柄碎痕终是再拿捏不住,脱手飞出,插在雪地之上。而他自己,则已被向后击出甚远,只觉五脏六腑都翻了个天,一口鲜血喷出,如中箭落雁,猛地坠在地上,所落之处,虽积雪深厚,坠声却闷沉有力,积雪也溅起数尺之高。
凿齿狰狞狂笑,那块血石也似十分兴奋,血红之光猛地激增,比之前强过数倍,如一波滔天巨浪,铺天盖地般,朝倒在地上的楚莫离席卷过去!
这杀气戾天的巨浪,染红了半边天际。
也照亮了这片漆黑枯林的深处——
上官飞琼和沈函灵这才看得真切。
沈函灵惊声尖叫。
然后她害怕的忍不住作呕,眼眶里噙满了将溢未溢的泪水。
林地乱枝间,散乱着一具具已被吸干精血的尸体,僵硬,黝黑,扭曲,恐怖。有些尸体上还有明显的被啃食过的痕迹,已经不再完整。“他们”定格的表情基本都是极度惊恐的,想必死去时一定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惊吓与痛苦。
楚莫离就躺在那些尸身中央!
沈函灵瑟瑟发抖,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炼狱般令人发指的景象。她已经怕得说不出话,只有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上官飞琼的衣襟。
上官飞琼也是木然,天仙般的五官此时凝结了一般,闭月之颜与这怵然之景,格格不入——
如此多的尸体,这凿齿究竟残害了多少无辜生灵!
她也曾亲眼见过异州势力间的争锋和杀戮,但如此惊骇、难以言喻的情形,还是第一次见。
眼看楚莫离便要被那猩红巨浪吞没,万事休矣。
上官飞琼见况大惊,花颜失色,强行再运起所剩灵力,赤凤青虬左右旋舞,催动身边三柄光剑,顾不得身后无措的沈函灵,腾身大呼一声,“师弟!”
在这一声温柔而急切的呼唤中,在面前血色巨浪的阴霾下,他恍惚地睁开双眼!,却似看到了昔日的光景……
又是古榕山的那颗巨榕下,夕阳余晖,交光织霞,年幼的他被母亲揪着耳朵,又打又骂。
“臭小子!一天天就知道乱跑厮混,不学无术,居然还跑到神树下面打盹,你也不怕触怒神灵,对山里降罚!”
“哎,别打了,离儿知错了,娘!别打了,离儿疼啊!啊!”
“知道疼了?知道错了?打你骂你的时候倒是机灵起来了,教你术法的时候,笨得像头牛!你瞧瞧人家大虎,身强力壮,学什么都快,再看看你,简直给我和你爹丢脸!走,乖乖跟我回家吃饭去!吃完,给我去练术法!”
他的娘亲看去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一副姣好面容,身上的穿戴衣饰均是九黎人的独有风韵。她行为言语间显露出高深的灵力气息,想来必然对五行八荒之术尤为精通。
楚莫离一听自己的娘亲夸了死对头的大虎,还要罚自己,心里面就又较上了劲,嘴巴上也嘟嘟囔囔骂了大虎几句,虽说是骂,但实质也不过是小孩子家的诋毁讥嘲罢了,并无什么狠毒咒怨之言。
不过他也怕娘亲再度打骂于他,又想偷懒不练术法,于是肚子里的鬼主意当下又生,揉着刚才被他娘打得红肿的脖子,俏皮道,“哎呀,娘亲啊,你别气,我这就跑回去吃饭,术法等明天再练,吃完饭我还要找娟娟玩呢!”
这话说到一半,他已是撒腿跑出了老远,只留给他那还留在原地已是气坏的娘亲一个奔跑的背影。
到底还只是个天真贪玩的孩童。
想到这里,这位外表声色严厉的母亲,也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日暮下,越跑越远……
……
“九黎巫术,果然为神农亲传,威力不凡,可惜,你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了。”
这音色嘶哑、低沉,听着便让人觉得有些胆寒,绝非善者。
“你们究竟是何人,竟能破除桦舞结界!夺剑也罢,又为何要屠杀山中无辜族人!”楚莫离的娘亲,双手托着两团苍蓝的灵力光球,环顾四周,潸然泪下。
四周无边烈焰,已将整座古榕山无情点燃,山中人所居屋舍,也都变作了带着烈火的残垣断壁。原本苍翠秀丽的山,面目全非。
通神根上,满是烧焦的“噼啪”声,烈火已从山崖表面蔓延至百丈树冠,远远看去,好似一个巨大的通天火柱。
火雨倾下。如苍穹泣血!
眼前,是族人遍地的尸体,他的丈夫,也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布满了被剑气劈开的伤痕,气息全无。
除了烈火的焚烧声,一片死寂。
“人?”为首一人,身着黑衣,脸上戴着似为钢铁所制的怪异面甲,他身后的数人也尽为这样打扮,皆是浮于半空。
那人手中所握长剑,正是桦舞!
剑长三尺八寸,柄颚雕以叶脉树纹,锋刃莹绿之光斑驳耀眼,光如千万花朵争相绽放,让人炫目。岁月的气息从剑身上发散,这一上古神兵,终是在沉寂了数千年之后,重见天日。
却不知,当年埋剑许诺的人皇,今夕又在何处?
嘶哑的声音中满是嘲笑之意,讥蔑地看着那绝望抵抗的妇人,徒然放声道,“我们是仙!”
仙?屠杀无辜,是为仙?
“这场火雨,便是尔等凡人天劫。”
天劫?分明是结阵施术所引火雨,何来天劫之说?
美丽的妇人突然狂笑了起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
手持桦舞的黑影冷哼一声,举剑道,“桦舞尘封千年,早已不复上古神威,这山中九黎人巫术灵力纯正,正好用来血祭,助其苏醒。”
屠戮生灵,以血祭图桦舞之力,助己升仙?
如此升仙之道,当真荒唐!当真荒唐!
桦舞绿光暴涨,似久未进食的野兽,发出饥渴的嗡鸣声。那黑色身影凭空一闪,眨眼间已到了妇人身前!
妇人原本凄婉的双眼登时变得凶狠,杀气腾腾从身上涌出。她大喝一声,面无丝毫俱色,全身的灵力亦毫无保留,尽汇在双手上,那两团灵力光球瞬间猛长数倍,苍蓝色的光辉无比灿烂,便是向那持剑的黑色身影撞去!
屠我族人,杀我亲夫,毁我家园,那便玉石俱焚罢!
两力相击,巨大的轰鸣震彻火光迭起的苍穹,古榕山上顿时石木横飞,狂风大作,山摇地动,地表在冲击下崩出无数裂隙,天地色变。
随从黑影的数人,根本睁不开眼!
黑影感到了妇人倾力一击的惊人力量,相峙不下之际,桦舞在那与灵力光球相交处,发出丝丝痛苦的哀鸣,绿色荧光也渐渐暗了下去。
“果然……还不够……”嘶哑低沉的声音,默然混杂进轰鸣声之中,连发出声音的人自己,也听不到。
可这时候,那漫天火光,残垣断壁间,却隐约出现了一个不高孩子的身影。
那个身影仓惶地跑着,躲开重重大火,又不知该向何处去,只能如无头苍蝇般,左冲右撞,四窜的浓烟,令他不住剧烈地咳,满身的伤痕,额间还淌着血。
他无助的哭喊着,眼中尽是恐惧,叫着一声声爹娘。
他跑着……就和之前在夕阳下,调皮逃开的身影……一模一样!
妇人注意到那个惊慌五错的身影,兀自失了神——那张在火光中透红的脸,她认得,她认得!
正是她那不争气,又深爱着的孩儿啊!
离儿,还活着?
这念头在妇人的脑海里稍纵即逝,却是让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
那凶煞的黑影,也自然看到了那年幼的身影,面甲之下,一抹邪笑。
桦舞剑猛然从灵力光球上撤回,剑锋凌空一转,直奔楚莫离刺去!
妇人惊呼,“离儿!快走啊!走啊!”
楚莫离火海中听得出那熟悉的声音,便是平日里打骂他,可又疼爱他的娘亲。是娘亲!他心中一喜,顺着声音来处仰头看去,可先看到的,却是一个飞扑而来的黑影和一柄杀意凛然的剑!
这一剑来势迅猛,当头击来,根本躲闪不及。他平日里心中的欢快顽皮劲儿全然被恐惧所替代,嘴巴张得老大,又发不出任何声音,神智麻木,四肢无力,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凌厉的剑越靠越近。
眼看自己幸存的孩儿就要成那恶徒的剑下亡魂,妇人来不及丝毫犹豫,身为人母的本能让她挺身扑了过去!
天地之间,骤然安静了下来,仿佛那柄利剑,以及无尽的大火,也屏息静气了一般。
“轰隆!”
白日里,竟然有一道惊天巨雷炸裂了天空,九州齐震。
楚莫离呆呆的站着,就在桦舞刺到自己胸膛的那一刹那,一个熟悉,温暖,严厉,又慈爱的身影,出现在他眼中,如巍峨不动的高山般,决然张开双臂,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一刻,连时间,都停止了。
鲜血飞溅。
那柄利剑也停了下来,再也移动半分不得。
一缕清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醒了楚莫离的心神。
这生死关头,舍命救下自己的,那是他的娘啊!是恨他不争气打他骂他,又心中疼爱着他的娘啊!
“娘!——”
妇人泛着泪光的双眼,却是露出了满足。桦舞贯穿了她的胸膛。
面甲下不为人知的面容得意地邪笑着,正欲将桦舞从妇人胸膛中拔出,却不觉一惊,心中疑惑不止——
任他用尽力气,桦舞却是如有千斤,不动分毫!
妇人凄楚一笑,双手抚在桦舞剑身,即刻点点金芒涌起,黑影握剑之手,竟燃起了苍蓝的幽火。
剧痛从掌心传来,黑影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向后飞回了半空之中,看着掌心的幽火已燃到衣袖,狂怒与不甘之音,伴着嘶哑的喉咙传来。
“神农封印?!不可能!”
妇人虚弱的微声道:“古榕山部族历代大祭司亲传,镇压桦舞之术……你想借桦舞之力,为害世间,怕是痴心妄想……”
惊愕愤怒交并的神情在面甲下恍惚可见,看着已经被完全燃烧着的手臂,黑影怒喝一声,身后的数名随从结了个法阵,便凭空消失了。
数名黑影离去,天边火雨兀是停了。
火还在烧。
妇人火光中映红的脸,似成了世界最凄美的风景,她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只觉神智涣散,身子再无丝毫力气,毫无征兆地仰面躺下了。
“娘!娘!”楚莫离张口狂呼,发疯般地向眼前那飘摇下坠的身影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