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莫离顺着熔炉旁的小山丘爬上,匍匐在满是石砾的崖边,探出脑袋往下面看去。
热浪扑面。
炉的周围,有一座铁毡,一把钝口的铸锤和几根干枯的柴木,让楚莫离觉得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倒都是正”常大小,而这炉子,却怎得如此巨大?况且这熔炉的模样也有几分怪异,炉身中间,竟还有一个略小的半开口,单独去瞧,还像个小的炉子,不知是用来干些什么的。
这八成是个铸剑炉?
楚莫离正疑惑着,熔炉中窜起的焰火,猛地撩过他的脸颊,虽然还有几米的距离,但他仍能感到空气在一瞬里剧烈的加热、膨胀,随之脸上就是一阵滚烫,眼睛也被烤得厉害。
天上落下的雨水滴在炉火处,即刻蒸化为了炙热的雾气,飘回到的面前,他呼吸着,那缕缕热气进了他的体内,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
“哇啊……好烫啊……”他强忍着体内的灼痛,略微调慢了自己的气息,用手臂拭了一下脸,擦了擦被高温烘出的热汗,怕双眼被灼,眯着眼睛,小臂挡在额前,盯住了那一炉烈焰。
“嗯?那是什么……”楚莫离嘀咕了一句。
烈焰的焰心处,似有什么古怪的器物,发着光,吸引着楚莫离的目光。
楚莫离神情一呆,气息急屏,连面前炽热的空气也没能阻止他瞪大了那一对鹰隼般的亮眸。
只因连这狂炎也包裹不住的光芒,绿色的光芒。
跃动的烈焰中,有一柄长剑,****在熔炉里厚厚的燃碳之中,凛凛生辉,杳杳剑鸣,仿佛要对楚莫离诉说些什么。
楚莫离心里“咯噔”一下,不顾难耐的熏烤,擦亮了眼睛,定了定神。
桦舞……!是桦舞!
炉火又窜了起来,他却没有闪躲,那点绿辉映射在他的眸底,他似在交织的火与光中,看到了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和身影。
九黎……古榕山……通神根……桦舞……
仙乱……火雨……屠杀……
尸体……土坟……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手指扣紧在地,眼睛中仿佛融进了细沙,有些湿热。
娘亲……
“离儿,前几日教你的御火崩地之术练得如何了?施展给为娘看看罢。”
爹爹……
“离儿,你这么不努力,以后该怎么担任山中领袖一职?”
大虎……
“哈哈,楚莫离,怎么样,又被我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了吧?我早就说了,肯定会抓到你!”
娟娟……
“哎呀,莫离哥哥,你怎么总是被大虎抓到啊,都不好玩了呢。”
他如梦似幻地听闻这些久违的话,也不去管真是假,没有回答,只是整个人大体已经变得僵硬,下巴和双臂狠狠地打着哆嗦,趴着不动,脸上,已是泪如雨下。
即使他清醒的知道,这是幻觉,都是内心深处的臆想罢了。
然而他宁可相信这一切的幻觉,这从剑影火光中恍惚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实的罢。
他有多渴望,这些人,可以重新活过来,这些音容笑貌,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呜咽着,情绪越来越失控,心内脆弱的围牢也已几近崩溃,终于,放声嚎啕,泪水顺着脸颊奔涌如溃。
“啊啊啊啊啊……!”
在梦中,也能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吗?这样会不会好过在人前落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他把头埋进双臂间,不想再看见,不愿再看见!
他的视野,重归于黑暗。
突然嚯地一声,天空竟被劈出一道缺口,随后万丈蓝光,飞剑如雨,弥天而下!
他并无察觉,蜷缩着,哭着,任由周围的空间被尽数撕裂。
剑雨所及,摧山崩峦,那巨大的熔炉亦被击得粉碎,炉火瞬间熄灭,只有那柄桦舞,从炉炭中兀自飞起,在楚莫离的头顶,散出绿色的浅光,不止低鸣。有一点绿光从剑身飘离,落在楚莫离身旁的土地上,深陷进去。
就好像,埋入了一颗种子。
眼看数把飞剑已到楚莫离头顶,忽然一株巨木破地而出,挺拔苍郁,如一柄巨大的伞,保护着他,将那些湛蓝飞剑全数挡下。
剑雨停止的一瞬,这株巨木便迅速的枯萎,崩解,化为了无数绿光,四散而去。桦舞的光芒也猛然褪去,无力地坠在了他的旁边,似活物失去了生气,再无动静。
“离儿……带着桦舞,好好地活下去……”
“为娘会……和它一起……佑你平安。”
……
……
好痛……胸口好闷……
谁……在叫我?嗯……?
这又是哪里?
“师弟,师弟!你醒了?!大哥,逐日,逐月你们快来,师弟他,他可算是醒过来了!”上官飞琼欣喜地跑出了屋外,楚莫离脑袋昏沉沉的,胸口的位置一直灼痛着,有些发闷,从喉部传来的干渴让他不自主地咳了几下。
温暖的阳光倾射在他的脸上,让他不敢把眼睛睁大。
已经是白天了。
身体的麻木感让他没有什么想动弹的欲望,那个梦还有几许片段,残留在他的意识中,他揉揉前额,只是先摆头看了看四下。单单轻轻动了这一下,他就觉得脑子里疼得厉害,仿佛颅中被钉了一根长针。
楚莫离努力地缓住了意识,按着上官雄所教的固元定气方法,在体内暗暗运转了几分灵力,这才好过不少,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清晰,于是小心地环顾着。
不是自己平时所居的房间。
这间屋子里的陈设虽不算华贵,但却幽静典雅,明朗开阔,两扇珠玉门,上刻两条赤爪青龙,共戏一珠。桌椅床榻均是上好的红檀雕制而成,散发出特有的怡人淡雅清香。四壁挂了几幅丹青手绘,不知是出于谁人妙笔,墨风颇为精细,极有神韵,再看那画中的人儿,虽然衣着不同,但体形妆容大体相近,却都绘的应是同一位女子。
楚莫离此时迷糊,无法看得清那画中女子的容貌,但从大体轮廓来看,那一袭翩翩白衣和婀娜纤细的身段,想来也定是貌美如仙,倾国倾城吧。
这女子的形貌……和师姐有点像……
跑动声灌进他的耳朵,上官飞琼已带着其他三个师兄回了屋里,他转转眼珠,看到了四张充满关切的脸。
上官飞琼先声道,“师弟,你怎么样了?”
楚莫离张口,顿感嗓子如有沙石刺磨,一阵生疼,嘴唇也是干干的,本想回答师姐的话也咽了回去,只勉强地吐出一个字来,“水……”
“我这儿有水壶,给。”李逐日把腰间的皮水囊解下,递到楚莫离嘴边,给他喂了好大一口,险些要呛出来了。
这一口水过喉,楚莫离算是舒服了不少,道了声,“谢谢师兄……”
李逐日笑笑,道,“谢什么啊,师弟你这是讲哪里的话,你没事就好了,那天晚上,你可真是吓死我们几个了!”
“什么?我怎么了?”楚莫离呆呆地问,显然不知道李逐日所讲的“吓死我们了”是什么意思。
楚莫离这一问倒是把四个人给问住了,李逐日看看李逐月,又看看上官飞龙,“大师兄,师弟他……”
上官飞龙忙对几个人使了个眼色,也示意李逐日不要再说下去,又上前一步,对楚莫离道,“师弟,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楚莫离越听越发疑,“我……我不知道啊,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只记得,我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说到这,他却停了,想接着说,也说不出来,似乎连那个梦,也记不太全了,只稍一回想,脑中便隐隐作痛。
上官飞琼见得,花容黯然,低叹一声,道,“没什么,师弟,你……那夜害了风寒,烧得厉害,我们几个好一阵担心呢。”
楚莫离心里奇怪,想着,“我染了风寒?怎么不曾记得……”突然他觉得事有蹊跷,想到李逐日方才所言,又急忙回问道,“师兄,你刚刚说到,‘那天晚上’,怎么,我……已是睡了好些天了不成?”
李逐日哑然,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李逐月。
李逐月心里更是犯难,想想当时他也是被那桦舞给打在墙上,后来又昏了一天一夜,现在身后还有些发疼,挠着脑袋,傻笑了一声,“啊……这,还是师妹你来说吧。”
上官飞琼戚声道,“师弟,这已经是你昏睡的第三天了。”
楚莫离听了,当即吃了一惊,“三天?不会吧,师兄师姐,你们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正想起身,可身体刚一离开床榻,就感胸口一阵烧灼,“哇”的一声,又仰头倒了下去,抬手捂住胸口。
“老五,不要乱动。”
上官雄着一身素白长袍踏至,头顶青玉濯珠高冠,看着屋内的几个弟子,对上官飞龙开口道,“龙儿,你们几个先出去罢,我有些话,要单独对老五交待一下。”他的语气中少了平日的亲和,添了几分严肃。
楚莫离一脸茫然,只觉得师父今天的样子不太寻常。
这几个做徒弟的很少看见上官雄这样严肃的模样,突如其来,心里也都有些发怵,李逐日和李逐月当下就一脸悻悻的走了出去。
上官飞琼有些犹豫,对上官雄低声道,“爹爹……”娇声细语,似在央求。
上官飞龙则是沉默,毕竟他年纪稍大一些,为人处事,多的是一分成熟与冷静。
“你们出去等待便是,放心,老五是我徒弟,亦是我凌霄城的人,我自然是不会把他怎样。”上官雄提臂振振长袖,淡然答道。
上官雄虽是这么说,可这话被楚莫离听来,却是让他心里面直打鼓。
那两兄妹也不再做停留,推门而出,屋内就只留下这相识时间不长的师徒二人。
上官雄举臂,袖袍高扬,一股气力扫去,将房门直接关起。
楚莫离看上官雄这一脸不笑不怒的表情,心惊胆战的,再加上胸口那阵灼痛未消,不觉有点害怕。
这三天,我到底怎么了,莫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师父要降责罚于我?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若是我真做错了事,为何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呢,感觉只是睡了一夜而已?
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胸口为何会……
上官雄见楚莫离一脸疑色,走上前去,目色凛然地问道,“老五,现在身体感觉怎样?除此,你可知道,这三日里,自己发生了何事?”
楚莫离大气也不敢喘,支支吾吾地道,“徒、徒儿不知……只是觉得,头好疼……身上各处,也好疼......”
上官雄转过身去,冠穗飘然,又冷声说道,“哼,此事不知也罢,那我再问你,你既然现在醒了,可是发觉身边少了什么吗?”
楚莫离躺在那里,先是被问得一愣,半天没有反应,心里暗自寻思着上官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师父好端端的,干嘛要问我少了什么……
他又抬抬眼看看上官雄,只觉上官雄那肃穆、高大的背影,让他越来越迷糊,赶紧又把头低下了。
少了什么……
到底少了什么呢?
他苦苦想了一会儿,突然心头一凉,一层冷汗从背心渗出,几乎要把他所穿着的薄衫给殷透了。
桦舞呢?
桦舞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