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离去的这夜,冷泞镇的街道上,竟是出现了久违的集市。万家灯火,百姓安泰。
从此北冥寒疆上,又多了一桩侠义奇闻,广为流传。
幕间,约半日后,凌霄城。
凌霄阁中,上官雄背对阁门,负手合目而立。此刻这偌大殿堂中,只有他一个人,似在静静等待着谁。
此阁乃凌霄城主阁,地囊方圆近十数丈,高十七、八米,是为城中最高大的居处,凡重大事宜,仪式会典,均在此阁中进行,阁体金碧辉煌,楼宇华灿,有如仙庭,阁中四角处,由四柱巨大的石剑支撑,阁内琳琅金辉,玉器银雕,不胜夺目。
凌霄城中素来以剑为辅佐道法之首,力求修炼至“人、剑、术、心四者合一,人随剑动,剑随术应,术随心生,然心不动、不嗔、不痴、不妄,是为无尘太清之无垢”。
然而人,乃血肉至情之类,想做到这般,又如何容易?
这恐怕就是几百年来,城中除尘休散人,再无一人能将这无尘太清道修至无垢一境的主要原因了罢。
剑,是凌霄城最突出的建筑,亦为城中修炼的主要兵器。
剑者,百兵之君也。凌霄城中,也藏有无数名剑宝剑,但最至高无上者,便是那柄束隐于后山镇风台中的镇城之剑——定岚。
四百年前,昆仑山麓一战,宿胥真人一人持定岚,引流光诛仙阵斩鸬剃,威震两界,凌霄城也因此登顶人间。
不过时至如今,事虽仍有记载和传讲,当世可却无人真的见过这柄剑的无上神威。
并且除了城主上官雄和四位长老,甚至凌霄城中很多弟子都没有见过这柄剑。
仿佛那柄名叫定岚的神剑,和那不曾现的无垢境界一般,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一抹蜃景流霞。
蓦地,一阵疾风扫过凌霄阁门口,一个青白色的身影从呼啸声中从天落至,上官雄闻声,微微一笑,缓缓转过身来。
那来者踏步至前,步履稳健,颇带罡风,见了上官雄,只道了句,“爹,孩儿来了。”
看他的模样,大约弱冠出头的年纪,七尺高的个头,眉目面容,与上官雄有几分难言的相似,五官端正,稍显棱角,确是个俊俏男儿,身着凌霄城的青白法衣,背负一柄带穗宝剑,收于一灰白剑匣中,整个人英姿勃发,气凌寰宇。
此人正是上官雄长子,如今凌霄城首座大弟子,上官飞龙。
上官雄见了长子,道,“龙儿,你来了啊。我昨夜吩咐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上官飞龙拱手恭声,“回禀父亲,孩儿昨夜已让二师弟和三师弟出城,赶往羲和城,我亦亲赴白浮山下,将您的旨意通达给了玄贺师弟,至于水镜真人那……”
上官雄见儿子有些迟疑,复道,“但说无妨。”
“是。父亲,水镜真人我已于今早亲自拜访过,只是……水镜真人似不太愿意父亲的请求。”
上官雄微微一笑,“龙儿啊,你果然还是对水镜真人了解甚少,她的性格,为父倒还是清楚的,虽然她嘴上不答,但心里的盘算,怕是还要比我先上一步呢。”
“于辈分讲,水镜真人比我先入城数十年之多,我拜在先师门下修道时,她便已是城中护法长老,我现今虽身为城主,但论修为,她绝不在我之下。几位长老之中,她可谓是最德高望重了。运筹帷幄等,她也高出我不知多少,所以此事,你不必再担心了。”
“只盼一切能如我预想,尽力保全人界。你还须带领众弟子修行,可回去了。”
上官飞龙听了,正欲回身,心中又想起一事,便想发问,“爹……我……”
“嗯?还有何事,直说。”
“也无大事,只是我想问问……妹妹和小师弟二人……”
上官雄深吸口气,浅笑着答:“嗯,他们二人出城时间确实不短了,你心下想念,也是人之常情,话说至此,我又何尝不是?这世间,为人父母者,怎会不思及神伤......”
上官飞龙叹道,“不知他们现在城外何处,是否安全呐,妹妹倒还好,尤其是小师弟,他与桦舞一起,万一稍加不慎,走火入魔……”
上官雄摇头道,“出城之前,我与水镜、虚灵二位长老一同为他再结了阵,桦舞的血戾之气已不再如从前那么容易爆发,只要他不乱妄自动用,应该无事。而且他自入城这几年里,也当真是勤修不辍,身中修为已步入通灵门槛,上窥天道,亦算颇有心得感悟,至于此后究竟如何,也只能看他自己的行事造化,我们终不能永远帮护于他。”
上官飞龙闻言,心下稍安,只点点头,道了声,“既然如此,也只能希望他们早日回来了,爹,孩儿先行告退了,若有其他事宜,随时吩咐孩儿便是。”
上官雄应了句“去吧。”随后看着长子转身走出了凌霄阁。
他眼眸中,孩子的身影渐渐缩小远去,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他正想着之际,忽察觉了什么,便转头向身后淡淡道,“既然来了,又何必不见?”
话语落处,只见阁中一角的那柱巨石剑后,原本什么都没有,此时竟凭空走出一个人,身形由无化有,放眼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护法长老,水镜真人。
不待上官雄开口,水镜真人了当道,“城中上下,都已开始准备了,你这领头儿的,却还自己清闲,难不成心中已有十成把握了么?”她这一语,七分玩笑中,还有三分讥讽之意。
上官雄却是呵呵一笑,扬声道,“水镜真人既言城中上下都在准备,嫌我懒做于这偌大殿堂之中,自己不也是忙里偷闲,跑来与我一同清闲了罢?”
水镜真人被上官雄这么一语戳回,心中只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但她面色上却是不加一丝亲和的转变,冷哼一声,“废话就不用你来多说了!我是来此认真地问你一问,你今晨让龙儿通报我的那些事,可是当真有把握?”
上官雄摇头,“并无甚么把握。”
“并无?”水镜真人口气略显怒意,“既然没有把握,为何还要如此决策?你应当知道,如今各门各派,可都是......”
“妖界已有异动,人界多数还毫无察觉,当下之计,唯有如此。”上官雄没有让水镜真人讲完便打断道。
水镜皱眉,思量片刻,又问,“羲和城倒是有望,可龙崼宫的那些人,怕是不会答应你这荒唐请求!”
上官雄点头,“不错,凌霄、羲和、龙崼虽然共名为人界三大门派,但龙崼宫多次行事,不和于凌霄、羲和二城,所以我这次,只好让玄贺等人前去了。”
水镜又道,“且不论龙崼宫能否答应,单说你要向羲和城借剑,就算借得成,这仓促时间内,又怎能修成双剑合璧的剑阵?”
上官雄迟疑一下,继续道,“正因为时间仓促,妖界不知何时便会进军人界,若是单方面迎战,肯定不是对手,集定岚,焌冥双剑之力,尚有一线胜机,我前思后顾,也只有这个方法,可以放手一试。”
“双剑之力?我倒是觉得,城主你心中真正所想,是三剑之力吧?”水镜真人干笑了一声,侧过脸盯着上官雄的双眼,似是在审问面前这个城主。
“……”上官雄沉默,迟迟不语。
“哼,你那个小徒弟,手中的桦舞,你比我要清楚得多了,不需我再多说了吧?”
“桦舞之力……确实不亚于定岚和焌冥,只是以他现在的进境,根本无法发挥出其中真力。我不愿让他卷杂进来……”
“素来大义凛然的上官城主,堂堂伏龙真人,对着自己的小徒儿,到底还是这般私下护着啊!”水镜真人冷冷地道,“但若战事一起,你觉得他又如何不被牵连!”
上官雄沉默,转过身去。
水镜真人突然语气一转,接着道,“罢了,此事你勿要再烦心了,待近日繁事一了,我亲自出城下山,去寻那两个小娃娃罢。”
上官雄心下一惊,万万没料到水镜真人竟会说出这句话。
但水镜所言,却正合了他的想法:此刻人界阴云不定,变数太多,两个孩子流落在外,更是不放心,还不如回到城中的好,无奈自己身为城主,事务繁杂,难以抽身出城去寻他们,此刻水镜坦言要行此心头要事,确再好不过了。
也不知,这半年来,他们两个孩子,如今是否一切都好……修为可是又有精进了?身处九州何地?有没有遇到什么大危险?短短一别,已是半载,岁月悠悠,可畏可叹......
水镜真人看他心中有所顾忌,继而又对他道,“你只管看护好城中一切,其他的就由我来办吧。九黎小子和你那宝贝女儿的下落,我是一定会寻得,把他们带回城中的。”
她说完,上官雄竟对她躬身拱拜道,“如此,便多谢水镜长老了。”
水镜不禁一惊,摆袖速道,“你这是做甚!城中历来不曾有城主拜长老的!”
上官雄起身,“有劳。”
水镜突又改了语气,“你小子就少和我来这一套了,多说无益,我先回去了罢。”言毕便转身迈步,一道太极光图一闪即逝,她遂又遁入了空气中,不见了身形。
……
三日后。
雪原之上,晴空万里,明阳铺天,正是个大好天气。
上官飞琼牵着马匹,面带欣容地悠然走着,仰望远处的磅薄群山。身后,楚莫离正在擦拭碎痕,沈函灵在一旁与他说笑着。
这三日里无事,三人也是过了悠闲愉快的三天,只专心赶路,沿途歇息,赏赏风景。
“莫离哥哥,你喜欢爷爷送你的这把剑么?”沈函灵看楚莫离对碎痕颇为中意,于是笑盈盈地问道。
楚莫离即刻道,“前辈所赠宝剑,多少人此生难求,我已受宠若惊,又焉有不爱之理呢?”
沈函灵转了转水灵透亮的双眼,又疑道,“那哥哥你自己背来的这把剑呢,为什么从来不用啊?小灵自己看着,你的这把剑,也是很厉害的啊,我能感觉到,它里面的灵力,很强,特别的强,比爷爷给你造的剑,还要强的多!”
楚莫离愕然一愣,随后心里有些隐隐作痛。
沈函灵这一句话,似戳痛了他久未愈合的伤口。
那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怕是要被这相识不久的丫头,给彻底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