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何奈兴奋地对肖雪说:“大哥他们回来了,走,我们接他们去。”肖雪与何奈手牵手到村口迎接大哥一行。
大哥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比何奈矮一些,胖一些,五官秀气一些,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甩手走在提大包小包行李的弟弟妹妹们前面。何家第二代领导人的气势已初步形成。
大嫂是一位精明能干的酒店大堂副理,修了细细黑黑的眉,惯于从顶至踵地打量人。远远看见肖雪就对她进行远红外线扫描,结果嘛,抑制不了满心的酸溜溜,对老公和弟妹们嚷道:“她怎么那么瘦啊?个子还小,好象比丽红还矮。”所以说嘛,一个女人漂不漂亮,还不在于吸引了多少男人的目光,能让其他女人嫉妒的女人才是真正漂亮。
大哥一行回到家,村里的男女老少又是涌了一大堆过来,站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门前台阶上的大哥,脸上都是谦恭,亲热甚至巴结的笑容。肖雪在老家待的这些天,早已发现何家门前的水泥地就是村子的政治文化中心,所以对这一幕也不惊讶了。
突然,人群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含羞带笑地叫了一声大哥,又仰着脸问了大哥一句什么,大哥斜着脸看了她一会儿,脸上露出好玩的神色,说了一句话,惹得众人轰一声笑开了。
那姑娘羞得脸更红了,却也并没生气,在人群中傻傻地跟着笑。肖雪忍不住好奇心,问何奈怎么回事?何奈起初不肯翻译,说:“这老大,有点黑色幽默。”似乎并不是很同意他大哥的幽默,经不住肖雪催问,他充当起翻译家:“那个姑娘问大哥,大宝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大哥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呢?七八岁了还在床上撒尿!”
吃下午饭时,久违了的鱼肉终于上桌了。跟着大哥混就是不一样,自从大哥回家后,终于顿顿饭有荤菜了。
这天,大哥终于正眼看了肖雪,也比较正式地与她打招呼交谈了:“你们那地方的交通不大便利吧?”
肖雪笑道:“是啊,还没通火车,主要靠汽车,到巴东有船,到恩施有飞机,但并不是天天都有。”
“有飞机?大哥似乎不相信,”“有飞机去你们那地方?哦,我知道了,是那种给林区播种的小飞机。”
肖雪微笑着看着大哥,以为他又是黑色幽默,可看他的神情不像开玩笑。肖雪心想:“这确实是个宝,只不过是大学同宿舍的那个长沙女生所说的宝里宝气的宝。”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晴天,太阳出来了,不像晚上那么冷,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门前的水泥地。一大早就有人在门前支了桌子打麻将,打麻将是这个村庄里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男女老少齐上阵。何奈对麻将不痴迷,他也极少同村庄里的人打,但兄弟几个回来了,正好凑齐一桌麻将。
肖雪对于打麻将是完全不会,大学期间,曾有两个男同学自告奋勇教她打麻将,苦口婆心地讲了半天原理,问,懂了没有,肖雪点点头,其实原理倒不难。于是两位男生兴奋地组织了一场实战演练,还贴心地叫上肖雪同宿舍的一位女生。
实战演练时,一男生以军师自居,堂而皇之地坐在肖雪身后,脸搁在肖雪的椅背上,大有要一亲芳泽的架势,看得另一参与实战的“军师”无名火气。
终于,在肖雪连续打了三张九饼,又连续打了两张九条之后,那位军师拍案而起,斥责坐在肖雪身后的军师:“你会不会教啊?误人子弟!”愤然要求换位,自己亲自坐到肖雪身后,手把手地教肖雪出牌。
没一会儿发现了问题,别说是九饼九条,包括七饼八饼七条八条,肖雪拿到手上,二话不说不假思索,统统打出去,根本不给军师指导的机会。
军师迷惑了,或许是遇到了奇才?遂小心求证:“你为何要连续打出三张八条呢?”
肖雪轻描淡写:“我不喜欢七个以上的,数不过来,太麻烦。”众人无语,赢得心服口服。
这会儿,肖雪坐在何奈身边,两只手插进何奈的一只军大衣口袋里,头斜斜地靠在何奈肩头,看他们兄弟四个打麻将。看不懂,却发现老三屁股底下坐着一摞书。
肖雪觉得奇怪,问道“你干嘛坐在书上面?”
老三得意地一笑:“把书坐着,就不输了。”
何奈慢悠悠打出一张牌:“坐着输还不输?怕是得输一屁股哦!”
大家轰一声笑,老三想了想,把书从屁股下拿出来,放一边。相当害怕输一屁股。
大嫂着装整齐地从房子里走出来,看着暖烘烘的阳光说:“出太阳了!几舒服!晚上冻死了!”
何奈的母亲端着一筐菜准备去门前的鱼塘洗,大嫂叫住她,一口武汉普通话:“妈,晚上太冷了,睡不暖,大宝也喊睡不暖!被子太薄了!”何奈的母亲看看大儿媳,又看看正在牌桌上坐着的大儿子,不知说了句什么。
大哥说:“是太冷了!换个厚点的被子吧!”说的倒是普通话。母亲一连声答应,慌慌张张地把菜筐放下,就跑着上楼去了。
晚上吃过晚饭后,何得福夫妇将做饭用的柴火灶烧得旺旺的,厨房暖烘烘的,一大家子呈半圆形围坐在灶火前,在烟雾缭绕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
所谓聊天,其实以何得福夫妇向儿子们诉苦为主。自从儿子们大了,尤其是个个有出息后,儿子们每年回来之后,一个固定不变的节目就是何得福夫妇向儿子们诉说这一年来二人所受的累,所走的人情,与村里某人某户的恩怨过节等。
大嫂看来在这语言环境中浸润了有一段时间了,也难怪,她常说他们在武汉的小家就是老家驻汉办,所以老家话她七七八八总能听个大概,但太纯粹的老家话,她也一筹莫展,而她又是个参与意识极强的人,所以就不停地要求:“讲普通话!为么事老讲家乡话?欺负我们外人啊?”何奈的母亲很是看不惯大儿媳这种不得了的样子,无奈那时的大哥还颇有些宠着大嫂,他母亲也就不敢太对儿媳怎样,只能在烟雾中暗暗冲大嫂翻白眼。
何得福是见过世面的人,年轻时做篾匠,走村串户,县城也待过;后来大儿子出息了,在武汉工作,村里人求大儿子办事先得求过何得福夫妇,何得福心情一爽,有时还会亲自带队前往武汉。因此讲普通话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肖雪仔细听他们夫妇二人所讲,不禁大吃一惊,他们讲的居然主要是关于三弟媳丽红的坏话。丽红的懒,爱打麻将,顾娘家,不顾婆家,丽红的父母如何不讲理等等。其实,自从丽红进何家门后,何得福夫妇每年向儿子们控诉的就主要是丽红一家人。而肖雪第一次听到,再加上在自己家里,从没听过父母如此说过嫂嫂们,而嫂嫂们也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难免吃惊。她情不自禁地用眼光在人堆中搜寻老三夫妇,还好他们一家三口都不在,估计小夫妻带着儿子去丽红娘家了。肖雪倒在心里为何得福夫妇松了口气。
何家大哥手里一直拿着根当柴火用的干树枝在地上划着,默默地听他父母唠叨。
这时,一字一句地说:“我早就说过老三的婚姻就是个错。他这是一步错,步步错,全盘皆输。”
肖雪还来不及大吃一惊,就听大嫂说:“大家这个态度就蛮错误!已经结婚了,还说这个话做么事?不是硬把人家往外推吗?”肖雪看一眼大嫂,对这个描着细眉,看上去无比精明的大堂副经理,陡添好感。
待会儿上楼睡觉,从暖烘烘的厨房回到楼上冷清的睡房,肖雪觉得太冷了。
简单的洗过之后,快快钻进被窝,却发现不是这几天一直盖得那床被子。她奇怪地对何奈说:“咦,干嘛把我们的被子换了?”
何奈原本是不注意这些事情的,这会儿看一看被子,说:“是换了,可能是妈妈换的吧?”
肖雪躺下后,觉得不一样,摸摸被子:“这床被子好薄!”突然想起上午打麻将的那一幕,不敢置信:“妈妈不会把厚被子换给大哥,而把薄的换给我们了吧?我们就不怕冷吗?”
何奈安慰肖雪:“不会的,不会的。可能是别的原因,来来来,把脚放我怀里,我给你暖暖。”
捂着肖雪冰冷的脚,一时无话,他心里明白,肖雪不敢相信的事情他母亲是百分百那么做了。母亲做这种事情也不止一回两回了,何奈是真的觉得没什么,但肖雪知道了,心里肯定会觉得委屈。何奈心想,明天一定要去镇上买两床厚被子回来。
何奈从小在他父母的心中就是蠢笨老实,不如其他几个儿子精明。
不过说他蠢笨,也似乎并没冤枉他。比如说现在吧,见肖雪背对着他,一直不吭声,他心里其实觉得非常对不住肖雪,又不敢明说,就想着找句话来缓和一下。结果却很不识相的地说了一句:“小雪,你觉得老四的女朋友怎么样?我觉得挺不错的。老四还真行!”
肖雪仍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何奈感觉她肩膀一抽一抽的,何奈奇怪了:“你怎么了,小雪?”想把她扳过身来看看,她却犟着不肯,何奈伸手摸摸她的脸,一手的泪水。何奈慌了:“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肖雪似乎哭得更伤心了,何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老四没读什么书,我以为他会找个很俗气的武汉姑娘,结果觉得这姑娘还不是那种花枝招展,俗不可耐的人。”又把脸凑到肖雪耳边:“下午隔壁的富贵哥还对我说,二宝,你家几个媳妇,数你老婆最漂亮。”
可是说什么都没用了。肖雪哭得伤心至极。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感觉委屈。
第二天上午,何奈的母亲与妹妹,母女俩在厨房嘀嘀咕咕。
“红艳,你看见没有?你二嫂的眼睛又红又肿,肯定是哭过。”
“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
“谁还委屈她了?我天天三顿饭地伺候着。她还哭?看她那爱讲究的样子,洗个脸,要用一缸水。我看她那两个手腕,细的!看端得起端不起一锅粥。”
“他们那些人,没几个好的。姨,你知道不?大嫂每次从咱家回武汉,在咱家穿过的衣服她都扔掉,嫌不干净。”
何奈的母亲骂了一句粗话。
那天晚上的厨房家庭会议,肖雪没有参加。反正她也听不大懂。她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看小说。那是何奈白天专程去市里买回的厚羽绒被。
在烟火缭绕的厨房里,何奈的父亲与何奈的大哥,当然也有何奈本人,定下来,要给何奈与肖雪办婚礼,要发喜帖出去,请亲戚朋友上门来喝喜酒。当然酒菜钱由何奈出,何奈不能亏了他父亲。
喜日子到了。一楼二楼的大厅摆满了桌子板凳。
亲戚朋友们基本到齐,喜宴开始了。板凳上坐满了人,桌子上却没有摆满菜。
肖雪惊奇地发现,每张桌子上就一盘或一碗菜,每个宾客面前一双筷子,一个勺子,一个小酒杯。
菜端上来,放在桌子中间,十双筷子几乎一齐伸向那盘菜,不一会儿那盘菜便见了底。于是撤下,端上另一盘菜,如此循环往复,每桌总共也会上十来道菜。
最搞笑的是婚礼仪式。明明是何奈与肖雪结婚,却见穿戴一新喜气洋洋的何得福,身后跟着一溜四个儿子,逐桌给客人们敬酒,客人们也都纷纷给他们道恭喜,似乎没肖雪什么事儿。
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真不少,由于场地有限,主要原因还在于后厨实力有限,只能将客人们分成几拨来开饭。
到下午四五点,喜宴还没结束,充当看客的新娘子肖雪一天粒米未进,感觉几乎要饿晕了。没有任何人表示要对她的饮食负责。
她上到二楼,发现最靠里的一张桌子稀稀拉拉没坐几个人,于是走过去坐下。过一会儿,同样几乎饿晕的大嫂,还有老四的女朋友,也过来坐下了。第一盘菜端上来了,大嫂学着村庄里人的口音说:“扛菜吃!”大家伙儿笑成一团。。
红光满面的何得福带领那一串同样红光满面的儿子们上楼来,逐桌敬酒。敬到最后一桌时,赫然发现了自家三个如花美眷。何家老大脸上露出惯常的好玩的神色,他说:“搞鬼哟!”何家老二则宠溺地拍了拍新媳妇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