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爱情还是降临了。因为他喜欢她的宁静,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饭堂里的角落里吃饭;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走路;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图书馆里看书。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思考。她安静恬淡,与世无争。那是一种令人心动的宁静。他无法抗拒。
那天他终于下定跟她表白的决心。他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她抬头,冲他笑。他说,你好。他看到她的脸红了。爱情就这样悄悄地降临,那一刻,饭堂里阳光灿烂。
没有人认为他们会有美好的结局。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过是在给自己单调乏味的大学生活增加一点调味剂而已。可是他并不这么看,他知道他爱她,她也爱他,他认为这足够了。有爱情就足够了。他认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包括社会的偏见以及父母的干涉。那时候的他,对她,对他们的爱情,充满了信心。
可是他们毕业了。他痛苦地发现,他和她即将走进的,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是繁华的大都市,一个是闭塞的小县城;一个是如锦的前程,一个是一辈子的平淡甚至平庸。有时他想说服她放弃去那个县城当教师,可是,他终未说出口。为什么自己不能放弃大都市呢?为什么自己不能放弃所有的优越呢?如果自己不能,那么,他就没有权利,干预她的选择。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他认为,这些阻挠尽管存在,但总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关键是,他的父亲竟以断绝父子关系的方式来干涉他的选择。那时候他恨他的父亲,虽然他知道父亲爱他。那一段时间,他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年轻的他突然发现,原来两个人能够生活到一起,仅有爱情,还远远不够。爱情其实并不能够战胜一切。这个发现让他伤心。
下定和她分手的决心,是在一个午后。是她先提出来的。她说她考虑了很久,她认为现在分手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说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她说有吗?他就不说话了。是的,就算他可以不去管所有人的偏见,可是他能够不去管自己的父亲吗?就算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去爱她,可是相距几千里的距离又让两个人如何去面对呢?那天他拥抱了她。他说你肯定恨我。她没有说话。
他们是在山脚下的一个茶馆里说下这番话的。他们坐在茶馆里喝茶,外面风雨交加。他们整整喝掉三壶茶,雨终于停下来。他们一起走出去,看满世界的狼藉。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她默默地跟在后面,完全是初恋时的样子。可是他们都知道,过了前面的路口,他们就将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往左,她往右。
突然她冲到他的前面。那是一种惊人的快……一年以后,他和她去了北方的一座小城。对两个人来说,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陌生。他租下一间简陋的房子将他们安顿,然后开始了他的创业。他和她是在这间房子里举行了他们的婚礼的。婚礼上没有司仪,没有亲属,没有伴娘和伴郎,没有同学和朋友。可是婚礼上有音乐,有美酒,有鲜花,有大红的“喜”字,有新郎和新娘。他学着司仪的样子对她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从此以后,不管疾病、贫穷、战争、困苦,你都会与我相亲相爱、白头偕老吗?她被他逗得咯咯地笑。她说,我愿意。他就蹲下来,郑重地为她戴一枚戒指。很小的钻戒,他戴得专心致志。
父亲来看过他们几次。他知道,他和父亲之间的坚冰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父亲问过得还好吗?他说,还好。父亲问缺钱吗?他说,不缺。父亲问需要我和你妈帮忙吗?他说,不用了。父亲就笑笑。那次父亲给他留下一笔钱。父亲说创业除了需要激情,需要勤奋,还需要本钱……你不用推辞,这是我借给你们的……祝你们幸福。父亲并没有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似乎更爱他了。其实,当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去爱另一个人,谁也阻挡不了。什么也阻挡不了。最终,所有人都会被深深地感动。
是的。爱情真的可以战胜一切,包括社会的偏见以及父母的干涉。
在这座小城里,他慢慢地显示出自己非凡的经商才华。他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开起了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几年后他成了小城的成功人士,经常应邀出席各种会议。他穿着质料考究的西装,坐着豪华的私人轿车。他有着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面孔,他彬彬有礼,光芒四射。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当然是有吸引力的。
的确,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诱惑。给他诱惑的,有女人,也有女孩儿。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与她们保持着最适当的距离。他总是说,我有自己的妻子,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这世上,我只爱她。
可是没有人认识他的妻子。当别人问到,他总会笑一笑。他说,等些日子,我会带你去看她。终于,那一天,他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了。那天他请了很多朋友。他让朋友们在客厅里等候,一个人走进卧室。几分钟后,他和她一同出现在朋友们的视野里。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
那是怎样的一位女人啊!她坐在轮椅上,身体僵硬。她歪着头,对所有的人微笑。她的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那是重度烧伤的标志。虽然她的头发整洁有型,可是却没有光泽,很显然,她戴了假发。还有她的手。她只剩下一只手。那只手蜷曲着,上面堆满烧痕。在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很小很精致的钻戒。朋友们都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丝毫惊讶的样子。可是她的出现太过突然,她的样子太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几乎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表情。
他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相依为命的妻子。今天,正好是我们结婚整整二十年的日子。然后,他给朋友们讲述发生在多年前的那个故事:
……他默默地走在前面,她默默地跟在后面,完全是初恋时的样子。可是他们都知道,走过前面那个路口,他们就将奔向不同的方向。他往左,她往右。他们看着雨后的街道,世界一片狼藉。突然她大叫一声,当心!那一霎间,他看到,他前面有一根裸露的电线,正在向他飞速地爬行。
是的,爬行。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爬行的电线。它像一条蛇般蜿蜒向他靠近。它的速度像一支射出来的利箭。那是一根高压线。肆虐的狂风刮倒了一根线杆,高压线被他吸了过来。一场灾难即将降临。
那一霎间,她从他的身后冲了上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根高压线。他看到,她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了那根高压线。
他的面前升起一朵灿烂绚丽的烟花。他知道,那是她在燃烧……他对朋友们说,我爱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很长时间后,他当着那些朋友的面,热烈地吻她。所有人都看到,他和她的眼睛里,同时流出了眼泪。
也常常谈论到死亡,他们并不回避。像千百个老套的故事一样,他握着她的手说,今生你给了我无尽的幸福。如果有来生,还做我的妻子,好吗?
她使劲地点头。然后,她认真地说,如果有来生,如果还有那样的一场灾难,我希望我的动作,还比你快。
他轻轻地笑,推她到阳台。他们一起看城市里夜的灯火。他们知道,每一盏灯火里面,都藏着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那些故事或许和他们的并不相同,可是,所有故事的结局,都让两个人走到一个屋檐下,在夜里,共同点起一盏灯火。
灯火里或许有疾病,有贫穷,有战争,有苦难。可是,只要还有爱情,真的就足够了。
手心里的伤痕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后进了补习班复读,由于心情低落,再加上补习班中的学生龙蛇混杂,我学会了抽烟。虽然学校对学生吸烟管得极严,可是对于补习班的学生来说,那些规定形同虚设。
有一天第二堂下课时,全校学生都出去做课间****,我叼着一支烟优哉游哉地站在教学楼的门厅里向操场上张望。忽然,我一回头发现校长正从楼上走下来,我来不及把烟掐灭,便一咬牙将大半截烟攥在手里。因为如果被校长看见我抽烟,后果不堪设想,被开回家不说,近两千元的补习费也白交了。
校长走到我身边,问:“怎么没去做操啊?”我忙说:“今天早晨肚子不舒服!”校长看了我一眼,忽然说:“我认识你,当初学校属你作文写得最好了。听说你没考好,现在在补习班?”我点了点头,右手依然攥得紧紧的,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校长又说:“在补习班要好好学啊,你会考上一所好的学校的!”
我说:“谢谢校长!我会努力的!”此时课间操已经结束,学生们潮水一样向这边涌来。
校长忽然抓起我的右手,说:“你和我到办公室来一下!”于是他拉着我向楼上走,我的手仍然紧握着,疼痛使我皱起了眉头。同时心里不停地揣测校长找我会有什么事。
到了二楼的校长室,一进屋,校长便说:“快把手张开!”我一惊,还是乖乖地伸开了手掌。手里的那半支烟已揉搓得不成样子,手心已烫坏,周围起了几个泡,烟灰沾了一手。校长叹了口气,把我带到洗手间,打开水笼头给我冲洗手上的烟灰。我麻木地任凭他给我洗手,低头间忽然看见了他的白发,心便痛了起来,更甚于手上的痛。
冲洗完后,校长带我来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找出纱布为我把手缠上。弄完后,他让我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下楼的时候就看见你抽烟了,也看见你把烟攥在了手里。我没有制止你,是想看你到底能忍多久。孩子,我知道你原来的成绩很好,也知道你现在那种失落的心情,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你连烟头烫手的疼痛都忍住了,还有什么挺不过来的呢?不要因为一次的失败就丧失斗志啊!”我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
从校长室出来,我把口袋里的香烟连同打火机都丢进了垃圾筒。我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努力,把一切诱惑摒弃于心门之外。第二年,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校长。他看着通知书,一脸的笑容,然后他拉起我的右手仔细看了看,手心里留下了一个疤痕。他笑着说:“你的伤没有白受啊!”
那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打击,我都会攥紧右拳对自己说:还有什么挺不过来的?手心里的伤痕,给我永远的勇气与斗志!
人性的爱抚
这是个不大的小镇。中午的街道上空空的,没有一个人。树叶都打着卷,暗淡而又倦怠地耷拉着。偶尔有一阵风,也极微小极细弱,还没有感觉到,就消逝了。在这样大热的天气,不会有什么顾客上门来买东西,这家店铺的男人也有些困乏,忍不住趴在柜台上打起盹来。
朦胧中,他被一阵窸窸率率的声音惊醒过来。果然,靠门的地方,有一个青年人正向里边漫无目的地张望着。他正要问些什么,年轻人突然又退了出去。他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铺面,发现并没有缺少什么。他正要趴在柜台上继续打盹的时候,年轻人又探头进来。
“你要买些什么吗?”他不失时机地问。“我,我……”年轻人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来。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除了满身的疲惫和蓬乱的头发外,穿戴还算整齐。然而最显眼的,是背后的那把古琴,颜色红红的,像一簇火焰在燃烧。
“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次问的时候,他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耐心些。
“我,我是个学生。要参加来年的高考,考试之前,我想去市里的师范学校找个老师辅导辅导……”男人很机敏,一下子就听出年轻人的意思,“那你是问路,问去市里的路吧。”
“不,不,我不是。”年轻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家里过得很不好,父亲老早就去世了,母亲供我已经很吃力了,我想,我想为您弹一段琴……”说完这段话,年轻人似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男人这才听出了年轻人的意思,刚要说什么,突然一撩帘子,从里屋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出去,出去,你们这号人我们见得多了。说白了,你们就是想要几个钱。我们这儿每天都有讨吃要饭的,编个谎话,就想骗钱,没门。”女人嘴快,说话像连珠炮,年轻人变得更加局促起来,眼神中也藏着遮掩不住的慌乱。
男人似乎没有听女人的,说:“孩子,坐下来,弹一曲吧。”他把自己坐的凳子拿过来,轻轻地放下,然后便静静地站立在一边,极欣赏而又极专注地看着年轻人。乐声响起的时候,偌大的店铺里,顿时像有清泉流淌起来一般,汩汩滔滔;又似一阵清风,在淡淡幽幽地吹拂,时而舒缓,时而低沉,时而绵长,营造出一种高雅而曼妙的意境。
一曲终了的时候,男人似乎被这乐声打动了。就在他缓步走向那个放着营业款的抽屉的时候,女人紧走几步过来,伏下身子,一把按在抽屉上,便又开始数落起来,几句过后,男人有些不耐烦了,说:“我不相信他是个骗子,至少,他的琴声是纯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