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一位在音乐上颇有造诣的老师,在大学课堂上为学生讲起了这个故事。他说:“当时,我在进那家店铺之前,已经去过好多家,但无一例外,都被人家轰了出来,冷眼,嘲笑,甚至是谩骂,几乎使我丧失了继续找下去的勇气。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容易走极端。其实,不瞒大家……那个中午,我看到店铺里的那个男人睡着了,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事先未曾料到的邪念——我想偷一笔钱,甚至我当时想,即便在这里不成功,我也要在下一个地方得到它。然而那个男人平和地接纳了我,他给了我钱,更重要的是,他的那句‘至少,他的琴声是纯洁的’,像一道耀眼的光芒,在我阴暗的心底闪亮起来,这是一个善良生命发出的宽容的光芒,也是厚重的爱的霞光,映照在我的心灵深处,荡涤着我内心的尘垢。也就是这样一句铭心刻骨的话,把我从那个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
“是的”,他说,“一颗在困难中的心灵本已脆弱,这时候,善良就是一双温暖的大手,而宽容和肯定就是天底下最和蔼最慈祥的姿势,很容易把即将跌倒的生命拉起来,因为没有一个灵魂自愿蒙尘,也没有一个生命自甘堕落。”
“所以,”他顿了顿说,“当在困境或苦难中的人们向我们伸出求援之手的时候,我们不要忘掉人性原本的光辉,而在这人性的光辉中,宽容和肯定,就是对寒冷而疲惫的心灵最温暖,也是最具尊严的爱抚。”
15年前的一个擦肩而过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瞬间,都发生着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
盛夏的时候,去省城开会,我遇到了久未谋面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学,现在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包工头,虽未至腰缠万贯,但有房有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席间,我们不禁唏嘘感慨。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比以前胖了许多,也白净了许多。我们谈起了过去,谈到两人为逃学看电影如何和老师捉迷藏,如何在冬日的火炉上煮揪面片,如何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等等。这些往事,我们谈得兴致盎然,也不时惹得旁边他的妻子和女儿咯咯咯地笑。
然后,开始讲他一路的打拼。高中毕业后,挖煤,筛沙,干建筑小工,技工,段长,工长,一直到现在。我的这位同学,有一位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很小的时候,他就很要强。我说,是啊,那时候,伯伯身体不好,你为家庭考虑太多,也没有复习,就一个人挑起重担,这么多年一路过来真不容易啊。
同学笑了笑,说,不是,如果单凭这个,我也走不到现在。
我一愣。同学说,你还记得毕业那年放榜的那一天吗?我点点头。他说,就是那一天,让我狠下决心,决计要让人生混出个模样来。而且,这个决心还和你有关。
我愈发地不明白了。他说,那天,我知道你考上了,很为你高兴。我想象着看到你之后我们一起欢乐的情形。大街上,车水马龙,我走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你。你正和其他几个考上的同学一边走,一边谈论着什么。我远远地和你打招呼。可是,你知道吗?你没有搭理我。我又接连着几声叫你,你还是没有搭理我。就这样,你和其他几位同学从我的身边走过,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那一刻,我的心里悲凉到了极点。我的落榜,都没有给过我那样彻心彻骨的感觉。因为,因为你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然而在考上大学之后,竟然变得六亲不认,我的心中,原来那个熟悉的你一下子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
朋友顿了顿,继续说,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大哭了一场。我才想明白了,一个人,在落魄的时候,是没有人能看得起你的,包括曾经和你好得一塌糊涂的人。哭过后,我下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决不要活得让人瞧不起自己。这一晃,15年过去了,15年前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啊!
听完他的讲述,他的妻子女儿怔在那里,一样怔在那里的,还有目瞪口呆的我。因为,我压根也不知道十五年前还发生过这样一幕。我赶紧解释说,那一天,我真的没有听到你的吆喝,也没有看见你……那一次,他喝多了,也哭了。快40的人了,哭得涕泪横流。弄得我,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也一起随他抹眼泪。
15年前的一个擦肩而过,竟然在一个人的心里产生过如此大的影响。我想,这个世间,一定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个又一个这样偶然的瞬间,伤害了一些人,刺痛了一些人,也成就了一些人,或许,这就是生活吧,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平静,而看不到的,永远是人心底的波澜。
没有一种草不是花朵
那时我们还居住在深山里的乡下,那时我们都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那是个春天,草儿刚刚被融雪洗出它们嫩嫩的芽尖,一群一群的燕子刚刚从遥远的南方千里迢迢地回到我们村庄的檐下,校园里的树上刚刚冒出一簇簇鸟舌一样的叶羽。老师告诉我们说,学校准备组织我们十几个学生,搭车到百里外的县城去参加全县的作文竞赛。我们一听又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我们能够第一次坐上大汽车了,能够有机会去县城看看繁华了,担忧的是,我们这群山里的孩子,作文能赛过城里的那些少年们吗?
头发花白的老校长明白了我们的忧虑,他把我们这群孩子聚集在一块儿,对我们说:“咱们都是山里的孩子,你们都常常上山下田,孩子们,你们谁能说出一种不会开花的草儿呢?”
不会开花的草儿?我们都歪着小脑袋想,蒲公英是会开花的,它的花朵金黄金黄的,秋天时结满降落伞似的小小绒绒呢,汪汪狗草也是会开花的,它狗尾巴似的绿穗穗就是它的花朵呢。噢,对了,就连那些麦田里的荠荠草也是会开花的,它的花洁白洁白的,有米粒那么大,像早晨那被阳光镀亮的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我们想来想去,把田畦里、山冈上甚至地塍边的每一种草都想遍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出有哪一种草是不会开花的。我们想了半天都摇摇头说:“老师,没有一种草是不开花的,所有的草都会开自己的花朵。”
老校长笑了,说:“是的孩子们,没有一种草不会开花的,其实每一种草都是一种花朵啊,栽在精美花盆里的花是一种草,而生长在田塍边和山野里的草也是一种花啊。孩子们,不论我们生活在哪里,你们和其他人都一样,都是一种草,也都是一种花,记住,没有一种草是不会开花的,再差的花朵也是一种草啊!”
几十年了,当我从深山里的乡下走进都市里的大学,当我作为一名乡下青年赢得城市缤纷社会一次次雷鸣般掌声的时候,我没有自卑,也没有浮躁过,我总想起老校长的那句话:“没有一种草是不会开花的,而每一种花朵也都是一种草啊。”
没有一种冰不被自信的阳光融化
多年前,那时高考很不容易,在我的故乡,一个城市里的学校有50多个学生的班上能考上10个就很不简单了。一个落后的村庄更不用说了,一年考大学的十几个人中间只有一两个人能够如愿以偿。
我上高三的第一年名落孙山,从此一蹶不振,整天浑浑噩噩,像一棵蔫了的草。一张没有带给我荣耀的成绩单将我隔离在理想世界之外。当时我一气之下想撕碎课本,认命与庄稼为伍,从此不再读书。父亲一直是乐观的,他没有责怪我,默默地拉住我的手,说:“孩子别这样,东方不亮西方亮,人活一世,30年河东30年河西,没有过不去的坎,再复读一年吧,哪里的麦地不长庄稼?”
那段时间我每天陪着父亲下地挖蒜、割麦、翻地。休息的时候,父亲总是以他的农村哲学给我灌输诸如“车到山前必有路”、“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他从不提及落榜之类的字眼,我知道他在忍受着内心的疼痛,强装笑颜小心地呵护着儿子可怜的自尊。我在内心深处用消极生活的态度筑起的壁垒被父亲的安慰一点点瓦解、崩溃。我可怜的父亲就像一头永不知疲倦的黄牛,一边在生活的阡陌上耕耘着那几亩并不肥沃的土地,一边在生命的田野上守望着我们这些因一时的风雨而倦怠、叹息的庄稼。
暑假过去了,新学期我卷起书本又重新加入到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行列之中。送我上路的那天,他特意刮了胡子,将脸洗得干干净净,穿了一身平时不怎么愿意穿的新衣服。我知道他是想以这种新的面貌潜移默化他的儿子,希望他以新的成绩来回报他全新的期待。我上车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你肯定能行的!”车开动了,车窗外九月的阳光将父亲结实的身影照耀得格外高大,我鼻子一酸,几乎掉泪,但强忍着没有让脆弱的泪水掉下来。父亲如此相信他的儿子,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
高三的学习是很紧张的,每当想偷懒时我总是不由得父亲的那句话“我相信你肯定能行的!”于是奋起、埋头、苦学。那年暑假期末考试我考得并不怎么理想。回到家里我如实相告自己的成绩,父亲说没事的。我尽可能多地帮父亲多干一些农活,以洗刷因学习的失误带给父亲的痛苦。
有一次在河边放树,累了,我和父亲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父亲抽烟,我埋头,一脸的心事。看着河面上结得厚厚实实的冰,父亲突然问我:“你知道冰什么时候开始融化的?”我不知他为什么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便脱口而出:“天气变暖,气温升高的时候。”父亲笑了,一脸的执著:“不,孩子,你错了。冰看似在一夜之间融化,但实际上是在很早以前,从最寒冷的那一天开始,冰已经融化,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你的失败不就是暂时的寒冷吗?没有一种冰不被自信的阳光融化,其实只要你自信,这失败的冰早就融化了。”夕阳的余晖洒在父子身上,脚下看似坚硬厚实的冰在水的起起伏伏中一点点融化。真的,仔细观察确实如此。父亲的意思我懂。
那年七月我被西安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印证了父亲说的那句话“冰实际上是从最冷的那一天开始融化”。现在,我们度过了最寒冷的时候,幸福的阳光每天都慷慨地洒在我们身上,我知道,没有一种冰不被自信的阳光融化。
1993年的一次感动
搬入新房,妻帮我整理书橱,无意间发现我的中专毕业留言册,胡乱翻看起来。未看几页,她便惊叫起来,指着一页,酸溜溜地责问我:“这页留言作何解释?”我接过一看,原来是班上一个名叫高峰的女同学的一段留言——在这毕业留言之际,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哥,无论天荒地老,让我们都共同守护曾经青春的秘密……面对这样的留言,也难怪妻醋意袭心,她一定认为我和这位女同学有一段缠绵的恋情,更何况我不只一次跟妻信誓旦旦地说遇她之前从未恋爱过。我微笑着跟她讲了留言上所谓的“青春的秘密”。
1993年我在连云港读书。一天,收到大哥的一封信,说是父亲动了第二次大手术,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看到此信我如雷轰耳,漫无目的地走在操场上,心情黯然到极顶。
在一个周末,我谋得了一份在建筑工地上一周只打一天半的小工,然而打工要避开同学挺难,一到周六上午课结束,我就草草收拾几件衣服塞进布包里,对舍友们谎说哥的一个徒弟开了家服装店,请我去帮帮忙。同学们也不在意,他们都知道我哥是开缝纫店的。
由于我干活肯下力气,时间不长就和工友们打成一片,一到吃饭的时间,他们总为我在马路边的路灯下留有一席之地让我吃饭。起初,我不愿抛头露面,因为工地前的马路是同学周末散步、逛街、到异校会老乡的必经之路。工友们知道我的苦衷后都笑我多心,说别人不会注意到我们工地的,再说,戴着安全帽哪里还有学生的样子……就这样,我小心翼翼地在路灯下一次次和他们共进晚餐。
一天晚饭,我正和工友们一边说笑一边埋头吃饭。突然,我刚一句玩笑话结束,一双美腿尽收我眼底,且举步不前,当我抬起头,怔住了——面前站着的是身穿草绿连衣裙的同学高峰。她见到我的装束也很吃惊,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你……你怎么在这儿?”我丢下碗,挠着头皮,像犯了错的孩子,请她不要告诉别人。最终,她使劲地点了点头。原来高峰是出来买卤菜的,当她行至我们吃饭的路灯下,无意听到我的声音,才疑惑着停下的。那一次,她大方地把所买的卤菜全倒进了我的碗里。
暑假到了,同学们陆续回家。而我夹一页草席、一张床单来到了工地准备过一个暑假的工地生活。暑假打工还未到一个月,哥打电话到班主任家,问我的去向,班主任急急地向市区的同学打听。高峰只好找到我,问我是否需要她帮忙。回家是肯定的了,想到学校早已紧锁校门,生活用品带回家是个累赘,于是我就请高峰帮忙。
新学期开学,高峰有意无意朝我会心一笑。直至天快黑时,她避着同学递给我一页纸条,而后一边笑着走了。打开纸条一看——吃饭的路灯下,7点整,我还你物品……路灯下,我从高峰手中接过干净的已卷起的席子和折叠得棱角分明的床单,还有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刚想说句“谢谢!”,高峰已疾步走了。那一刻,我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我讲完这个“青春的秘密”时,妻子说:“这个高峰真可爱,什么时候去连云港,你一定带我去拜访她!”
想念小石
2001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25周年。在纪念碑广场,我又看到了那么多的鲜花。我在鲜花丛中寻觅,希望看到几年来我总能看到的那个名字。眼睛一亮的瞬间,我几乎读出声来——“想念小石——胡明芳”。依然是灼灼的红玫瑰,依然是仅有7个字的挽联。我探询着花瓣上悬垂的故事,然而,花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