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衍和尚当然不是到燕王这儿找饭吃的。道衍何许人也?道衍和尚俗姓姚,名天禧,后改广孝。他祖籍汴梁,出生的时候其家已在长洲(今属苏州市)。祖上贫无寸土,靠行医谋生,使他不可能读书做官。家里原想让他继承祖业,钻研医术。殊不知他却讨厌“杏林”,他倒是想去“丛林”里找一份和尚的衣钵。
他这由头是因了某一天,他在苏州街上闲逛。行人忽然骚动,纷纷躲闪。道衍避在人丛里,举目看时,街上前呼后拥过来一行人马。他原以为那被簇拥着的是知府或者县令,想不到却是秃头的和尚。“咦?和尚亦能如此威风吗?”他觉得奇怪。也暗自存了羡慕。决心仿效人家,走一条出人头地的捷径。
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姚广孝十四岁时,正式剃度于妙智庵中。恰是这一年,凤阳皇觉寺的和尚朱元璋还俗,投奔了濠州的郭子兴义军。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和尚的总数无增无减。新投佛门的姚广孝虽比不过朱元璋能做皇帝,却也是大明朝叱咤风云的人物呢!
姚广孝天资聪颖,兴趣广泛,胸怀大志,城府高深。他虽有向禅之心,却并未成为“槛外人”。平日里不仅念经诵佛,也钻研经史,又工诗,又通儒,犹嫌不足。他听说灵应宫新来了一位叫作席应真的道士,是个博学的专家,既通黄老之术,又兼读儒书,精通《易经》,熟悉阴阳数术,甚至还研习兵法。道衍闻讯大喜,立即跑去灵应宫拜师。席应真打量他一眼,说:“和尚,你自有师,何必再来找我?”道衍当即赋诗一首答曰:“我本浮屠自有师,畴肯崆峒来问道。欲将耳目广见闻,要信心胸尽倾倒。虽然未暇学长生,暂许从游上蓬岛……”席道士拈须大笑。自忖这小和尚人也聪慧,心也诚恳,我就收其为徒,想必日后他能有所造就,我亦跟着沾光呢!果真将胸中所学悉心传授。那年头儿,朱元璋灭元建明,恰是用人之际。道衍昔时好友如高启、杨基、徐贲、张羽者流早已耐不得寂寞,都通过种种门路入朝为官去了。而道衍却不为所动。他想另辟蹊径,暂栖佛门,等待机缘。
只说有一天,道衍出游来到嵩山,在寺庙中结识了一个叫袁珙的相士。袁珙朝他上上下下瞅了一遍,突然惊异地大叫:“噫唏!这是何处的怪僧?三角眼,形如病虎,生性必定嗜杀!准是刘秉忠之流的人物呢!”
道衍的模样的确令人不敢恭维,三角眼不说,只那张黄黄面皮也叫人讨厌。但是称他为“病虎”,这说法儿新鲜,似贬而实褒,听了叫人熨帖。至于性格“嗜杀”,与佛家的“善哉”背道而驰,道衍应当恼怒才对,但他却异常高兴:
“哈哈!”道衍说:“我倒要看你眼力如何,看我是不是刘秉忠!”
“错不了!”袁珙说。刘秉忠何许人也?道衍为何乐于接受“刘秉忠之流”的比喻?
刘秉忠系元朝开国功臣,少年时出家为僧,元世祖忽必烈为亲王时,将他召入王府,后来他辅佐忽必烈即位,设官定都,建立了大兀王朝。
道衍即以袁珙这话作为动力,发誓要做个掀天揭地的大人物。遂与袁珙结为朋友,并即兴题诗一首相赠:岸帻风流闪电眸,相形何似相心忧?凌烟阁上丹青里,未必人人尽虎头。从其诗中可以看出,道衍睥睨天下,“凌烟阁”的那班大臣,他是很瞧不上眼儿了。然而命运多舛。洪武四年朝廷下诏征取高僧入京,道衍本欲应诏前往,不料一场大病错过了机会。这之后他的旧友高启因牵涉一起冤案被处以腰斩,使他大受刺激,便更认真地思考出路。翌年,他以“通儒”被召至京师天界寺,开阔了眼界,却未能授官。之后便潜居于苏州海云院,一住又是四年。这四年里,他时常拿出当年高启所赠的诗,边吟边叹:
衍师本儒生,眉骨甚疏峭。轩然出人群,快若击霜鹞。早尝垂长绅,挟册调周邵。欲陈兴坏端,往迎乞言诏。朝纲会中颓,四海起攘剽。
……披缁别家人,欲挽首屡掉,超哉休远徙,高躅愿追绍,初来北城刹,驻锡问宗要。相逢共宵哦,篝火树间照。
篇成出叩钵,锋疾惊楚僄。我或功之冠,不答但长笑。
……
“唉!叩钵吟诗,于篝火边各抒胸臆的日子,怕不会有了!”道衍对自己说。他又反复念着“我或功之冠,不答但长笑”。高启宛在眼前,问他:“衍师长笑而不答,究竟在想些什么?”这话直令他汗颜!
道衍渐渐感到了自己的衰老。他四十七岁生日的那天,师弟送一根紫竹杖以贺。这使他既是震惊,又是沮丧:“难道我行将就木了?非要靠拄杖才能行走了吗?”……恰心灰意冷之际,不想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道衍的眼前又露出曙光一片。
原来这时候适逢马皇后崩逝,驻藩的几位亲王回京奔丧。为表示孝心,他们请示皇上择选高僧,由他们带回王府,继续为孝慈高皇后诵经。洪武皇帝深受孩子们的孝心所感动,当即令僧录司选人。其时僧录司左善司乃宗泐,恰好是道衍的朋友,随手就写上了道衍的名字。
要说宗泐对道衍的了解,那还是洪武八年的事情。他与道衍由京师返回吴中途径镇江北固山时,两人赋诗唱和以排遣无聊。当时道衍发思古幽情,叹怀才不遇,曾经吟诗一首曰:
谯掳年来战血乾,烟花犹自半凋残。五洲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当时宗泐听了,咂嘴笑道:“这哪里是出家人的诗呢?”道衍笑而不答。宗泐也不再问,只是频频点头。而今宗泐忆及往事,不忘旧情,便将道衍引荐给燕王。
燕王初见道衍,只觉得其人相貌怪异,目光犀利,其他的印象也并不是太深。不想道衍瞅瞅没人的时候,扯一扯燕王衣袖说:
“大王若能允我随您赴燕地,我当奉一顶白帽子给大王戴。”
燕王一时没弄清他说的什么。再问,道衍则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其实燕王已经听清了:“王”字上头戴一顶“白”帽,恰是“皇”字。这道衍和尚是要奉承燕王为皇帝呢!两人心照不宣。燕王故作糊涂,也便不再探问。单冲这话的吉利,他也得收留道衍了。
从此后道衍住进了北平的大庆寿寺,成为寺内的主持。
大庆寿寺位于北平西郊。寺中不但殿宇宏丽,且历代主持皆是名僧。寺内两座砖塔,其中的一座便是刘秉忠的师父海云国师。道衍每每抚摸砖塔,便心驰而神往。他预感到机遇即将降临,便又赋诗抒怀:
良骥色同群,至人迹混俗。知己苟不遇,终世不愿言。伟哉藏春公,箪瓢乐岩谷。一朝风云会,君臣自心腹。大业计已成,勋名照简牍。
……
道衍将这诗稿常怀袖中。某一日,在王府做完法事之后,与燕王闲谈之时,似无意间将袍袖一甩,便有一片纸翩然落地。燕王好奇,便令内侍拣起。内侍奉于燕王。燕王读罢,连呼:“好诗!”又问:“这诗可是法师所作?”道衍故意摇头说:“非也。此诗乃前朝刘秉忠所作。”燕王笑道:“这诗我倒是未曾读过。待我留下,细细玩味,如何?”道衍也笑道:“善哉!王爷自请尊便。”
这当然是道衍的一首“自荐诗”。诗应隽永含蓄,而此诗的意思却是赤裸裸一览无余;等于是一封自荐信,却又比写信显得风雅。燕王遂将这诗稿折起,藏于袖中,尔后再不提及此事。但彼此心迹已可意会。他们是在等待风云际会,是蓄势待发,构思着那“勋名照简牍”的“大业”呢!
此后他们果真成为了“知己”。不是你去寺院,就是他来王府。经天纬地,讲古论今,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燕王虽有亲王之尊,但结交僧、道也可看作时尚,并不奇怪。比如他的父皇朱元璋就有好多僧、道朋友,且朱元璋的御制诗中亦有大量与和尚、道士谈禅论道的唱酬之作。所以道衍时常出入王府,与燕王说话时状极亲昵,甚至窃窃私语,也未必引人疑忌。
但是这道衍竟循着燕王踪迹,找到中山王府,也多少让人纳罕。若不是他手里有燕王亲书“准进”的字片,并盖有王爷的印,大门也怕是进不来的。
燕王进入花厅,他又是一个纳罕。原来这和尚并未穿僧衣芒鞋,却是一身玉色绸衫,打扮得生员模样。最有意思的是头上戴了巾帻,而巾帻又着意加以修饰,竟看不出是秃的头顶。天本不热,他却持一把折扇,一看便是酸叽叽的腐儒。燕王尚未搭话,“噗”地先就笑了出来。
道衍向燕王施过俗家礼,分宾主坐定。寒暄过后,燕王问及来京师何干。道衍说:“无非是为度牒的事。自打去年朝廷令清理释、道两教,限僧三年一度经考试发给度牒,僧录司这边就该走走。”燕王打量着道衍,摇头说:“那又何必穿得这般模样?”
道衍说:“为的是行事方便。”燕王说:“行何事方便?”道衍说:“行方便事方便。”
燕王说:“何谓行方便事方便?”道衍说:“自己方便,与人方便。”
燕王又忍不住要笑。刚要骂一句“我把你这个贼秃”,一看陪坐的尚有中山王府的人,把话又咽了回去。他觉得“方便”这词委实不雅。其实还有比这更“不雅”的呢——道衍就曾告诉过他,高僧们是时常将“屎橛儿”挂在了嘴上的。
燕王说:“我不跟你谈禅,你且说,找我究竟何事?”道衍说:“今夜风也细细,月也光光。王爷何必闷在家里,到外边逛逛岂不是好?”燕王说:“外边有什么逛头儿?”
道衍说:“乌衣巷、朱雀桥的花灯今儿是最后一天。秦淮河上呢也还有些看头儿。”
燕王稍作沉吟。想想也是:多年未回京师,也真应该出去走走呢。
此时陪侍的燕王府长史葛诚看眼目行事,就要预备舆马。燕王却说:“不必。我也与道衍法师一样的吧。”
随即也换了儒士巾服,只是没有拿什么折扇。又令几个王府护卫也换了便装——俱是青衫,戴四方平定巾。然后他们便踏着月光,步出中山王府。
应天城乃六朝古都。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就曾在秦淮河两岸筑土城以御楚国之敌。现在的这座城池,基本上是在南唐都城和南宋建康府城的基础上扩建的。筑新城时,朱元璋曾下令将全国两万户豪富迁到应天。这些富户为建新城也的确立下汗马功劳。只浙江吴兴的一个沈万三,便捐献自己的赀财,负责了整个城墙的三分之一。结果引得朱元璋写诗自叹曰:“不如江南富足翁”。皇帝的这一声慨叹,又吓死了包括沈万三在内的数位富翁。
中山王府坐落于城南夫子庙西。燕王等人一出门,果然就见街衢两边花灯万盏,五彩缤纷。各家店铺都巧用灯光,将自己的门楣照得堂堂皇皇。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和唱曲声不绝于耳,而盐水鸭、豆腐涝、牛肉馄饨、千层糕等风味小吃的香味,也随着水蒸气在弥漫,在缠绕。
街上人头攒动。不时有新衣新帽的小孩子从他们腿边胯下嘻嘻哈哈地窜过去。也不时有人抱怨着被踩掉了鞋,挤掉了帽。间或没来由地响一个炮仗,更把人吓一跳,再惹一阵笑。这浓浓的节日氛围,与燕王十四年前离开应天时的凄冷相比,真是变化太大了。由此便不得不赞叹父皇的文治武功。他们信步走着。拐过一个街口,灯光稍显暗了些,但是街面倒宽阔起来。忽然轰轰隆隆地开过来数辆马车,车上载着满满盈盈的器物,桌、椅、条几、屏风、水瓮、米筐之类。打头一辆的车夫,操着中原口音,向他们问路。原来这又是新迁来的富户。就在去年秋天,朝廷又发布了“徙富民实京城”的命令。看来这一批富户又将会如沈万三似的,将他们身上的油脂浇灌到应天城里。说来这也确是繁荣京城的一条捷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