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燕王朱棣住进了中山王府。中山王府就是当年朱元璋住过的吴王府。其实,早在元至正十六年,朱元璋还是“吴国公”的时候,他的家就已经安在这儿了。朱元璋正是从这里乘龙辇出发,进入了他在锺山之阳新筑的皇宫。然后他就把闲置的这座宅邸赐给了魏国公徐达。徐达为大明开国第一勋臣,死后被追封为中山王。所以这儿仍叫中山王府。
徐达是燕王妃的父亲。提起这段姻缘,真堪称“天作之合”呢!所谓“天作之合”,指的是由皇上一手促成的婚姻。
想当年,她的父亲追随他的父亲,起濠梁,征南北,生死与共,情同手足。朱元璋对徐达以“布衣兄弟”相称,而徐达对朱元璋则是“忠而恭慎”。朱元璋称帝搬出这儿后,多次表示:“徐兄功大,而无宁居,朕可赐以旧宅乎?”然而徐达坚辞不受。有一天,皇上来到徐达宅邸,大呼“置酒”!强迫徐达喝得烂醉。二人遂扯过一条锦被,蒙头大睡。徐达醒后,发现竟与皇帝同寝,这还了得?
慌忙下床,跪伏请罪。皇帝睁开惺忪睡眼,看到徐达诚惶诚恐的模样,他既是高兴,又为之感动。于是皇帝坚决将其旧邸即“吴王府”赐予徐达,且命有司在旧邸前建坊,坊上有御笔亲书的“大功”二字。
后来,皇帝听说徐达有一位贞静好学的姑娘,素有“女诸生”之称,便将徐达找来商议:“你我乃布衣之交,自古君臣相契即可结为姻亲。你的长女就与我的四子配婚,可否?”徐达毫无异议。她和他的红线就这样连成了。
定亲吉日选在了洪武九年(1376)的正月二十七日。那一天,由宣制官在宫中正式宣布“册徐氏为燕王妃”后,皇上遣使臣持节到魏国公府,行纳采、问名之礼,并确定迎亲的日期。
结婚是人生大事。朱棣尚记得迎亲那天清晨,他乘坐玉辂,率王府随从官属以仪卫为前导来到徐府。那儿鼓乐喧天,花团锦簇。傧相早站于府门一侧,按古老的仪礼问道:“敢请事?”这话由一名“引进”跪禀到他这新郎官的驾前。他说:“我奉制迎亲。”他的话再由引进传达给傧相,傧相再传达他的岳父。此时徐达迎出大门,他们互相行礼。朱棣便在引进导引下进入徐府。他的身后跟着一名执雁的随从,这只雁交给徐达,说明老岳丈已经接受了他这位女婿。待拜过岳母大人后,他的新娘子由宫人“傅姆”款款搀出,蒙着“罩头红”站在了母亲的身边。只听岳父徐达按照千篇一律的嘱词嘱咐女儿说:“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违命”。而她的母亲则抹着喜泪,哽哽咽咽地也嘱咐说:“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唯钦。”新娘子终于被放行了。她乘上凤轿,随同他的玉辂,在一片喜乐声中赴皇宫行合卺礼去了。
那一年朱棣十七岁。徐妃小他两岁。从结婚到如今整整十六年了。这十六年的时光的确证明了徐妃“夙夜恪勤”、“往承唯钦”。徐妃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她淑媛文静,其行为颇似他的母后。现在他们的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已经长大。而徐妃自从他们搬家到北平之后,只是在徐达去世的那年才回过一次娘家。这一晃又是八年了。朱棣答应了她的请求,决定带他们的二子高煦来徐府小住。
对于燕王的这一决定,徐妃自是由衷高兴。她是徐家长女,父母虽已去世,但弟妹尚在。她的四位弟弟中,****祖承袭父勋,亦称“魏国公”,为朝廷所倚重,现正统兵在外;而另外的三个弟弟,添福、雍绪、增寿,倒是住在家里,可以团聚。此外徐妃尚有三个妹妹。大妹已成为代王妃,随其夫驻藩大同;二妹尚未出阁——她成为安王妃那是后来的事儿了;小妹只有八岁,是“背父生”,还是个小孩子。徐妃整日伴着二妹,揽着小妹,说些姊妹中的悄悄话。也时而抚琴,时而弈棋,甚或还到他们家的莫愁湖(那也是皇帝连同吴王府邸一起赐予的,庶民百姓可以进湖游玩,但湖产则属徐府所有)坐了游舫。而她的儿子朱高煦亦不孤单。他自有舅父的儿子们相陪,或蹴鞠,或玩剑,或去秦淮河畔观灯,甚或还拉出燕王的汗血马,与徐增寿一起到牛首山一带射猎。总之大家都非常愉快。
燕王的心情则与他们不同。说实话,自从他住进中山王府之后,这儿差不多就变作了燕王府。文武大臣登门拜访,纷至沓来。应酬话无数遍地重复,亦觉疲累。更何况,朝中这样那样的消息,总在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来。有的令他兴奋,有的令他皱眉,有的则会令他颇费心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鉴于他在塞北的大捷,令皇上眷宠优渥,其在诸皇子中的地位迅速提高,在朝中的影响,除太子之外,怕也无人能够匹敌!然而愈是如此,愈须小心谨慎。比如那个凉国公蓝玉吧,果不出他所料,就因向他献马遭到拒绝一事耿耿于怀。蓝玉与太子有拐弯亲戚,一向过从甚密。看来对这样的人必须防着点儿呀!燕王白天忙于乱哄哄的应酬,只在晚上才有可能清静下来,在园子里到处转转。
二
燕王对这座宅邸的感情,如深潭之水,别人惟见水面之涟漪,而无法窥见潭底的秘密。
谁都知道燕王的童年曾在这里度过。他流连于廊台阁榭,或许是在寻觅童年的故事吗?这也对,但不完全对。他所寻觅的,其实是他的母亲——贡妃。这又怪了:燕王的母亲不是孝慈高皇后马氏吗?
是的。谁都知道是马皇后生下他和标、樉、棡、棣兄弟五个。惟其如此,他们才称得上是洪武皇帝的嫡子。
然而,事实是,马皇后根本没有能力生育!马皇后不能生育,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可以做母亲,或不能做好母亲。马皇后对他们哥儿五个的关爱(甚至包括对其他“庶出”的王子的关爱),可以与天下最好的母亲相媲美。而他们也的确为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而感到骄傲。
然而,事实是,贡妃才是他真正的母亲!谁都知道他的父皇“爱江山也爱美人”。谁都知道他的父皇在打了胜仗的时候,常会有俘获的美人被送入军帐,在胡床上承受大王的恩泽。比如潭王梓的母亲阁氏,就曾是陈友谅的妃子(宫中曾有人悄悄议论,说潭王原本是陈友谅的遗腹子。这自然是胡说八道。那胡说八道者和湘王柏都已死去了。这桩秘密已随着长沙湘王府的大火而化作灰烬了)。而在父皇的妃嫔中,确有元顺帝的旧爱或高丽国的美人。贡妃便来自于高丽国。
那年头儿战事频仍,整日骑在马上的父王没功夫多瞅一眼自己的孩子。他甚至分不清是那个女人生了王子或公主。连父王都尚且如此,外人又有谁有那份闲心(和那份胆量)操心他家的事呢?所以,朱棣的生母究竟是何人,怕是永远的秘密了。但总有些蛛丝马迹,令幼小的朱棣生疑。他记得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哥儿几个时常在院子里玩耍游戏。有时捉迷藏,有时捕蝉,有时斗蟋蟀。就常会有一个被称作“贡娘娘”的漂亮女人,似乎是情不自禁地走过来。而且这漂亮女人的眼睛,老在他身上转来转去。说来也怪,即使他背向她的时候,他也会察觉到那双眼睛仍粘在他的身上。如果这时候他猛地转过身来,果然就会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正朝他灿烂而温暖地微笑着。
那一回,捉迷藏的时候,他莽莽撞撞扑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一下子就把他抱紧了,而且趁机在他腮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他扯下罩眼绸布一看,是贡娘娘。说来也怪,在那一刻,他竟不想离开她的怀抱,他很想让她再亲一口。她果然又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又一回,他和二哥斗蟋蟀。他的蟋蟀弱,二哥的蟋蟀凶。斗来斗去,他的已渐渐不支。当他急得要命的时候,他听到身边传来极紧张的喘息。扭头一看,又是她,贡娘娘。而当他的蟋蟀被咬断一条大腿的时候,后面传来了压抑着的抽泣。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就把泪脸贴在了她的手上……还有一回,他和大哥、三哥在池边捕蝉。他顺着柳树的枝干慢慢接近了那蝉。那蝉眼看就要被捉住了,他的手脚却猛地滑了一下。他惊叫一声,从树枝上掉落下来。说来也怪,这时候恰好有个人,跌跌撞撞奔到树下,张开双臂来承接他,他们一起跌进了水池里。
大概就是从这天起,负责看管他们哥儿几个的宫人受到了极严厉的惩罚,而贡娘娘的身影也在他的身边消失了。
后来他们离开这儿,搬进了新建的宫殿。他也大了几岁,开始在“大本堂”读书。陌生的宫殿使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陌生,于是贡妃的模样在他脑里渐渐模糊,以至完全忘却。
再后来,好像贡妃就去世了。再后来,朱棣就很讨厌人们提到贡妃的名字。似乎在他面前提到贡妃,即是对他的侮辱。是一种罪过,应该受到惩罚。事实上也真有人因此而受到了惩罚。
那是一个喜欢唠叨的老宫女,仗着过去喂过燕王奶,在宫里多少有点头脸,就不知她这头脸究竟有多大了。有一回在路上遇到燕王,不但不赶快回避,甚或竟痴痴地说道:“啊,你看燕王的眉眼儿,可不像煞贡娘娘吗!”这话恰被燕王听到,登时气得他大吼:“好大的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议论本王!给我滚!”后来这老宫女再也不见了,据说被活活打死了。
如今燕王朱棣再想起这段往事,心里仍有一种罪恶感。他觉着那被处死的,并不是喂过他奶的老宫女,而是他的亲生母亲贡娘娘!他很想能有一个机会向死去的人道歉、赔罪,却又苦于找不到这样一个机会。这一回,他借着来朝向父皇贺岁的机会,似被一根无形的线绳牵着,把他牵进了当年吴王府。他想从这儿拣回一点儿什么。
这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房还是那房,树还是那树,亭台阁榭依然如旧。如今的魏国公****祖如其父一样的谨慎,他绝不敢比皇上当年住的稍显奢华,甚至不敢更动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惟其如此,也更遂了燕王的心愿。
这是他赴东宫宴的第二天夜晚。饭后燕王又独自一人闲庭信步。他又转到了当年捉迷藏的地方。周围似乎又响起了叽叽嘎嘎孩子们的欢笑。月亮尚未出来,但并不是一团漆黑。渐渐地在那青黛色的夜幕上浮现出一双美丽的眼睛。他的心悸动了一下。似乎有人狠狠地、热热地在他腮上亲了一口……他又来到当年斗蟋蟀的地方。那儿有石凳、石桌。当他在石凳上坐下去的时候,似乎又听到了身后压抑着的紧张的喘息……他又来到当年捕蝉的地方。柳树倒是愈粗愈老了,但池水仍是年轻的吧?月亮不知不觉地从檐下露出来了,使他能看得清尚未绽蕾的柳丝,闪着银光在水面上拂来拂去。拂来拂去,拂来拂去,渐渐地便在水面上拂出一张面孔。他的心又是猛一悸动。那张面孔似是熟悉,又极陌生。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他知道,那正是他的母亲。她故意地让他看不清楚。他想朝那张朦胧的面孔问:母亲,你究竟受过怎样的委屈?你是怎样死的?后宫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但母亲并不回答。只有微风吹过,树上干枯的柳叶落于水面,使母亲的脸上出现了一条条的皱纹。
他默默地说:母亲,儿子请你原谅。也请你地下之灵保佑你的儿子。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情的!你听到了吗?母亲?
母亲脸上的皱纹逐渐消失。她的形象似也要清晰起来。水中的月亮似乎要告诉他什么。但这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朱棣被这叹息吓一跳。茫然回顾,却并不见任何人影。
但这叹息声他的确是听到了。他想那或许是从池水深处所发出的吧!足见天地有灵呀!
朱棣在这水池边默默立着。既不敢走动,又不敢吭气。他等待着那张面孔再从水面上浮现出来,却又怕任何一点微小的响动会将她惊扰。但那张面孔却再也不肯出现了。
但这时候似又传来一声叹息:“唉!”
这一回他听得极是清晰。叹息声分明就在身后不远处。他喊一声:“谁?”猛地转过身来。在那树的后面,石凳旁边,果然立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款款走来。原来是徐妃。“怎么会是你?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燕王颇有些愠怒地说。“是你刚才叹息了吗?”徐妃见他问得没头没脑,颇显讶异:“你是怎么了?我何曾叹息来着?我不过轻轻咳了一声……是我不该来吗?”
燕王仍有点愠怒。他生怕有人窥知他的秘密。他努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些。却仍悻悻地问:“你真的没有叹息?”
“真的没有叹息。”“那,是我叹息了吗?”“你也没有叹息。你究竟怎么了?”
燕王冷笑笑,逼视着她:“你刚才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徐妃见他凶凶的样子,更觉讶异——因为他们伉俪多年,一直是“举案齐眉”的。她抓住他的手说:“你究竟怎么啦?你的手竟是这般凉。”说着,将燕王的手放到自己嘴上呵了呵热气儿。
“我究竟说过什么没有?”燕王又问。“你真的什么也没说,难道你连我都不肯相信了吗?”徐妃觉得有点委屈,将他的手狠狠地甩出去。此时燕王的心境已完全平静下来了。“啊啊,好了,不要生我的气了。”他说,拍拍徐妃的肩头,“我刚才或许是自言自语呢!你有什么事吧?”
徐妃说:“有人来找你呢。正在花厅里坐着”。“不见!”燕王皱起眉头。却又问:“……是谁?”徐妃说:“是你的朋友,道衍法师。”“怎么,是他来了?”燕王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他不是在北平的寺里吗?什么时候到应天来了?”
“他说他是到僧录司办点事情,听说你来了应天,顺便找你讨钵斋饭。”
燕王笑道:“这个秃驴!他倒悠闲得很呢,到处都可以玩,玩够了再到我这里吃饭!好吧,我这就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