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虽说换了平民服装,但不可能进青楼狎妓,甚至也不会如苏东坡、佛印似的,请歌妓到画舫上弹唱侑酒。燕王没有这方面的雅兴。他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地便走到了聚宝门那儿。也不知为什么,他想登上聚宝门的城楼。
要说应天府的城墙,当时在全国可是首屈一指。那每块城砖都有统一的规格,都是从长江中下游一百二十多个府县烧好后运来的,每块砖上都打印着工匠和监造官员的姓名。它们质料细密,坚固结实;且在筑城时又以桐油、糯米浆和石灰汁灌缝儿。所以真个称得上“铜墙铁壁”。当时应天府的城门共十三座,而尤以聚宝门、三山门和通济门最为坚固。聚宝门分为上下两层,每层都七个门洞,即所谓“藏兵洞”。这座聚宝门估计驻扎个千八百人没问题的。
燕王刚刚接近城门,却突然被一声断喝,守门兵校以长枪将他拦住。他的一位侍卫刚要瞪眼发火。就被道衍扯住了手臂。燕王与道衍相视一笑。他们知道:“秀才遇兵,有理也说不清的”。
燕王回头望了望高耸的城楼,目光又顺着城墙滑落到护城河里。护城河水波光粼粼,十分宁静。但这宁静的河水下面,谁知道淤积了多少尸骨?有多少人为争夺这座城门,曾经从城墙上跌落下来,以他们的鲜血使得河水暴涨。他们贴着城墙往西走。渐渐接进了一个集市。这里白天交易着牲畜、水产和果品,而夜晚时比较冷清。只是杂陈着的客栈和酒楼里,那些操着南腔北调的客商喊着醉语,吆五喝六。
“咱们往回走吧?”道衍说。“往回走吧。”燕王说。然而这时候,只见一座客栈的门首,灯光下摆了一张小方桌,桌边几个矮凳。有一老者戴了四带巾,玄色盘领衫,正摇着一柄羽扇,摇头晃脑胡乱地吟哦着什么。燕王被这吟哦吸引。驻足看时,见此人长一副厚而长的髭须,白花花的,满脸皱纹,耸肩驼背。一面吟哦,一面用那羽扇朝着墙壁指点几下。原来墙壁挂有两尺来长四尺来宽的白布片儿,白布片儿上用楷书书着几行墨字。借着门首灯笼的光亮,依稀看得清那字是:
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乃坚,古木枯不死。可人何当来,意若重千里。永言咏黄鹤,志士心未已。
燕王细听,那驼背老人口中吟哦的也正是这几行诗。燕王问道衍:“此人是做何勾当的?”
道衍说:“是测字的——你看那八行墨字已说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首测字诗呢。”
此时那人便拿羽扇朝他们招呼:“各位客官,请坐请坐。”
道衍说:“你请我们坐,我们知道也不会白坐的,你且说你能拆得准否?”
那人说:“不瞒诸位客官,在下吴慈仁,我祖师乃润夫先生。我们一脉相承。我吃这碗饭亦有五七十年了呢。”
燕王问道衍:“这润夫先生何人?”
道衍说:“润夫即谢石,字润夫,乃宋徽宗时人,以相字为业,言人祸福,无不奇中。”又一笑:“不过天下测字者都自称是谢润夫门徒,你看,我们是坐呢还是不坐?”
燕王无可无不可地说道:“你说吧。”此时那驼背相士说道:“二位可随便写出一字,待我慢慢相来。相得准呢,客官赏个店房钱;相得不准呢,分文不取。哪位先来?”说着,就要取墨盒与毛笔。
道衍看看燕王。燕王懒洋洋地在矮凳上坐下说道:“无需纸笔,我便随意在地上划写一下,也可以吗?”
老者说:“自然可以。客官自便。”燕王笑了笑,随后从道衍手里抽取纸扇,倒拿着,用扇骨在地上划了一道横杠说:“老先生请测吧!”那驼背老人便俯下身,使驼背更驼了些,眼睛紧贴燕王所划的横杠儿,从左至右溜了一趟。忽然倒吸一口气。又回转身,将羽扇随手一扔,扑通就朝燕王跪了下去。
燕王倒一怔:“老先生这是为何?”驼背相者在地上崩崩崩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说道:
“不知王爷驾到,小人真是罪过呀!”燕王大为惊讶。瞅瞅道衍,他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稍顷燕王故意摇头笑道:“老先生莫开玩笑!我本一介书生,功名都未取得,如何倒成了王爷?”
驼背相者说:“小人怎敢开王爷的玩笑?此是王爷告诉小人的呢!”
燕王仍摇着头说:“我何时告诉你,我是王爷?”
驼背相者说:“小人原想请王爷在纸上写,王爷却定要在地上写。王爷脚下本是土地,这‘土’字上写一横,却不恰是‘王’字吗?”
燕王与道衍不约而同地轻轻“哦”了一声。但他们却故意不屑搭理他似地笑着,摇着头。燕王说:“测得不准,我们走吧!”从凳上站起来。
刚走了几步,忽听得后面那驼背老人悻悻地嘟哝:“唉!想不到堂堂王爷也竟是如此的吝啬!”
燕王和道衍就止住步,相视一哂。燕王并不是不想打发测字钱,只是平素没有付钱的习惯,也就把这事给忘了。道衍说:“王爷你先走着,我回去付钱吧!”燕王却说:“且慢!”
燕王暗想:“我的身份他是相得准了,看来此人果有些道道儿。我倒不如回去,让他相相我的未来。”
于是,燕王又拉着道衍回到测字桌旁,重新落座。燕王盯着那驼背老人,诡谲笑道:“我是不是王爷,这倒没意思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都是说的过去。你若真有本事,可能测得未来否?”
驼背老人说:“那是自然。王爷倘若不信,且请再写一字。看看未来如何?”
这一回,燕王就不在地上划了。他取过纸笔,略一沉思,便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个“同”字。以调侃的口吻说:“请问我的未来。”驼背相者便将纸片取过。就着灯光细细一看,突然惶恐地大叫一声:“啊!左看也是君,右看也是君,原来圣上到了!”随即俯伏在地。燕王又吃一惊。却又笑道:“你偌大年纪,怎胡说八道,疯疯癫癫!随便一个‘问’字如何就是圣上呢?”说着,心里怦怦乱跳起来。
驼背老者整整衣冠,倒身下拜,战战兢兢说:“小民吴慈仁恭请皇帝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燕王脸憋得紫红。他说:“好大胆的吴慈仁!你这玩笑未免开得也太大了些。当今圣上龙体健康,如何又出来个皇帝呢?”驼背老人说:“小人相的是王爷的未来。王爷未来有九五之尊!”
燕王刚要发脾气,却被道衍拽了拽衣袖,他勉强忍住。道衍显出极困惑的模样说:“这‘问’字,你怎说左看是个‘君’字,右看亦是个‘君’字?”
老者说:“正是。”
道衍笑笑,说:“那我也写个‘问’字,你且给我测来!”
燕王一听,饶有兴味地说:“是呀,他也写个‘问’字。同样的‘问’字终不成都是皇帝?”
老者摸过道衍写的纸片,用羽扇戳点着说:“先生家好大门脸,不过你家只一口人。”
道衍先一愣,继之点点头。燕王则暗暗称奇。心里话:“他的大庆寿寺门脸儿确是不小;不过,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可不只一口人儿吗?”道衍拍拍脑门,眨眨三角眼,狡黠地笑笑,又摸过笔,在纸上写下个“器”字。然后将笔一扔,问道士:“方才我写的‘问’,你说只一‘口’人;如今这‘器’字上倒有四个‘口’,你说说,我究竟有多少人?”
老者朝“器”字瞟了一眼,略作思忖,又点点头说:“晤!你的人口确也不少,但都不是自家人,都是外来之人吧?”
道衍惊得瞠目结舌。燕王则忍不住拊掌大笑。心里话,道衍的徒弟们,可不都来自四面八方吗?
道衍自我解嘲地一笑,说:“服了!我是真正服了!”随手就扯下了巾愤,露出光秃的脑袋。他指着受戒的印痕对老者说:“我是和尚,门人自然都来自外边,这倒也是实情。老先生真神人也!”
燕王也被这驼背老人拆字的功夫深深折服了。燕王不得不承认,自从道衍提出要给他一顶“白帽子”戴,他心头便常浮现一片由白帽子化成的朦胧的彩云。有时觉得所谓“白帽子”也只不过是一种玩笑,彩云便会在瞬间里飘失;有时觉得那未必就是玩笑,彩云又复出现。今日这老者所拆的意思,毋宁说是一种游戏。然则人生一世,不也可看作一场游戏吗?这样想着,心里的彩云就清晰些了,也厚重些了。
但转而一想,又有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也可说难以逾越的障碍)横在眼前。那就是太子,钦定的“储君”。如太子的身体好,将来的龙位怕要由他来坐。如他身体不好呢?心又怦怦乱跳起来。那由“白帽子”化成的彩云似又暗淡朦胧了。
燕王不甘心让“白帽子”飘走。他甚至抱有一种“赌博”的心理,企图将“白帽子”抓住。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颇感怪异的念头。便问老者:“不知这拆字,也可以由人代替的吗?”
老者说:“王爷的意思是,你想代别人也拆一字?”“正是。”
“能告诉小人是代谁测的吗?”燕王想了想说:“不能。”
老者也想了想说:“好吧。请王爷任写一字。”此时燕王的神情一派严肃了。他拿起笔。心想应该写个什么字呢?说来也怪:他会写几千个、上万个字,随便写什么都行。可一旦带上了“赌博”的心理,反倒什么字都不太敢写了。
他的手都微有些抖了。写也写不好的。“请王爷写吧。”老者说:“任何字都可以的。”但是燕王却把笔放下了。“怎么,王爷不想写了?”老者微感诧异。燕王却又摇摇头。
“王爷你到底写是不写呀?”连道衍也有点急了。
说实在的,在整个测字的过程中他也紧张得要命,凉汗把内衣都溻湿了呢!
燕王终于拿定了主意。他说:“方才写过的字,也可以再写吗?”
“当然可以。”老者说,“方才这位法师就曾重复写过‘问’字的。”
“那好吧!”燕王说。他又随手抽取了道衍的折扇,仍是用那扇骨,在地上狠狠地划了一根横杠儿。
燕王心里说:这道横杠儿跟我先前划过的毫无二致,可它代表的皇太子,而不是我。我要从这道横杠儿上测一测太子的病情。他是很快便能痊愈呢,还是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测吧!”燕王朝老者冷笑,“也给此人测测看!”驼背相者便又俯下身,使那驼背更驼了些。眼睛紧贴着燕王所划的横杠儿,从左至右溜了一趟,又从右至左溜了回来。但没有遽下结论。他又反转身面向横杠儿。眼睛又是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地溜着。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燕王发现他的胡须上已沾满了尘土。
“测呀!”燕王朝老者狞笑。老者眯起眼若有所思。燕王发现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此时道衍也急得要命,心脏都蹦到了嗓眼里。老者忽地仰天长叹:“罢!罢!罢!”将羽扇一扔,很怆然似地说:“此人怕是不太好了!”
燕王心头轰然一震。不知是悲,抑或是喜。他紧张地等待下文。
老者指着地下的横杠儿说:“他的这道横杠儿,乃‘生’之尾、‘死’之头也!”
燕王莫名其妙:“请老先生明示……”老者拾起羽扇,在地上写了“生”和“死”两个字。
在写的过程中,燕王终于弄明白了,这道横杠儿,既是“生”字的最后一笔,也是“死”字的最先一笔。其意不言而喻,皇太子正处在生死之间。他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离死期不远了!
燕王再不说什么,抽身便走。“生之尾,死之头也!”燕王听到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在撞击他的耳鼓。这声音可以来自天上,亦可能来自地下,但绝不会来自于一个平凡的测字人。因为,除非神仙,无人能窥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呀!
即使认为“测字”也是一种伎俩、一种本事、一种学问,但那毕竟是由人来做的;然而他最后划的这一横杠儿,既没说代表的是谁,又没说他想测知的是什么,老者竟也能测得出来。这老者或许是仙人,抑或是仙人附体,借老者的一张嘴表达了上苍的意思。一定是的!
“生之尾,死之头也!”天上或地下那声音仍在回响。这时候骤然起一阵旋风,呼啸着从燕王身边经过。燕王回头看时,老者已不见了。惟见旋风里挟着尘沙向天际翻滚、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