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不慎掉入桥下的!”谭深说。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下来了。
然而,赵曦、谭深这等于改了口供——由“自杀”改为“不慎落水”。他们给自己设置了陷阱。所以许多头脑清醒的朝臣便将疑忌的目光聚向了他们。这种目光如燧火一样,很快即会将他们点燃焚化的。
许成马上抓住了谭、赵的纰漏。他说,此二贼先诡称驸马为自杀,这又狡辩为不慎落水。明眼人一看就知其有鬼。驸马天天从笪桥上经过,从没出过事儿。再说,驸马并未醉酒,他如何会“不慎”了呢?话又说回来——即便驸马“不慎”,你谭深、赵曦是做啥的?却不会捉住驸马的衣服吗?皇上明鉴,各位大臣明鉴,是驸马“不慎”呢,还是谭、赵二人“不慎”?许成的证词无疑将谭、赵推向了绝境。现在他们的感觉,倒像是也跟梅殷似地坠落河中了。他们还能记得,梅殷在水中挣扎着时,曾向他们徒劳地摇了摇手,企图请他们搭救一把儿。当他们找来了挠钩时,梅殷尚未放弃最后的努力,还向他们摇着手。他们把挠钩伸过去了,却不是搭救他,而是钩着他的身子往水里狠狠地压下去,再压下去……那么现在,赵曦和谭深知道依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挣扎出河水的了,他们惟一的指望便是皇上。
所以他们也如濒死的溺水者,呼唤皇上手里的挠钩:“陛下,我们是奉了差命的!杀梅驸马的不是……”但是永乐帝的一声断喝,锁住了他们的喉咙:“大胆!与我拿下!”纪纲手下的锦衣卫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们迅即扑过去,以娴熟的功夫拿掉了谭深的下颌骨,使其失去了分辩的能力。赵曦本是锦衣卫指挥,自然比谭深多了点防范本事,没被拿掉颏骨,所以还能竭力地喊出“冤枉”二字。但这更糟,更令永乐帝愤怒,以致被锦衣卫当场敲掉了牙齿。然后永乐帝再说一声:“斩!”于是,在一片惊愕或疑惑的目光里,赵曦和谭深的两颗人头便在午门之外落地了。
永乐帝除掉了梅殷,终于长嘘一口气。但事情并未结束。宁国公主在府中闻讯,嘶喊一声:“天啊!”就昏厥过去。醒来后穿了丧服,吩咐备轿,疯疯狂狂闯进了皇宫。
那时候永乐帝散了早朝,又召集夏原吉、解缙、黄淮等几位阁臣,在西角门商议祭奠孔子的事儿。他正慢条斯理地讲着“孔子乃帝王之师,帝王乃生民之主”,忽听得殿门外牛吼似地喊一声“杀人魔君何在”,一个麻衣麻裳的妇人“呼”地声卷地风般刮进来。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袍袖已被这妇人抓住了,胸膛也被一张涕泪模糊的脸贴上了。宁国公主嗷嗷哭叫着:“你还我的驸马!你还我的驸马!”一团花白的头发直在他的胸前耸动颤抖。
夏原吉等人一个个竟呆若木鸡。手里拿着做记录的笔,却不知道过去解劝。事后人们也颇纳闷儿:这宁国公主如何就有本事,冲过了锦衣卫的拦阻,径直地闯到了皇上跟前。人们更是惊讶,皇上对宁国公主竟会那么宽容:任凭她哭,任凭她闹,任凭她“魔君、魔君”地骂。而且还一声声地喊着:“姐姐,姐姐,亲姐姐!你听朕说,啊呀你听朕说嘛!”
宁国公主平常日的仪态如何,这几位阁臣未曾亲睹;现在的宁国公主,却是人们在农村、在里巷司空见惯的那类泼妇。她呼天抢地,满地打滚儿,披头散发,鞋子也甩掉了一只。她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水,鼻孔上吹起老大的气泡儿,“我的天儿啊,我的地儿啊”地哀号着,真叫人触目惊心。守殿的校尉和一位太监如梦初醒过来劝慰时,被她疯狂地咬伤了手背,甚至差点用指甲划伤眼珠。但是,她尚未彻底失去理智,因为她并未伤害到皇帝的手背(她是完全有机会这样做的),甚至也未抓掉皇帝的一根儿胡须,只是把一滩涕泪涂抹到皇帝的龙袍上。
好了,风也过去了雷也过去了。精疲力竭的宁国公主开始听皇帝的唠叨了。永乐说:姐呀,你放心,朕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朕已经杀了那两个混账东西。有人告发那两个混账东西有意谋害驸马。他两个抵赖,说是驸马失足落水。就是失足落水,他两个亦是罪责难逃!唉,人死不能复生。姐你要把心放宽点儿!朕不会扔下自己的亲姐不管。姐呀,你看着,从今而后朕会善待你的!宁国公主只能接受这严酷的现实。不过,永乐帝对待宁国公主也还说得过去:梅殷死后不久,即授其子梅顺昌为中军都督府同知,二子梅景福为旗手卫指挥使。又给公主增加了岁禄。以后每年的封赏,在诸王及诸公主之中,惟宁国公主最重。
至于倒霉的谭深、赵曦,不仅丢掉了脑袋,其尸体还被梅殷的一位旧友砍断手足,剖腹挖心,以祭奠驸马的亡灵——当然这是经过了皇上批准的;而家属也被扫地出门。
二
对待****祖和梅殷这样的亲戚,永乐帝固然已花费了很大的脑筋,但与亲王们相比,徐、梅则又算不了什么。因为徐、梅毕竟是外戚,也叫“戚畹”,而亲王则是自家兄弟,是“手足”。这区别是很大的。永乐帝在如何对待“手足之情”上,可谓殚精竭虑,煞费苦心呢。
谁都知道,他是以反对建文“削藩”,以为被“削”的亲王鸣不平、抱委屈、雪仇恨为理由而竖起“靖难”大旗的。亲王们的确也拥护他,明里暗里地支持他。说老实话,倘无亲王们的拥护与支持(比如宁王的“合流”于燕和谷王的金川门之变),他能不能坐上皇位,真还难说。至少现在还坐不上,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登基后,他必须“优礼”藩王,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在建文朝被削的几位藩王,除湘王已死外,周、齐、代、岷四王在他即位后不久即复爵。湘王原来的谥号为“戾”,分明带有贬义,永乐改其谥为“献”,就明显地有褒意了。他还为各王府增置了宾辅、伴读、伴书等官属,这也是提高诸王待遇的一个标志。诸王除嫡长子承袭世爵外,其余诸子随着宗支的疏远,按规定封为将军、都尉等职的,新皇帝也为他们提高了品级。如此一来,宗室所有成员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好处。
得到好处最大的还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周王。他刚刚即位,即给周王增加岁禄五千石,并赐银两万一千锭。七月九日是周王生日,按说那会儿他刚刚登极,有多少大事要忙呢,然而没忘记赐给周王以下生日礼物:
冠一,通天犀带一,彩帛三十匹,金香炉、金香盒各一,玉观音、金铜佛各一,银八千锭,马四匹,羊七只,酒百瓶。
周王不记得过去有哪位亲王过生日时能得到皇帝如此丰厚的赏赐。其礼遇之高,的确是空前的,也是其他亲王不敢奢望的。周王感激涕零,抹着泪由衷叹道:“到底是亲兄弟呀!”
另一个增加岁禄的是谷王。谷王因与李景隆一起献金川门迎驾有功,特增岁禄二千石,并赏赐乐七奏、卫士三百。还将其封地由宣府改为长沙。长沙乃富庶地,风光也美,气候也好,非宣府之所能比。这真使谷王喜出望外了,感激涕零道:“俗语云‘长兄比父’,大兄对小弟的优礼,真堪比父亲呢!”话虽有点儿肉麻,却倒也是实情。
这话传到永乐耳朵里,他只是淡然一笑。笑罢,却又意味深长地说,唉,兄弟们之间,感激的话莫要说。日后不骂我,我也就谢天谢地了!永乐,真是“明白人儿”,他知道藩王们对他的怨怼在悄悄地酝酿着了……宁王朱权是好不容易瞅上皇帝有点闲暇,兄弟俩能坐在一起聊聊天儿的。
皇帝太忙,他也体谅。建文朝的奸臣尚未杀绝,潜逃在外者尚未归案。“文渊阁”刚刚组建,“太祖实录”肯定要重新修撰。凡建文朝所变更的一切制度都要改回到原来的样子……皇上日理万机,千头万绪。但是,再忙,他的事儿也该好好谈一谈了。
周王、齐王、代王、岷王都恢复原爵归藩去了。谷王也由宣府改封到长沙去了。大家都欢天喜地,春风满面,纷纷称颂新皇帝的恩德,惟独他心里空落落酸溜溜的。
他算是怎么回事儿?他全家由大宁迁到了北平。北平并不是他的藩地,他只能算“客寓”,说白了就是“寄人篱下”。如今燕王当皇上了,燕王全家都搬到皇宫来了。他的全家也搬来了——当然不是皇宫,是住在龙江驿。就是说,他直到现在——永乐元年的二月下旬,还没有自己的家。当然更无须说,也没有藩王所应有的仪卫。
说到仪卫,又不能不提及“朵颜三卫”。这原本是他宁王的部属,那年他拱手“送”给了燕王。过后很久,他才知道原来兀良哈与燕王有过“大宁之盟”,燕王承诺打下天下之后,将大宁的地界儿送给兀良哈人,由他们自治。故此兀良哈族的骑兵们才会那么卖命地参与“靖难”之役的驰杀。如今到了他们兑现诺言的时候了。就在前不久,永乐帝颁诏,“大宁地畀”(即“给予”)兀良哈,而朝廷在辽东的防线西移,“大宁都司”这名堂儿虽还有,但那实际是北平行都司(如今因北平已改名为北京,设“行部”,北平都司遂称“行都司”),由大宁迁移到保定去了。
兀良哈人按照当年的“大宁之盟”,实现了他们的愿望,也欢天喜地地回到大宁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儿去了。那么他呢?他与燕王也是有过“大宁之盟”的呀!燕王曾答应过他,一旦“靖难”功成,二王“中分天下”。“中分天下”是何意思?当时没有明说,当然更没有文字之约,而只是在他们共进早膳的时候,很形象化地将一张饼撕作两半,他们各吃一半。皇帝太忙,宁王不好意思过早地问这事儿。只能暗自猜测皇上将如何兑现他们当年的“盟约”。以中国之大,“中分天下”如何分法儿?自然最好是以长江为界,分做两个国家,两个朝廷,两个皇帝。这,有可能吗?庆城郡主曾代表建文与燕王谈判过“划江而治”,也是以大江为界的,但遭到燕王断然拒绝。以此看来,他想从永乐那里分得半个国家,恐怕无异乎痴人说梦。那么,永乐究竟如何对待他呢?宁王,这天真可爱的王爷,他痴痴地想着“中分天下”的事儿,他却不晓得永乐早把这事儿丢到了九霄云外。当永乐颁诏将北平改为北京,向天下臣民暗示了迁都的意向之后,这小傻瓜竟幻想着永乐会把南京即应天封赏给他。
永乐元年的二月初,皇上终于有了一点闲暇,派车辇把他接到了乾清宫,说是与他共进晚膳。那时候乾清宫刚刚修缮完毕,一进乾清门,就可以闻到浓浓的油漆味儿。皇上在东宫的御茶房里摆下晚饭。虽不是十分铺张,但总是“钟鸣鼎食”的。在优美的乐声里,宫人穿梭般地上菜上饭,的确是“龙肝凤胆”,应有尽有。但他与皇上坐在了一张极长的饭桌的两端,想说句悄悄话却是不可能的。这使他马上联想到,当年燕王“穷蹙至极”,投奔到大宁他那儿去的时候,他们曾在一盘大炕上睡觉,吃饭时也是头并着头,亲亲热热说话儿。两相对照,他当即意识到,时过境迁,如今没有什么燕王而只有永乐皇帝了。这张长长的饭桌有几百里几千里,可是,他能吃到的,只能是最靠近他的那几样饭菜。
永乐挥挥手。廊下的乐工们悄悄退下。殿里安静了,他们可以谈话了。宁王很想再见到在大宁时他们吃的那种饼,芝麻酥饼。可是没有。于是他想起了他们分食那张酥饼的情景。他记得燕王曾说过:“这张芝麻酥饼儿我爱吃,你也爱吃。我不能独吞。我们一人一半,分而食之。”而且,后来燕王又进一步阐明:“十七弟请放心,你的恩惠我心中有数。不要说是一张饼了,纵是偌大的江山,有我的,亦有你的,你我兄弟各吃一半!”……“这饭菜还可口吗?”永乐笑微微问他。他鼓了鼓劲,但还是嗫嗫嚅嚅地说:“可口倒是可口,只是没有芝麻酥饼……”“什么?”永乐侧侧脑袋,将手罩在耳朵上。这张饭桌太大太长了,皇上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芝麻酥饼!”他大点儿声说,“陛下可曾记得,在大宁时,你我曾分食了一张芝麻酥饼吗?”“什么……饼?”永乐又侧侧脑袋,又将手罩在耳朵上。
宁王知道他是故意地装聋作傻了。他有点悲哀,也有点气愤。他干脆走近皇上,用手比划着说,“芝麻酥饼,圆的。臣与陛下曾在大宁,在臣的王府里,分食过一张芝麻酥饼!”
“是……吗?”永乐眨眨眼。又笑微微说:“朕不曾记得了。朕不喜欢吃什么酥饼的。你要喜欢吃,就再叫御膳房做就是了。十七弟还喜欢什么?尽管说。朕奄有四海,什么都不会缺的。”
宁王只好说:“我已经饱了。”说实话,他气也气饱了。他眼泪儿都在眶里打转了。
饭后用茶。永乐端起茶碗时说:“这是杭州龙井,十七弟尝尝如何?”
宁王心里一动。暗想,“中分天下”是绝不可能了(其实他原来也觉得玄,希望不大),那就只能是分封他一块土地了。周王、齐王都比他大,也不过分得一郡,想来永乐也只能给他一郡的。唉,他只能接受现实。所以他品一口茶,说声“不错”。永乐便吟起了苏东坡的诗句,什么“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很显然,皇上是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吟罢,皇上又问他:
“十七弟真不想问朕要点儿什么?”宁王并不傻。宁王晓得这是皇上与他商议封地的事了。他喝着“龙井”茶,又听了“西湖诗”,以为皇上这是暗示他要他去杭州的。杭州当然是好地方。杭州比周王的开封都好呢。于是,他把茶杯一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