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想将钱塘赐予臣吗?”“什么?十七弟想哪里去了!”永乐很诧异似地摇摇头,但仍和蔼地微笑说,“当年五弟想去钱塘,皇考不允。建文无道,竟将钱塘封于其弟,却也未能就藩。唉,钱塘非善地也。十七弟再挑一挑看。”
宁王没办法,他辩不过永乐这理儿。既然杭州不行,那就苏州吧。苏州也还不错!于是他也吟诗道:“夜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料永乐又摇摇头嘿地一笑:“十七弟呀,你是怎想的呢?苏州乃京畿之地,距京师太近,这不合适。你再挑挑看?”
既然苏州也不行,宁王更是失望。他没兴趣再挑拣了。就说,那陛下想令臣去哪里呢?
永乐便收敛笑容,向宁王伸出四根手指,一根一根扳着说:“建宁、重庆、荆州、东昌,此四郡,都是好地方儿。十七弟可任选其一。”
宁王一听,心里唰地凉了,凉透了。说实在的,这四个地方与他原先所期望的相去太远,差距太大。不要说他和永乐过去还有什么大宁之盟;即便没有什么“中分天下”之约,就是按老规矩,他作为高皇帝亲子,总也该有落脚的地方啊!全国一百四十座府城,随便摸一个,也未必比这几个差呀!朱棣呀朱棣,你竟是这般无情无义的人吗?你忘记了你当年是怎么可怜兮兮跪到我府里去的吗?你忘记了我是如何在北平辛辛苦苦为你起草一道道檄文的了吗?“贵人健忘”,真是“贵人健忘”啊!朱棣啊,阴险狡猾的朱棣呀!宁王忍不住哭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拂袖而去。回到馆驿,一头倒在床上便不省人事儿。
永乐听说宁王病了,便也觉得于心不忍似的。反复思忖,建宁、重庆、荆州、东昌既然宁王皆未看中,那就换南昌吧。于是,他亲手抄写了一份王勃的《滕王阁序》赏赐给了宁王。南昌经王勃一吹,似乎是天下最好的府郡,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什么“雄州雾列,俊彩星驰”。但宁王到那儿一看,他的王府只不过是江西布政司腾出来的个旧院儿,其房屋规制与其他亲王的府邸根本无法相比,连他在大宁的王府都不如。但他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认命。不敢拒绝,也不敢有怨言。必须小心有人到新皇帝那里告发他有什么“异谋”。
宁王自此学会了韬光养晦。购置了一处“精庐”,整日在精庐里鼓琴读书。也别说,后来还真是编写了不少书籍。
宁王到了南昌不久,郡中有人向朝廷告密,说宁王诽谤皇帝。但永乐笑道:“没有的事儿。”
永乐有他亲自掌握的密探。这些密探在永乐朝初期还不是太多,但毕竟已经有了。他们分散在各地,藩王们是重点盯防的对象。宁王在南昌倒未被发现有什么劣迹,倒是在岷王、代王、齐王、谷王那里,侦探出了大量的罪行。
岷王、代王、齐王在建文朝曾被废为庶人。永乐登基后,他们认为是拨云见日,枯木逢春。他们希望回到洪武的时代,藩王既掌握兵马,又有诸多特权,可以在封地为所欲为。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纯属痴心妄想。
永乐帝对他们虽也“优礼”,但决不容许他们骄恣放纵,更不能干任何危害皇权的事儿。否则,“大兄”对付他们,可比建文又厉害多了!
最先尝到厉害滋味儿的是岷王。当初岷王被建文削爵废为庶人,是因了西平侯沐晟告发“多行不法”。如今复爵后,仍不思悔改,又故态复萌。整日沉湎于酒色,酒醉后擅自收缴地方官的印信,无故殴戮吏民。永乐帝查得了证据,不禁十分恼怒,在岷王复爵三个月后便向他问罪,降其官属。过了不到半年,再削其护卫。岷王这才意识到,他事实上又沦落为一个平民了。
第二个被惩办的是代王朱桂。代王论起来与永乐还有一层亲戚关系——代王妃也是徐达的女儿,徐皇后的亲妹子。也许正因了这层关系,永乐对这对夫妻的性脾非常熟悉。听说代王复爵回到大同后又开始为非作歹,永乐便赐玺书告诫他说:
“朕闻弟骄纵不规,国人多怨言,告发者颇众。弟虽已复王位,却独不记建文时窘境耶?”后来又整理了三十二条罪状,召其入朝,准备当面训责。不料代王却不理不睬,未曾入朝。这且不说。又听说代王妃仰仗她是徐皇后的亲妹、当今天子的小姨,故骄狂无比,竟以虐人为乐。因妒恨代王宠爱两个侍女,便用火漆漆伤了她们的面颊,使之成为癞疮。代王一看,便将王妃连同王世子一同撵到外面住宿。这些情况很快便有密探报告皇上。永乐帝一看代王太不像话,不成体统,随即革其三护卫及官属。但这朱桂已不可救药,干脆破罐子破摔,时常醉醺醺地带了他几个儿子,脏衣破帽地游行于市中,动辄从袖中掏出斧锤伤人。闹得永乐帝也只好“眼不见为净”,懒得管他了。
第三个被制裁的是齐王。齐王素性凶暴。建文时期被关押了几年,刚被救出的时候还算规矩,但一俟回到青州,便又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永乐帝见苗头不好,将其召至京师当面教训,提醒他不要忘记“削藩”之苦。谁知齐王当面诺诺,转过身去则依然如故。
齐王暗地里畜养刺客,又招揽所谓的异人术士,对青州府的官吏根本不放在眼里。竟然命令王府的护卫据守青州城;甚至将城墙隔断,不许守吏登城夜巡。这种行为实在也太出格儿了。于是守吏李拱、曾名深等向朝廷写信,揭发齐王此举有“急变”之嫌。不料齐王得知消息,干脆将李、曾等拘押起来,企图杀人灭口。事情紧急,永乐忙下诏索要李拱等人,并责谕齐王改过。随后齐王来朝,廷臣们纷纷弹劾齐王的罪过。谁知齐王竟怒目圆睁,冲着朝臣们厉声叫骂:
“你们这班喋喋不休的奸臣贼子!又想效仿建文朝来迫害本王吗?瞧着,等有机会,本王定尽斩不饶!”边骂,一边还用手掌做了“斩首”的架势。
齐王如此狂妄桀骜,侮辱大臣,自然引起众愤。永乐帝也无法庇护他,便削其官属护卫,又诛杀齐王府有关的人员,释放了被齐王私自关押的李拱等人。随后,永乐问齐王悔不悔?齐王却只是哼地一声,竟显示了怨愤之意。永乐只好叹一声,将其废为庶人——这是永乐三年八月的事情。
三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帝王之家亦不能例外。如果说,对待****祖、梅殷这类讨厌的“戚畹”,和岷王、代王、齐王这类可恶的小弟,他虽有些犯愁,但总有办法对付;那么,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们,他却大伤脑筋,一筹莫展,甚至无可奈何听天由命了。
也许,这是惟帝王才有的烦恼和悲哀。他有三个儿子(其实是四子,但第四子朱高燨已早夭)和五个女儿。儿子即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其子女与太祖相比实在不多,但他所遇到的烦恼却并不比太祖少。
他这三个儿子,一人一个心眼儿,水火不能相容,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说起来,过去他这一辈的几位兄弟,比如懿文太子、秦王、晋王、周王,虽说也有些疙疙瘩瘩,但还没有像他的这几个儿子,互相视若仇寇。洪武三十四年秋,方孝孺施反问计,高煦、高燧“趁火打劫”,差点儿让他误杀了世子。这件事留下的阴影至今未能消除——大概永远也不会消除的了。而且这阴影所带来的伤害,已超出了他们家庭的范围,对朝廷对国家都带来深深的影响。它像一件陶器或瓷器的炸纹儿,这炸纹儿也许是明显的,也许暂时还被一层什么东西隐蔽着,但稍不留神,不定哪霎儿它将会使这件陶器或瓷器破碎!
国家被称之为“神器”。他有时候就做这种什么陶器或瓷器突然破裂的恶梦。
他必须尽一切努力不使“神器”出现裂纹儿。说到家吧,那便是“立储”即确立东宫皇太子的问题。真没想到啊,当年太祖高皇帝遇到的难题儿如今又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当年太祖实在看不中皇长子朱标。太祖看中的是他,四子朱棣。可按照立储的嫡长制,“储君”还是得选定朱标。后来太子薨逝,这道难题儿再次出现。太祖是非常明显地表示出对皇长孙的不满和准备选定他朱棣为“储君”的意向了,可到头来还是得遵奉立储嫡长制,把他老人家本不喜欢的孙子抱到了皇帝的龙椅上!事实证明,他老人家的确错了!他老人家为这错误的抉择,付出了多少生命、多少财帑啊!
永乐元年正月,许多大臣就上表,请立皇太子了。说来这也是规矩,皇帝登基便应立储(太祖就是在其即帝位时立朱标为太子的),但他犹豫不决,敷衍群臣说:“皇长子年纪不大,正当进学读书之时。俟其知识丰富,道德益进,立储之事议之未晚呢。”两个月后,文武百官再次上奏请立太子。他仍是辩了一通“皇长子还是先丰富其学识吧”,把这事儿又搁置起来。于是人们便增添了疑忌。人们觉得这是大事儿,皇帝以“丰富学识”为由不册封太子,这难以令人信服。这事儿若不早确定下来,必会影响国家政局稳定的。再又说了,人们也窥测到了皇上的心理——皇上是不喜欢朱高炽,却又捉不住朱高炽什么坏的把柄儿,故尔犹豫不决。皇上喜欢的,首先是朱高煦,因为他随王征战,屡立殊功;其次是朱高燧,他机灵乖滑,颇能揣摸老人家的心思,极孝顺的。但是众多官僚还是拥戴高炽而讨厌(或者惧怕)高煦。高煦不说别的,只那暴戾的性脾和不端的品行(譬如当年偷了****祖的良马逃亡,在路上怒鞭驿丞,差点儿要了人家性命,这事儿人们还记忆犹新),就不够君主的料儿。相比之下,朱高炽温文尔稚,沉稳谦逊,让他做皇帝至少不会胡来,而人们围拢在这样的皇帝身边心情也会舒畅些的。所以人们都发急。但话又说回来,立储是皇帝的事儿,别人急也没用。急得过了火儿,没准儿还会惹出麻烦。
于是人们便去找周王。想请周王出面,劝皇帝尽快立储。周王是皇上的同母弟,他的话皇上肯定能信得过,也有足够的分量呢。
在永乐登基后,因对诸亲王实行了“优礼”政策,允许亲王们随时来朝(而不是如洪武、建文时代,没有诏令不准进京),所以周王来趟应天还是极方便的。说到周王,经过了七灾八难,人变得老诚了。也不是当年玩世不恭的模样了。故而赢得了人们的尊重。人们知道周王支持朱高炽,就觉得这事儿很有把握。
却想不到连周王也不行。只要一提到“立储”,皇上马上就把话题转开,“王顾左右而言他”。周王知道皇上有难言之隐,就不好再张口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周王心里叹道。他自己的“经”不就很难念吗?那个向建文出告发他有“异谋”的不肖子朱有恸,至今提起来都恨得他牙根儿疼。周王的家庭也很难调理(跟永乐家颇有点相似):二子和三子联合起来对付周世子,闹腾得没有个安生的时候!唉!周王走后,永乐倒是烦躁起来了。他被迫又将这个不愿接触,却又难以回避的难题再翻腾出来。
他知道朱高炽并不是坏孩子。高炽端庄沉静,做事循规蹈矩,内心很是仁慈。当年他的祖父高皇帝曾令他与秦、晋二王的世子分别阅军,结果每天都是他回来最晚。太祖问他回来晚的缘由,他说:“早晨天甚寒冷,我待军士们吃过早饭后才阅军,故尔迟归。”又有一回,太祖让他与秦、晋二世子一起分阅诸臣奏章。太祖发现他所阅处的大臣奏章中,有几个错字他未曾修改,以为他疏忽大意。其实,他是重视奏章中关于国计民生的大端,而不太注意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他对太祖说:“孙儿未敢忽略。但念其小过,不必计较呢。”太祖又问他:“舜、汤时水旱,百姓何以为恃?”他说:“有恃于圣人恤民之政。”太祖听了,颔首赞道:“唔,我孙儿有君子之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