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亲戚”——现在永乐帝最讨厌的便是这个字眼儿。这是真话。讨厌它,愤恨它,甚至对它还有点儿无奈。
永乐帝可以对建文的那班忠臣尽情折磨,在他们的肉体上玩出些花样儿,譬如割鼻、断舌、油烹、剥皮、寸磔之类。但是对于亲戚——当然是要紧的亲戚,他能有什么办法?
****祖是最令他讨厌的一个。别的不说,就说金川门陷落,所有的都督、指挥使都放下武器归降了燕王,惟他还领着兵马抵挡。这当然是螳臂挡车。这也罢了,因为建文那时尚未“逊国”,永乐尚未登极,****祖的抵抗似还可以理解。但是新帝御奉天殿接过传国宝玺了(尽管少了一块,但其他十六块宝玺总是接下来了),百官们都向他朝贺了,惟独****祖杜门不出。他遣中官去中山王府召****祖问罪,辉祖却卷起铺盖卷儿去了徐达的祠堂。辉祖说,我要一直守在先父的祠堂里。那意思极是明白:我宁肯在父亲的祠堂里度过后半生,也决不会对你俯首称臣!
永乐帝气坏了。诏有司问****祖之罪。刑部官员带了锦衣卫校尉前往中山王府,好歹敲开徐达祠堂的门,传达圣谕,令辉祖自书罪状。辉祖也颇痛快,援笔在手,唰唰写下了一纸供词。却只有十六个字:
吾父开国重臣太祖予世券其后辈免死。永乐帝读到****祖的“供词”,几欲气炸心肺。如此狂妄的挑衅也的确令人忍无可忍呢!说真的,也许到这时候他才算真正认识了****祖。****祖是建文真正的忠臣呀!并不是如他原先所想像的,是“做做样子”的忠臣呀!“做做样子”的忠臣在建文朝真不在少数儿;尤其是武臣之中,可以说都已跪伏在他的脚下了,而今哪有不降附的呢?更何况如今建文已经死了,你****祖忠与不忠都没什么意思了。你何必仍与我做对呢!
永乐帝下令将****祖逮入锦衣卫狱,拟处以死罪。然而……然而徐妃这时候从北平风尘仆仆赶来了。徐妃当然不是为了这事儿赶来的。她是赶来接受册封的。她现在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她已经住进了修葺一新的坤宁宫。她要在交泰殿接受后宫妃嫔及诰命夫人们的朝贺。她在见到刚刚成为寡妇的徐增寿的夫人时,已经情不能已让泪水冲洗了铅华粉黛;而想到不久她又将失去一个弟弟****祖,更觉得万箭穿心。所以,她做了皇后之后,留给皇帝的第一印象,便是红桃子似的两只哭肿了的眼睛。
徐皇后并没为****祖说一句求情的话。因为她看到了在皇后所御用的交泰殿里,有一块题为“无为”的牌匾,那是洪武帝对后妃们的警示。徐皇后作为国母,怎么能违背洪武帝的规矩而“干政”呢?但是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却是让永乐帝看到了。永乐帝知道她是为****祖而哭的,不禁心里发了软,火气儿也消了些,于是收回了成命,赦免了****祖的死罪,将其从狱中放出,幽禁在私邸,削去了魏国公的爵位。
另一个令永乐帝讨厌、犯愁且有点儿仇恨的,是驸马都尉梅殷。
梅殷可不是一般的驸马,他是宁国公主的夫婿。宁国公主是孝慈高皇后亲生,说起来应当是永乐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且她的年龄在太祖现有的子女中是最年长的一位,是长公主,仅凭这一点,她也应当受到他这做弟弟的尊重呢。更何况太祖在世时,在十六位驸马中,最喜欢的便是梅殷,对他特别宠爱。所以也就难免使其渐显骄纵,做事处世便有点“有恃无恐”的滋味了。
永乐对他的仇怨,最早是听说他曾经受过太祖的遗诏。说太祖临终时嘱咐梅殷:“燕王不可忽视。你老成忠信,可托以幼主。”这事儿自然是谣传,是建文与梅驸马有意假“太祖遗诏”,在国人面前败坏他燕王的名誉,并为向他开刀寻找借口罢了。梅殷还真是利用了这假的遗诏招兵买马,驻守淮安,企图阻止燕军过江。当时他曾致书于梅殷,言及“赴京师为皇考进香,望予以方便,让开道路”。不料梅殷冷辞回拒曰:“进香,皇考曾有禁,遵者为孝,不遵者为不孝。这个方便我行不得!”这也罢了,梅殷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派去致书的使者,给割掉了耳朵和鼻子,以示对他燕王的凌辱。何其狠毒乃尔!
“好吧,你这该杀的!等着瞧!”他记下了这笔账。他没能从梅殷的地盘上经过,而是选择了另外的路线,终于渡过大江,攻陷京师。
他们之间的新仇,是他即帝位后,梅殷居然违抗他的诏令,继续拥兵淮安,而不入朝向他参拜。作为皇帝,他可以发兵征剿,缚住梅殷将其碎尸万段;但毕竟这是老姐姐的丈夫,还得照顾长公主的面子呢!他就传谕宁国公主:“梅殷若拒不入朝,即以统兵作乱论处。届时其身首异处,是以法量刑,姐无怪弟言之不预也。”
宁国公主晓得这话的厉害,忙咬破手指,写就一封血书,遣太监去淮安传召驸马回京。梅殷读了血书,失声恸哭,问太监:“建文君何在?”太监说:“已驾鹤西去了!”梅殷捶胸长叹道:“君存我存,君亡我亡。我活在世上,还有何意思呢!”叹罢又大哭。后来,当然还是灰溜溜还京来了。
因为有宁国公主这位老姐姐的劝说、胁迫,梅殷最后还是向他做了屈服,灰溜溜进宫见驾来了。但那灰溜溜的脸皮是掩饰不住内心深处对他的鄙视与仇恨的,这一点,他和他彼此都很清楚。所以,当他略带讥讪地慰问说:“驸马劳苦功高啊!”梅殷当即回敬了一句:“劳而无功,徒自愧耳!”你听,这叫什么话!这就是说,“我梅殷若真的有功,你如今也做不成皇帝呢!”……皇帝冷笑笑:“卿言之有理。”心想这个梅殷真是不可救药的了!以后梅殷常以“疾病”为由不出席朝会;偶尔出朝了,也是一副冷脸子。永乐瞧在眼里,也不睬他,暗地里却捉摸着治他的办法儿。
永乐开始派遣小太监,以慰劳为名,三天两头儿往宁国公主府里跑。今日送一篓荔枝,明日送一对龙虾,后天又是一只嘴儿忒巧的鹦鹉。感动得宁国公主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梅殷晓得,“黄鼠狼进宅,不怀好意”。他就密令心腹盯紧了这三天两头儿来的小太监。果不其然,这小太监是皇上派来的“眼线”,是专门来侦察他,抓他犯罪违法把柄儿的。某一夜,小太监仗着已跟梅府里内官们混得厮熟,溜到他一间密室的窗外窃听,结果被他当场抓住。抓倒是抓住了,却也不能如在淮安时,拿对待燕王使者的办法,割去耳鼻的了。须知这毕竟是皇上派来的人,打狗也得看主人呢!所以,思之忖之,梅殷只能说小太监手脚不老实,是个怪癖,竟跟他使唤的宫女们胡闹。梅殷修书一封,让这小太监亲手代交皇帝。以此作为对永乐的一种恰如其分的羞辱。
永乐帝与梅驸马的怨仇越积越深。且永乐也有了远比小太监精明能干的人,那就是都御使陈瑛和纪纲手下的锦衣卫。永乐觉得他们之间的怨仇应该结束了。于是,有一回,当梅殷又以养病为由不出席早朝时,永乐似乎漫不经心地对陈瑛说了句:“啊呀,梅殷这病,怕是极重了的吧?”陈瑛心领神会,散朝之后便开始考虑治梅殷之病的药方儿了。
陈瑛是永乐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是永乐帝身边不可或缺的鹰犬。他生性冷酷、残忍,且具有一种超常的责任心,可谓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上任以来,他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审阅方孝孺等几位重点“奸臣”的材料,对他们的每一封信件都是字斟句酌披沙拣金,于中找出暗藏着的“奸党”。陈瑛虽被后世人们切齿痛骂并列为永乐朝首位“奸臣”,然而公理公道地讲,此人既不贪财,又不好色,不贪污不受贿不乱搞女人,甚至不喜游乐,对花鸟虫鱼亦不感兴趣,总之他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整人的事业”中去的人。陈瑛被后世史家定性为“奸臣”,真有值得商榷之处呢。
陈瑛一介入到梅殷的事儿里,情况马上就有了惊人的进展。永乐帝在陈瑛呈送的厚厚一沓材料里,发现梅殷有三桩罪恶。一是“招纳亡命”,即收罗了一些杀人越货的凶徒,豢养并怂恿他们继续为非作歹;二是“科匿番人”,即某些番国的商人(似有间谍之嫌)触犯了中国的法律法规,在地方上呆不住,竟藏到梅府里避险;三是“与女秀才朋邪诅咒”。这一条最是有趣,也最令梅殷以及宁国公主尴尬。原来,这女秀才姓刘,颇具姿色,亦擅琴棋书画。梅殷有时带她郊游,有时也请至府中雅会。按说这本是很无所谓的,秀才是文人,驸马结交文人不仅不应受到指责,倒是应该大加赞赏的呢。宋朝王诜驸马,不就曾邀集苏轼、米芾、黄庭坚等人到他的府邸搞什么“西园会”,且成为美谈的吗?然而女秀才毕竟不是男秀才,且刘氏大概也比不过苏轼等人的文才。于是,梅殷与刘氏的唱和诗里,便被陈瑛嗅出了“诅咒”的气味儿。被诅咒的是谁?陈瑛也拿不准,放“俯请圣裁”,让永乐帝亲自做出判断。
“好吧”。永乐帝合上梅殷的“案卷”,对陈瑛说,“驸马的事,朕自处之。”随后令户部考定公、侯、驸马、伯仪仗及从人之数,而别命锦衣卫将梅府那些“超编”的家人(实则亡命之徒)发配辽东从军。这算是在外界给梅殷保全了面子。然而只这样做不行,梅殷的罪过得让公主知道,应该让公主来训诫她的丈夫。于是将这些“罪过”密封了,派人送到他的老姐姐的手上。
结果,公主与驸马大闹一场。女秀才被公主的宫女捉住,剪去了头发,又剪去了一个****,最后劐烂了下体。驸马好生晦气,却又有什么办法?他无法跟公主解释。要解释,也只能说些假话。唉,公主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皮肤无了弹性,脂粉亦填不平皱纹……唉,做驸马好是好,惟独在男女的事儿上得不到满足。
从那以后梅殷倒是老实了——在家里老实了,在朝里也老实了。他已没了疾病,每天都能出席早朝了。他不能永远跟皇上冷着脸子;他甚至在皇上面前恂恂然,且努力调动脸肌做出媚笑了。而他发现皇上对他也微笑着,笑得极真诚。于是梅驸马便以为他和永乐之间的“过节儿”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很好!”永乐默默地朝着梅殷的背影微笑。“这才是施以报复的最佳时机呢!”他想。他向纪纲做了一番交代。纪纲领了圣旨,但却不能亲自出马。纪纲把这话儿又交代给了赵曦。
赵曦在建文朝就做锦衣卫的指挥,永乐登基后他的职位未变。赵曦当初效忠于建文,如今他能效忠于永乐吗?这在纪纲看来也有点拿不准。但是永乐帝对纪纲说,不要紧的,梅殷的事,就要赵曦去办吧。纪纲眼珠儿一转,遂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是一箭双雕呢!
这一日,梅殷骑了马入朝。路上碰到了锦衣卫指挥赵曦和前军都督府佥事谭深,三人彼此打过招呼,便一路同行。那是初冬的拂晓,街上看不到行人,偶尔有卖油炸糕的叫卖声幽幽地从巷子里绕出来。这儿那儿能听得到哗哗啦啦的水声。他们走到笪桥上时,三匹马同行显得有点儿拥挤。谭深与赵曦彼此使个眼色儿。他们又像是给梅殷让路,又像是要超过他,两人同时往梅殷的身上撞了一下。梅殷原本就是似醒未醒的样子,在马上连连打着呵欠,此时毫无防备,“扑通”就从马上掉进河里。
桥上的赵曦和谭深显得很是惊慌,做张做势地咋呼着:“救人!不好了!驸马投身入水了!”……等他们找来个挠钩,顺着河岸追下去二里路,将梅殷搭救上岸时,不幸得很,驸马已经溺死。
赵曦、谭深忙将梅殷的尸体驮在马上,惶惶地赶往宫里报告皇上。他们说梅殷是自杀,是从马上奋身扑进河里的。这立即轰动朝野。“梅驸马为何自杀?”“是否与那个姓刘的女秀才有关?”……朝堂内外,街头巷尾,一时议论纷纷。
永乐帝见梅殷的躯体已经僵硬,只好悲凄地喊一声:啊呀姐夫,你是何苦来?不为我可怜的老姐想想吗?你叫她日后孤苦伶仃如何过活儿呀!拭去两滴泪,刚要吩咐将梅殷装殓,不料班次中闪出一位武臣,大喊道:
“陛下且莫被奸人骗过,梅驸马非是自杀!”这话不禁令永乐大吃一惊。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瞠目结舌。一看,这位武臣是都督同知许成。“许成,你说梅殷非是自杀,那是因何而死?”永乐问道。
许成说:“臣在后面看得明白,那是赵曦与谭深合谋,故意将驸马挤入桥下的!”这话立时引得朝堂上一片哗然:“啊!是谋杀?”“因何谋杀?”“谭深、赵曦与梅驸马有何仇隙?”……大明朝开国以来。人们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儿。“谋杀”本身就够惊人的了,何况谋杀的又是洪武帝最喜欢的驸马呢!
赵曦和谭深一下子呆了。他们想不到会有个许成也恰巧驱马来到笪桥。他们更不曾想到,许成会公然在朝堂上站出来揭发他们的阴谋。他们猝不及防。他们现在惟一能做的便是抵赖和依靠皇上的庇护了。
“你,血口喷人!”赵曦和谭深冲着许成怒吼。他们想冲过去撕烂许成的嘴。但遗憾的是,这是在朝堂上,有文武百官睽睽的众目,容不得他们放肆的。可以设想,如果这是另外一种场合,许成的嘴巴甚至心脏都有可能被他们撕烂了。
“臣以身家性命担保!”许成一面躲闪着扑过来的赵曦和谭深,一面朝永乐嘶喊,“赵、谭二贼同时挤撞了驸马的坐骑。臣听到驸马掉入桥下之前还‘啊呀’了一声。陛下明察秋毫,您可以想想——驸马若真想自尽,他在哪儿还死不了啊?偏偏要约上赵曦和谭深,来到窄窄的笪桥上投水?”
“是啊!梅驸马即便自杀,也不会这样儿自杀呀?”——朝臣们窃窃私议。
“陛下明鉴!”赵曦说,“梅驸马是自己掉下桥去的。”但很明显,他的声音已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