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听罢大喜,他觉得,这是近几年来,他与大哥联手对付世民的一系列招数中最高明的一招。抽掉忠于世民的那些骁将,不仅会使世民失去奥援,而且还能慑服其他将士;借饯行之机杀死秦王,乘势逼父皇让位,大哥便可顺利登上皇位。到那时,他若能兑现其诺言,立自己这个当弟弟的为嗣君,一切都好说。若是食言自肥,过河拆桥,那自己便利用手中的兵权,趁其立足未稳,一举杀之,夺取江山社稷。不管怎么说,建成总比世民要好对付的多。
建成、元吉精心设计了一出好戏,可惜未能上演。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依为心腹的率更丞王晖,早已成了秦王世民的人。
王晊得知了建成、元吉密谋,立即告知秦王。秦王世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但此时的秦王府里,房、杜二人及程咬金等,斥逐的斥逐,调走的调走,真正的铁杆心腹只剩下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秦叔宝、长孙无忌的舅父高士廉和侯君集等人。
世民立即召集他们密议,说道:“骨肉相残,古今大恶。我虽知祸在旦夕,如火烧眉睫。但还是想等他们先发难,然后以大义讨之,汝等以为如何?”尉迟敬德愤然说道:“人情无不畏死,然众人皆愿以死奉秦王,此乃天授。若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殿下只知存仁爱之小情,而忘社稷之大计,祸至而不忧,将亡而自安。失人臣临难不避之节,乏先贤大义灭亲之事,如此优柔寡断,实令敬德不安。敬德愚诚,恳请殿下痛下决心,诛杀建成、元吉二贼。反败为功,以示明贤之高见,转祸为福,方显智士之先机。殿下若不从敬德之言,请让我即刻离开王府,窜身草泽,奔逃亡命,绝不在此束手受戮。敬德今若逃亡,无忌等人亦欲同去,何去何从,请殿下速作决断。”
长孙无忌亦接口道:“殿下若不从敬德之言,我等从此不再为您所有,祸机一发,必定事败身亡,蒙羞怀耻于千古。”
秦王仍显得游移不定,叹口气道:“你们所说的,不无道理,但我的话,也不可全弃。咱们都再慎重地思虑一下。”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他是真下不了决心,还是在演戏,要把这场戏演到最后一刻?人们不得而知,尽皆惘然。
但尉迟敬德却不容他继续演下去,高声喊道:“处事有疑非智,临难不决非勇。殿下历来并不如此,今日是怎么了?您纵使不听敬德之言,但实不相瞒,在外的八百勇士,我已将他们召入府中,控弦披甲,剑拔弩张,箭在弦上,再无不发之理。事实已经如此,不知殿下还如何推辞?”
秦王吃惊地看着尉迟敬德。这么些年了,自己还真轻看了他,至少是对他了解得还不那么全面深透。
看来,此人并非单纯的骁勇,而且颇具谋略。关键时刻,他能慷慨劝进,既有恳切的请求,又有善意的要挟。特别是那八百勇士已全部入府的做法,更是一种先斩后奏,逼使自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高招。也说不定他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在有意地配合自己把戏演得更好更像呢。
他正要说什么,一名侍从进来禀知,说李靖、李勣将军已到。
秦王让众人稍等,他在另一偏室召见了两位将军。他要广泛征询意见,尤其要取得身居军队要职,统帅着精锐主力的二李的意见。因此才派人分赴其驻跸之地,召请他们连夜进京。
然而,当秦王问及他们是何看法时,二人却均未明确表态。
李靖说道:“此乃国家大事,我等武人,不宜多说,但听命而已。”
李勣则冲秦王笑笑道:“这既是国事,又是家事。事关殿下父子兄弟骨肉手足,大主意只能由殿下自己来拿。我等从来隶属秦王麾下,一切唯秦王马首是瞻。”这种不表态的表态,实际是一种默许。既明确表示了到时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一边,又恪守了武臣不预政事的本分。在这类问题上,作为高级将领,本不宜多说什么,重要的在于行动。秦王从心中愈加敬重他们,这是两个见识高人一等的真正的军人。
至此,以武力最终解决问题,具体地说,就是要先发制人,起兵诛杀建成、元吉的决策,已在秦王的心中基本形成。
既已决定,便雷厉风行,绝不犹豫,这是世民一贯的作风。他马上派长孙无忌秘密去召房玄龄、杜如晦前来议事。事大如天,他必须做最后更细致的研究和更充分的准备。
长孙无忌走后,秦王将府中幕僚召集起来,令善卜者取来龟板、蓍草,就此事占卜吉凶。正在此时,张公谨从外面火急地赶回来,见此情景,不禁愤然冲过去,抓起龟、蓍等卜具,狠狠地扔在地上,大声说道:“占卜本是为了决疑。如今举大事,势在必行,毫无犹豫的余地,还占卜什么?倘若卜而不吉,莫非我们就不干了,坐在这里等死吗?”
“说得对,公谨老弟真痛快人!”尉迟敬德半天来一直闷闷不乐,此时才咧开大嘴笑了。
秦王也笑着说道:“既如此,诸位皆不顾吉凶,抱必死之心,我又何惧?那就不卜,汝等各自回去,仔细准备。从现在始,任何人都不要离开藩邸半步,确保随叫随到。”
其实,张公谨所说的道理,秦王岂能不知?知之尚要问卜,其意仍在调动众人情绪。如今终于借公瑾一席话,最后定下大计,真可谓心机缜密,老谋深算。
长孙无忌匆匆赶至房玄龄的住处,恰恰杜如晦也在,二人正围在一张小桌子旁,一边品茶,一边聚精会神地对弈厮杀。
长孙无忌上前打拱说道:“二位先生好福气,竟有此闲情逸致?”
“我等本是闲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只好在这二尺战场上争锋格斗,以慰寂寞了。”杜如晦头也没抬,又冷冷问道:“不知长孙大人缘何而来?”
长孙无忌忙悄声说道:“秦王已有举大事之意,请二位速去府中议事。”
房玄龄的心思却集中在棋盘中,静思多时,走了一步右肋车加炮,意在打仕,然后形成“单裁耳”局势。口里却漫应着:“请长孙大人告知秦王,我等奉旨不再事奉秦王,若再私自进府谒见,罪必坐死。请秦王见谅,我等实在不敢奉命前往。”
长孙无忌大为诧异,这真是两个不可思议的怪人。本来,他们是主张秦王举事最积极的,而且又有默契在先,秦王既来召请,按说就该欣然前往,怎么关键时刻,他们倒不动了?莫非事到临头,就真得怕死了?
长孙无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和愤懑。人心隔肚皮,在生死关头,这世上还有真朋友吗?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二位慢慢下棋,在下就不打扰了。”说罢,甩手便走。
待长孙无忌走出了院门,二人将棋盘一推,相视而笑。
他们当然不会真地不动,等待这一天都等了几年了。
这不过是激将法,要以此激秦王最后下定决心。这里面,当然也有试探情况虚实和秦王决心大小的意思。
从规矩上讲,他们是不能违背圣旨去复事秦王的,那样会获抗旨不尊的大罪。但是,如有必要,他们自然会冒着生命危险,义不容辞地辅佐秦王。关键要看秦王这一次的态度。秦王若不坚持让他们进府,则表明他无意对抗皇敕,也就是没有最后痛下决心。若是坚持要他们前去,则说明主意已定,大事必举。
两个人一边饮茶,一边静候着事态的进展。表面上谁也不动声色,内心里却波涛滚滚,再也静不下心来下棋了。
长孙无忌回到秦王府,将房、杜二人的态度告知世民。世民勃然大怒,急将腰中佩剑解下来,交给尉迟敬德道:“你再去一趟。若肯前来,万事皆休。若真得不肯奉召,便将他们的首级提来。”尉迟敬德随长孙无忌再次来到房玄龄住所,一进门不禁愣住了。房、杜二人不见了,却见屋内背对着他们站着两个道士。
尉迟敬德正欲发作,那两个道士却慢慢转过身来,其中一个向他们打个稽首,笑呵呵地说道:“二位再晚来一步,贫道可要潜入深山修炼去了。”
仔细看时,正是房、杜二人。尉迟敬德纳闷地说道:“秦王欲举大事,眼下已经火上屋脊,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装神弄鬼。”
杜如晦道:“着装打扮,正是为了迎接二位,请问,秦王确已决计行事?”
长孙无忌忙说:“秦王计已决,正等着二位速往共谋之。”
房玄龄笑道:“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我们若不换换行头,大白天里,咱们四人招摇过市,径入秦府,这不等于给太子他们送信儿吗?我们两个道人,随长孙大人从前门入,请尉迟将军从另路回府,不可群行道中。”
尉迟敬德这才恍然大悟,咧嘴笑笑:“还是先生想得周到——那咱们快走吧。”
四个人分两路进入秦王府,秦王已在客厅等候,这天夜里,秦王府里戒备森严,既不准任何外人进入,也不准府内一人外出。
客厅里屏退所有下人,由雷永吉带领几名亲信,亲自在厅外巡哨,百步之内不准任何下人靠近。
秦王与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人,在烛光暗淡的客厅里仔细密议,整整商谈了一整夜。
房玄龄说道:“殿下既已定下大计,此行必须万无一失,一举成功。诛杀建成、元吉是关键,不能有丝毫马虎,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万万大意不得。”
“殿下虽然多年典兵,但大军多在外地。皇城之中的禁军,没有皇上手敕,难以调动。仅以八百多府兵,与建成的‘长林军’加上齐王的府兵相比,显然众寡不抵。因此,我们不可能去攻打东宫。眼下,选准动手的地点是此举成功的关键,”杜如晦说道。
秦王接口道:“先生所虑极是。此事我已反复想过,动手的地点应选在玄武门,作为宫城的北门,是建成、元吉每日朝参的必经之路。他们上朝时,总不能带领兵将。在此设伏,形势即变为我众彼寡,极易得手。而玄武门的守将常何,建成自以为是他的心腹,必不提防。一会儿长孙兄就去见他,让他在这几日务必亲自守卫宫门。另外,我已派人通知张亮,让他带五千兵马昼伏夜行,秘密潜来京师,隐蔽于城南密林中,以备不测。同时,李靖、李勣、程咬金等在外将领已做好准备,秣马厉兵,随时可杀奔长安,就目前形势看,如无异常,大事必能成功。诸位可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疏漏之处?千秋大计,决于一朝,万不可有丝毫麻痹。”房玄龄与杜如晦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的笑了。关键时刻,秦王终于显露了他的英雄本色:调兵遣将,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运筹谋划,严密谨慎,丝丝入扣。至此,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的两大派系,都已经剑拔弩张,皇权争夺战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大变在即,一触即发。
十分有趣的是,争斗的双方都不谋而合地选择了诉诸武力,以兵变的形式杀掉对方。建成选择了以出兵抵御突厥为时机,在饯行于昆明池时动手;世民则要先行一着,在玄武门设伏诛杀。而且双方都在暗中计划着,只要除掉对方,就进一步迫使皇上授以国家大权,也就是说,这场兵变的实质,即是政变。
如果双方的决战是在战场上,那么李世民肯定会占有绝对优势。无论是他个人的指挥才能、弓马技艺,还是效忠于他的将士们的实力,都远远地超出了对方。
但是,现在却是在京城,而且是在宫掖之中拼斗,世民的力量便略居劣势了。对方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齐王,合二人之兵力,已足以与世民抗衡有余,更加上在高祖皇上的内心里,一直倾向于太子一边。这种影响,必然会被一些朝臣所察觉,从而影响他们的去就。
因此,究竟鹿死谁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眼下尚在未知之数。
更为不利的是,完全出乎秦王和他的僚属们的意料,就在他们谋划了整整一夜的第二天,一件无法逆料的大事发生了。
六月初一至初三一连三天,太白金星于白昼出现,一再经天,而且现于秦地之分野。
自古以来,太白金星昼现经天,都是兵乱国丧之像。《汉书·天文志》说:“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刘向的《五纪论》也说道:“太白少阴,弱不得专行,故以己、未为界,不得经天而行。经天则昼见,其占为兵丧,为不臣,为更王,强国弱,小国强。”
太史丞傅奕察看了这一天象,万分惊恐,于初三日下午火急地求见高祖皇上。
“陛下,臣观天象,见太白经天,实为大祸将降之兆,望陛下早做准备。”
高祖大为吃惊,傅奕是他十分信任的天文历数专家,所言断无虚妄。
他忙问道:“以卿看来,此兆端将起自何方?”
傅奕不敢有半点隐瞒,直陈道:“万岁恕臣直言,太白见于秦地分野,主秦王当有天下”。
这就是说,自己防来防去,到头来秦王世民还是要谋反篡位,高祖只觉得心口怦怦乱跳,周身一阵颤栗,忽地冒出了一头冷汗。
他吃力地稳住了自己,让傅奕先退下去。他倚靠在御座上,闭着眼睛喘息了一阵,霍然睁开眼睛,厉声喝道:“来人,传秦王即刻进宫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