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的案子,在秦王的部属们中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这桩所谓的“谋反”大案虽然无果而终,不了了之,张亮也终究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但他毕竟是遭人诬陷而受尽毒刑,险些儿断送了性命。
秦王府中的将士官佐无不为此义愤填膺,怒形于色。甚至有些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感觉。于是,他们便一窝蜂地来找秦王,要求他痛下决心,早图大计。你刚走了,他又来了,众口嘈嘈,群情汹汹,简直让秦王有些应接不暇。
连一向老成持重,沉稳有余的房玄龄、杜如晦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认为此时举事,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若不果断行事,将会坐失良机,铸成大错。
但是,秦王却一直在沉默着,延缓着,对谁都是那句翻来覆去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话:“事大如天,不可操之过急。心急喝不得热粘粥,再等等看。”
他还要等什么?人们谁也弄不清楚,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大清楚。
但只是觉得,大事一旦发动,皇室宗亲立时便会腥风血雨,死者枕藉。他们父子兄弟甚至连同一些无辜的妇孺妻孥,必定会从此人鬼殊途,阴阳两界。不管成功与否,功过毁誉都会流传史册,他李世民说不定会成为杀兄坑弟的千古罪人,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骨肉人伦的亲情和你死我活的仇恨,在他的心里形成了一对激烈的矛盾,煎熬着他,撕扯着他,让他时至今日还举棋不定。他实在不忍心下手,或许是潜伏在身体深处的那种血缘关系在左右着他,也或许自幼所受的儒家伦理道德的潜移默化在紧箍着他,让这个一向临机果决的人显得优柔寡断。
他只好用沉默一次又一次强压下心中不断高涨的怒火,等一等,再等一等,不到山穷水尽,再无半步退路的时候,他不会轻易动手。
但是,他的对手,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却不肯稍稍退让。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攻势凌厉,咄咄逼人。
武德九年正月初三日,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未过,朝臣们还都沉浸在假日的悠闲欢乐之中,夜幕降临时,齐王李元吉突然来到了尉迟敬德的家中。
“尉迟将军,新春大喜,小王特来给将军拜个晚年。”尉迟敬德万分惊异,他怎么会不期而至,大年初三来到自己家里呢?怕是夜猫子进宅,没什么好事吧?一边想着。急忙深深打躬施礼:“齐王殿下这不是在掴末将这张老脸吗?该是末将去给齐王拜年才是,哪有礼从上来的道理?”
“将军过谦了,咱们可是出生入死,并肩厮杀的老朋友了。小王年轻,给将军拜个年原不为过。”
尉迟敬德从心底里腻歪这个不速之客,但既是客人,就得让进屋里叙谈。
他忙不迭地泡茶待客,心里却不停地问自己:“他要干什么?”
待齐王坐定之后,忙赔着笑问道:“殿下屈驾枉顾,必有所教,但请驱遣无妨。”
“真的,我真是来看看将军,没什么大事。对了,太子殿下也向将军致意,这里还有他给将军的亲笔书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当即打开书信,见上面以极清秀的楷书写着数行字:
“尉迟将军惠鉴:久慕大才,悬念若渴。愿迁长齐之春,敦布衣之交,幸副所望也。”
就这么寥寥数语的一封短信,尉迟敬德却看不懂。他困惑地看着元吉,问道:“我乃一莽夫,实在不知太子殿下有何事吩咐?”
李元吉大笑:“没有啥事。只不过太子对尉迟将军的大才高德久已仰慕,想以平常身份,与将军结为布衣之交,生死兄弟。今生今世,患难与共,富贵同享。”
“啊呀,此事万万不可。敬德虽是个粗人,却也深知君臣大礼,怎敢与太子称兄道弟?”尉迟敬德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将军无须惊慌,太子与你相交,原出于真诚。你来看,”说罢,领着敬德来到大门口。门外停着一辆大车,几个侍从各持兵刃警戒着,车上堆满了箱笼包裹,打开看时,竟全是金银器物。
说了半天,他们是收买自己来了。到这个时候,尉迟敬德不得不实话实说了:“请齐王转告太子殿下,尉迟本是一个盗贼,适遇隋亡,天下土崩,蹿身无所,久沦逆地,罪不容诛。幸好遇上秦王,待以上宾之礼。我这条命,其实是秦王给的,现在隶名秦王藩邸,只能以身报恩。敬德于太子殿下无功,怎敢受此重赐?今若见利忘义,私许太子,便是一个有始无终的小人,太子就是收用了我,又有什么用处?”
齐王还要劝说,让他把金银留下,尉迟敬德却坚辞不受。元吉见此人冥顽不化,不禁怫然变色。只好让侍从们拉着车子,悻悻离去。
当天夜里,尉迟敬德便来到了秦王府,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禀知秦王。
秦王感叹道:“公之忠心义胆,坚如金石。我知纵使积金如山,公亦情不可移。只是他既然送礼上门,就该收下,不必拒之。”
尉迟敬德道:“这种肮脏钱,我就是穷死也不要他的。”
秦王说道:“你不收他的金银,恐怕会引起他们的杀心,这些人穷凶极恶,将军要千万小心。”“怕他怎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奈我何?”这件事又让秦王不幸言中了。李元吉将尉迟敬德死心塌地跟定秦王的那番话告知建成以后,兄弟二人确是起了杀心。
尉迟敬德骁勇绝伦,李元吉早已领教过他的厉害。建成也深知此人对秦王的重要,因此不惜重金收买他。若能把他拉过来,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如今,这桩好事因敬德的拒绝而化为泡影。建成、元吉恼羞成怒,便要痛下杀手。此时,他们已经在酝酿着诉诸武力,来最后解决问题。而要诉诸武力,尉迟敬德显然是一大障碍。事情过了约十几天,适逢元宵佳节。晚饭后,尉迟敬德因无事可做,便换了便服,蹭跶到街上去看热闹。刚走到一个卖汤圆的摊子前,却听那个卖汤圆的叫道:“客官留步。”
尉迟敬德以为是兜揽生意的,便说道:“何事?我已经吃过饭了。”
那人走到面前,说道:“这里有客官的一封信。”“书信?谁给的?”“小人也不认识,看样子像位官爷。刚刚在这里盯着客官,客官来了,他却走了,留下了这封信。”尉迟敬德甚觉蹊跷,便不再看热闹,径回家中。打开书信一看,见上面写着“小心,今夜有刺客!”是哪位朋友给自己报信?想必是东宫中的人,除了建成和元吉,还有谁想杀自己?
尉迟敬德把书信烧了,心中并不在意。天近亥时,街上的喧闹声渐渐平息,长安城里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惟有皓月当空,辉光似水,把大地映照的亮堂堂的如同白昼。
他把街门、屋门和房门全都打开,然后和衣躺在铺上,拉上被子呼呼大睡。
子时以后,两名刺客果然来了。本想越墙而入,却见重门洞开,心中不免诧异。悄悄踅进院内,便听到一片打雷似的鼾声。他究竟是真睡着了,还是在佯做熟睡?两个刺客有些茫然无措。对于尉迟敬德的威名,他们早已如雷贯耳。倘若他醒着,别说他两个,就是二十个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本来,他们想往屋内吹些熏香,待其昏迷后再动手。但如今屋门、房门都大敞着,熏香失去了作用。两个人在屋外徘徊了多时,却不敢贸然进屋。
这样一连三夜,夜夜如此,两个刺客到底没敢迈进屋内半步。
杀不了尉迟敬德,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太子和齐王断不会饶了自己,肯定会杀人灭口。二人出了尉迟敬德的宅院,合计了一下,觉得别无出路,只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们连夜潜出长安,逃得无影无踪。
收买不成,暗杀告吹,建成、元吉对这个尉迟敬德恨得牙根疼。
于是,他们又故伎重演,摇唇鼓舌,搬弄是非,谮诬敬德有谋逆之心。一有机会,便在高祖身边喋喋不休。
这一次,高祖却接受了张亮一案的教训,不敢轻信。他问元吉道:“尉迟敬德多次救过你二哥的命,二人情同兄弟。就是朕也不曾亏待过他,他为何要谋反?你说他谋反,有何证据?”
“正因为他与秦王好的像一个人一样,只差俩人没穿一条裤子,这事儿才更为可怕。他眼里只有秦王,没有朝廷,没有皇上,这不是图谋不轨是什么?”“胡说!你这不是含沙射影,暗指你二哥谋反吗?这种话万不可在外边乱说,元吉啊,父皇真弄不明白,你们兄弟三人不仅是同宗同根,而且是一母同胞,为什么总像群乌眼鸡似的,啄剥争斗不休,非要闹个鸡飞狗跳墙不可?莫非真得要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样乱嚼舌头的话,以后休要再对朕提起。”
“父皇”,元吉有些急了:“儿臣这是为父皇着想,也是为大哥着想。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是父子兄弟也莫能例外。秦王身边,文臣武将一大堆,早就抱成团,结成了铁板一块。就像朝廷之外,另有一个朝廷,大唐国中,另立一个独立王国,这还不可怕吗?尤其是像房玄龄、杜如晦这些人,一肚子坏水,尽出臊主意,长此下去,二哥能不受他们蛊惑?一旦权欲熏心,利令智昏,难保不做出越轨之事。为防不测,父皇应早下决心,将这个独立王国分化瓦解,将一些主要属员逐出秦王府。这些并非只是儿臣危言耸听,连大哥对此也十分担忧。还请父皇三思,圣衷明断。”
最后的这些话,确也使高祖怦然心动。早在几年之前,高祖就曾对裴寂说过,世民已不像他原来的儿子,是被身边的书生们教坏了。那些所谓的书生,当然是指房、杜等人,这些人城府太深,本事太大,且不求闻达于朝廷,只欲襄赞于秦王。让他们长期地朝夕相处,确实也够危险的。他抬头看看元吉,欲言又止。这孩子太浮躁,太不知深浅,对他不能说得太多。因而只淡淡说道:“这些事不用你们操心,朕自会处置。你去吧。”
没出三天,高祖突然下旨,将房玄龄、杜如晦逐出秦王府,责令各自“归第”,不准再私下晋见秦王。
这是一道奇怪的又有些蛮不讲理的圣旨。按说,秦王府的几个幕宾,何用皇上亲自下旨调离?再说,就是要调离,也该事先与秦王打个招呼。
这道圣旨的意图是不言而喻的。秦王已经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要去讨个说法。恰恰房、杜二人前来辞行,说道:“殿下无须再去,这事已无可挽回。好在我二人并不离开长安,旦夕可供驱遣,愿殿下好自为之。”说罢,拜辞而去。
又过了几天,左一马军总管程咬金被调出秦王府,出任康州刺史。程咬金来见秦王,焦急地说道:“大王肱股羽翼被剪除将尽,身何能久?知节宁肯以死不去,愿殿下早定大计。”
秦王强抑怒火,说道:“此事急不得,程将军可奉诏前去,掌住康州兵权。待他日用将军时,世民自会召请。”
随后,秦王府的属员秦叔宝、张公谨、刘宏基等人均受到了太子、齐王的金帛贿买,皆坚辞不受,纷纷前来告知秦王。
看来,建成、元吉在谮逐房、杜、程咬金他们成功之后,其进攻的势头越来越猛烈,已经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秦王清醒地意识到,这场不可避免的皇嗣之争已进入了最后阶段,决战的时刻就在眼前。
武德九年五月底,朝廷接到急报,突厥将领郁射设率领骑兵万余,突然进驻黄河南岸,对乌城发起猛烈攻击。
太子建成认为这是天赐良机,立即上奏高祖,推荐由齐王元吉统帅各军北上,抵御突厥入侵。
高祖即欣然准奏,降旨任元吉为统兵大元帅,督率右武卫大将军罗艺、天纪将军张公谨等,前往救援乌城。
元吉按照与太子密商的意见,乘机奏请父皇,要求调尉迟敬德、刘宏基、段志玄和秦王府右三统军秦叔宝随大军同往,并简选秦王帐下精锐之士并入元吉军中。高祖皇上皆一一准奏。
见父皇很痛快的答应了,建成欣喜异常,对元吉说道:“以征突厥为名,调用世民骁将精兵,无异于夺其兵权,釜底抽薪,使之有气无力,束手待缚。”
元吉问道:“下步该怎么办?”建成胸有成竹道:“我已熟思之,如今你拥数万之众,而世民却形同空壳,你出征那日,我约他至昆明池为你浅行。你可预设伏兵,将其杀死于幕下。然后奏知父皇,就说他暴病而亡。父皇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到那时,我便令人进谏,让父皇授我国事。至于敬德等人,全在你掌握之中。他们若肯顺从则罢,倘敢反抗,杀剐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