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皇上突然于下午紧急召见,让秦王和他的僚属们感到惊诧莫名,且有些措手不及。
这次召见来得突兀而又蹊跷,是凶是吉难以预料。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朝廷中一定有重大变故发生。
不管是什么事情,秦王都必须奉召晋见。这不仅是皇命不可违,公然忤旨罪在不赦。更重要的是,倘若以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去,必将引起建成、元吉的警觉,打草惊蛇,使所有的计划泡汤,从而前功尽弃。
就是龙潭虎穴,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一闯,事到如今,秦王没有任何退路。
当秦王来到两仪殿,见到高祖时,高祖的心境已渐趋平静,由当初的惊惧、愤怒,变成了一种矛盾和无奈。
太白经天,虽然警示了世民可能“拥有天下”,但这毕竟是一种天象,并不能完全等同于事实。即便这是事实,自己临时也难以公开采取措施。
他反复地权衡,即使要采取断然措施,也不知道是否能够顺利地除掉世民?更不知道在除掉世民之后,朝廷会出现一个什么局面,这个局面自己是否能控制得了?
更何况,如果真的“天命”应在世民身上,靠人力如何挽回得了?一旦诛杀不成,父子反目成仇,自己不仅会丢了皇位,恐怕连这条老命都要保不住了。因此,眼下最明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要尽可能地遏制事态的发展,实行冷处理,维持住暂时的平衡,尔后听天由命。
待世民行过晋见之礼,高祖像平素拉家常似的,以淡淡的语气问道:“世民,这几日太白金星白日出现,你听说了吗?”
原来是问这件事,世民松了口气,顺口答道:“儿臣听说过,但没大经心。这样的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星宿隐现,风云变幻,不过是造化无常的普通现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可有人说,‘太白见于秦地分野,主秦王当有天下’。当然,朕也觉得此事荒诞不经,不过想提醒你一句。”
像有一束强电流击穿了秦王的周身,他一下子愣住了。这可是凭空飞来的不测大祸。父皇显然已经疑窦丛生,甚至已经起了杀心。即使父皇不杀自己,事情传出去,也给了建成、元吉一个绝好的借口。他们若趁机起兵诛杀自己,可谓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
事情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自己必须破釜沉舟,以攻为守,变被动为主动。
想到这里,秦王反而变得愈加镇静,双膝跪在地上,冷冷说道;“父皇不用说了,儿臣知道,此话必是出自傅奕之口。而傅奕不过是受太子和元吉驱遣。这几年他们打得火热,建成屡以重金贿傅,并许以高官,便欲借此偶然天象杀死儿臣。父皇若信他们的,可即时赐儿臣以死,儿臣决不皱眉。常言道,‘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死,子不死不孝’。这两条儿臣都占了,虽死无憾。”
其实,太史丞傅奕今日晋见皇上,秦王早已通过宫中眼线得知,却没想到他会说出对自己如此不利的话。至于他与太子、齐王早有勾结云云,却是秦王的信口编造。因为若不把他与建成、元吉捆在一起,便无法证明他们是在蓄意陷害。
对秦王的话,高祖也不尽信,说道:“你也无须惊慌,对此事朕并未太过认真,不然也不会先告知你。不过,傅奕据天象奏报,只是其职司所在,与建成、元吉并无关系。你不可妄加臆断,徒增兄弟间的怨恨。好了,你起来吧。”直到此时,这位年事已高的父皇还在尽量弥合三个儿子间的嫌隙,一心想继续保持兄弟之间的平衡。人们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而这位既是皇帝,又是父亲的老人,眼下便显得愈加可怜。
然而,秦王却不肯平身,仍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抗声说道:“父皇,这事再不能如此不了了之。这些年来,儿臣自度,对于大哥和四弟,并无丝毫所负。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非要杀儿臣不可。这是为什么?莫非是想为王世充、窦建德等贼子报仇吗?儿臣今日枉死,别无所憾,只是从此永违父皇,魂归九泉之下,实在耻见王、窦等诸贼。再说,倘若太白经天主国丧、兵乱,那么这制造内乱,欲夺大位者就不会应在建成、元吉身上?什么‘太白见于秦地分野’,便是‘秦王当有天下’,纯是一派胡言。太子乃国之储君,九州之大,无处不是他的封地。四海之内,太白见于任何一地的分野,都可应在他的身上。对这些傅奕为何不说?父皇缘何不防?据儿臣所知,建成、元吉正在磨刀霍霍。欲借元吉出兵征讨突厥之机,抽调儿臣麾下所有精兵强将,然后趁儿臣前往饯行之时,杀死儿臣。父皇请想,他们大动干戈,公然杀死儿臣之后,还能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太子、齐王吗?能不趁机篡位,逼父皇让权吗?”
秦王一口气说下来,怒形于色,严刚凌厉。高祖早已被惊得变貌失色,急切问道:“有这等事?恐怕又是道听途说吧?”
“不,此事儿臣握有铁证。父皇可召太子、元吉来问,到时自然有深知内情者出面作证。”
见高祖还在犹豫,仍是似信非信。秦王暗中咬牙,横了横心,又说道:“父皇,还有一件泼天大事,时至今日,儿臣再不能不说了。”
“还有什么?”“太子建成****后宫,上杰庶母,与尹德妃、张婕妤有染”。
“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秦王的话,不亚于一柄利剑,直刺高祖的内脏,使他感到心中一阵绞疼,脸色变得死白。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喊叫了起来。
“儿臣也希望这不是真的。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早在义宁元年,建成去太原接家眷时,便与尹、张二人勾上了手,曾数夜宿于晋阳宫中。这些年,他们间的苟且之事,始终不曾间断。后宫里几乎无人不知,只瞒过了父皇一人。他连这种人所不齿,禽兽不如的勾当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不能做,不敢做?”
高祖一时哑言,歪靠在御座上,胸腔里拉风箱似地喘着粗气。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贵为天子,居然被这个不肖的儿子给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自己视做心尖子的女人,竟背着自己,长期与儿子鬼混,让自己蒙受如此不堪的奇耻大辱。怪不得这些年来,这两个贱人一直为建成说话,说什么太子‘仁孝’,将她们母子托付于他可保平安。原来他是这样的“仁孝”法!自己百年之后,将两个女人托付给他,岂止是能保平安富贵,简直是如鱼得水。这个畜牲!
此时的高祖皇上,已经是心如刀割,思乱如麻。他多么希望这不是事实,是因为他们兄弟之间相互争斗、倾轧而派生出来的一种谣传。
他勉强稳住神,想了多时,才慢慢说道:“明日早朝,朕与众宰相们一道,召建成、元吉勘问此事,你也要早来参加”。
秦王知道,父皇所说的勘问此事,不仅仅是太子****后官的事,恐怕也包括着所谓“太白经天,秦王当有天下”的事。
然而,不管是勘问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过了今日这道坎,有一夜的准备时间就足够了。到了明天早朝时,大概也就不需要任何勘问了。
于是,他叩首陛辞,态度虔诚地说道:“儿臣谨遵圣命,明日一早便来”。
这一夜,秦王府里显得紧张而又忙碌。秦王与房、杜、长孙无忌等人。再一次详尽地商量和设想了可能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检点了每一处可能出现的纰漏。
八百名勇士则秣马厉兵,摩拳擦掌,等待着决战时刻的到来。
拂晓时分,临机果断的秦王世民,不再有丝毫的迟疑和忍让,亲自披甲戴盔,全副武装,带领着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秦叔宝、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玄、公孙武达、独孤房云、郑仁泰、李孟尝等十名心腹骁将,后面紧跟着八百步卒,乘着黎明前的昏暗夜色,悄悄地向玄武门驰来。
将近玄武门,早有玄武门戍卫总管常何在那里迎候。
当下常何将秦王等人带入玄武门内,在临湖殿附近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将这八百余人马隐蔽起来。所有战马早已上了勒口,包扎了四蹄,解去了马铃。将士们人人缄口,个个噤声。偌大一片树林里,鸦雀无声,死一般沉寂。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着建成、元吉前来赴死。
其实,这一夜,在东宫之中,建成和元吉也没有睡安稳。
入夜之后,张婕妤不知怎么得知了秦王与高祖谈话的内容,知道她们与建成之间的丑事已经露馅,情急之下,忙派心腹太监飞马驰报建成。
听说事泄,建成惊得面如土色。愣怔多时,赶紧派人连夜将元吉召来东宫。
“大哥,既已事发,父皇必定震怒,明日早朝怕是凶多吉少。我们还是托疾不朝为好,赶紧将‘上林军’和我的府兵集结东宫,以观事变。”元吉听建成将情况说完之后,这样说道。
建成默思多时,摇摇头道:“我们若不上朝,便见心虚,此事等于不打自招。我料父皇初闻此事,又是世民的一面之词,未必深信。只要你我咬紧牙关,抵死不肯认账。想那尹、张二人事关生死,也绝不会承认。宫中太监、宫女早已买通,怎肯冒死多嘴?从来捉贼捉脏,捉奸捉双,这事空口无凭,能奈我何?相反,世民红口白牙,诬人清白,又事涉父皇名誉,皇家声望,父皇必定把他这笔账记在心里。几天之后你便要出兵,在昆明池将他杀死,父皇就更不会深究了”。
元吉听建成说得也有些道理,便不再坚持,说道:“只是明日朝堂之上,我们怎么说法,该好好地商量一下”。建成道:“说的是,我连夜召你前来,正是这个意思”。
于是,元吉不再回府,就宿在东宫,与建成密议了大半宿,直到后半夜时,才马马虎虎地睡了一小觉。
五鼓之后,宫中来人传旨,让建成不必再去两仪殿上朝。可径去海池,皇上在龙舟中等他议事。
原来,这一夜高祖皇上也不曾入睡,愤怒、忧虑和耻辱煎熬着他,翻来覆去地在龙榻上折腾了一宿。
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天将黎明时他才临时决定,今日罢朝一天,只让裴寂、陈叔达、萧瑀、封德彝、宇文士及等几个朝廷重臣去海池候驾,说有要事待议。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日,是一个沉闷而又燥热的日子。天地间没有一点儿风丝,薄薄的云层就像凝结在半空里,把往日澄碧湛蓝的天空弄得灰潆潆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地面上就已经开始泛起热浪,人们呼出和吸进的气息,都是火辣辣的,没有一点清凉爽利的感觉。
秦王和将士们隐身于那片密不透风的树林里,早已经挥汗如雨,薄薄的夏衣全都湿透了,连衣衫外面的铁甲页片都有些发烫。
然而,这些人似乎都忘记了天气的闷热,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像一群充满希望的猎人,在紧张而又耐心地守候着,等待着凶猛的猎物出现。
秦王李世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瞪大了两眼,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林外的大道。他脸上毫无表情,像木雕石刻一般。而他的内心里,却正在波翻浪滚,汹涌澎湃。
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日子啊!这一天,或者只需要一个上午,一个时辰,就要改变他终生的命运,改变大唐帝国的命运,甚至要改写整个神州华夏的历史。
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多少时刻以来的所有观察思考、分析策划、密谋布置、勾心斗角的较量、明枪暗箭的角逐,以及由此而激起的无数次喜怒哀乐,忧虑与憧憬、惊惧与欢欣、沮丧与昂奋,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一天付诸行动,决一雌雄:是英雄还是小丑;是历史的巨人,还是时代的弃儿;是天下仰视的帝王,还是万劫不复的鬼魅。是登上人间所有荣华富贵的巅峰,还是沦入充满阴森恐怖的地狱,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一天决出结果,黑白立判。
怎么还不来呢?该是上朝的时候了。不久前府中有人来悄悄告知,父皇传旨,已把朝参的地址改为海池。不过这并不影响计划的进行。
玄武门是宫城北面的惟一大门。建成的东宫位于宫城东面稍稍偏北,而李元吉的齐王府则与东宫近在咫尺。他们不管是去宫城前面的两仪殿,还是去宫城后苑的池海,玄武门都是必走之门,自己设伏的这个地方都是必经之地。
可是为什么还没来呢?莫非又有什么变故?李世民的心里开始有些忐忑不安。
就在此时,约摸是辰时头刻光景,一阵杂沓细碎的马蹄声骤然传来,猎物终于出现了。
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并马缓辔,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急不忙地走进玄武门,沿着那条略呈弯曲的大道向西南方向驰去。
驰过一片竹林,又绕过一座假山清池,二马并驱,一路走下去,这儿太静,静的有些异常。除了玄武门几名持戈警戒的兵士,再没见到一个人影,甚至连树枝上草地里的鸟雀小兽都没见到一只。但是建成并没有在意,或许是天色尚早,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他们经过了一夜的精心密商,只准备着在皇上面前,与秦王世民进行一场唇枪舌剑的激烈论战。却压根儿也没想到,在自己人总管警卫的皇宫禁苑里,居然会暗伏着杀机。
然而,在拐过临湖殿不远处,建成却突然勒住了马头,指着树林旁边的一片草地说道:“元吉,你看那里是怎么了?”
元吉仔细一看,只见那一带路面上,人踪马迹乱七八糟,路边那片青碧茸茸的草地,早被踩烂了一大片。
“不好,大哥快跑”!李元吉像被马蜂蛰了似地惊叫一声。二人拨转马头,顺着来路飞奔而去。
在此守候了多时的秦王世民,怎能容他们轻易逃遁?他立即飞身上马,箭射一般冲出树林,一边急追,一边高声喊着:“大哥莫走,父皇正等着你呢”。
建成、元吉哪里还听这些,只顾飞奔。但跑到离玄武门不远处,却见世民的部将张公谨立马横刀,身边数十名兵将皆挽弓搭箭,站成了一堵人墙,挡住了玄武门。
建成顿时惊得灵魂出窍,忙与元吉折转马头,向东面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