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戈尔博老屋
那是一幢有二层楼的破屋。
那扇不协调的大门破得只配装在破窑上。那窗子却不同。假如它不是装在碎石墙上而是装在条石墙上,看上去就会认为是阔人家的窗子了。
大门是用几块被虫蛀了的木板和几根未加工的木条胡乱拼凑起来的。屋内紧挨着大门有一个直挺挺的楼梯,梯级很高,上面满是污泥和尘土。它和大门一样宽,上端消失在楼上的黑暗中。那个门框不成形,它的上端有一块窄窄的薄木板,板的中央,锯开了一个三角形的洞,门关了后,那就是透光和通风的地方。在门的背面,有用排笔蘸上墨水涂上的数字:52。而在门外那个薄木板上,同一支排笔又涂上了另一数字:50。谁都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多少号。三角通风洞上挂着几块满是尘土的彩布,算是帘子。
窗子宽而高,装有百叶窗和破损的大玻璃窗框,破损处巧妙地贴着纸条,更加引人注目。那两扇百叶窗脱了榫,离了框。百叶窗的横板条已经散落,有人随便钉上了几块垂直的木板,使百叶窗成了木板窗。
这座房屋最近才开始拆除,现在,我们仍然能够从它的残存部分想象出当时的样子。
邮差们管这所房子叫50-52号,但是,附近的人都称它为戈尔博老屋。
具体说在1770年前后,沙特雷法院曾有两个检察官,一个是柯尔博,另一个是勒纳。这两位先生都是拉封丹寓言中预见了的人物。显然,这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很快,法院的长廊里便传开了这样一首模仿的歪诗:
柯尔博老爷高踞卷上,嘴里叼着缉捕令一张,勒纳老爷闻味儿赶来,他这样对他言讲:“喂,你好!”什么,什么……这两位检察官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戏谑?于是,他们向国王提出了改姓申请。请求书到达路易十五手上的那一天,国王一直都在谈笑风生,话题从两位主教转到两位检察官身上。说既然如此,就为他们赐姓吧。国王在柯尔博原姓的第一个字母上加了一条尾巴,改作戈尔博;相比之下,勒纳的运气就差些了,他的原姓第一个字母前被加了P,成了卜勒纳。
当地人传说,这位戈尔博老爷曾是医院路50-52号房屋的主人。他本人还是那扇雄伟的窗子的创造者呢。
这便是戈尔博老屋名称的由来。远远对着的,是哥白兰便门街的街口。当时这条街上还没有房屋,街面也没有铺石,两旁有一些长得不好的树。那条街一直通到巴黎的城墙边。附近那家工厂的房顶上不时冒出硫酸化合物的气味。
城墙的便门也离此不远。这里通向比塞特。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被判处死刑不久处决的囚犯被收进巴黎,都要经过这里。从这里再往前,不多远便是落须街。这也是条不祥的街。在这条街上,在一个雷雨天,雷闪刀落,伊夫里牧羊女便死于刀下。从这里再往前便是圣雅克便门和狭窄的、可憎的格雷沃广场。这里有几棵被截去树冠的丑陋的榆树。这些树是慈善家们为了遮掩设在此处的断头台而栽下的。
25年前这里才开始出现有钱人家的房屋。这地方在当时是满目荒凉的。一边是隐约可见的妇女救济院的圆屋顶,另一边,通往比塞特的便门近在咫尺。你感到自己是处于疯男人和疯女人之间。这样,在本已悲凉的心绪中,又会增加一种压抑感。人们举目四望,看到的将是: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还有黑如尸布的旧墙和白如殓巾的新墙;还有平排着的树木,平直的房屋,地势无半点起伏,建筑无半点灵感,一切都平淡无奇。这是一个凉冰冰的、死板的、丑恶的群体。再也没有比均衡的造型更令人难受了。均衡叫人厌倦,使人冷漠、忧伤,忧伤便又导致绝望。假如人能在那种苦难的地狱以外找得到更为可怕的地方,那一定是那种使人厌倦的地狱了。假使这种地狱确实存在的话,那么,医院路的这一小段地方便可以作为通往这种地狱的门庭。
当残阳落山、夜幕降临的时候,尤其是在冬天,这条大路便会陡然显得阴森可怕起来。这时,行人经过此地,会难免想到历年来发生在这一带的无数的命案。这流过那么多次血的荒僻之地,确实会让人不寒而栗。黑暗中似乎存在着无数的陷阱,各式各样杂乱的黑影好像也都是可疑的,树与树间形成的那些望不透的方洞,一个个就像墓穴。这地方给人的感觉,白天是丑陋,夜间是阴惨。
每到夏季的黄昏,榆树下,便有一些老婆子坐在被雨水淋湿因而发了霉的凳子上,向路人乞讨。
二、巢
冉阿让停在了戈尔博老屋的门前。他早已选好了这个最荒僻的地方来作为他的巢。
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然后他又小心地把门关好,然后背着珂赛特走上了楼梯。
到了楼梯顶上,他又从衣袋里取出另外一把钥匙,开了另一扇门。这间破屋子相当宽敞,地上铺着一条褥子。屋内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屋角的火炉中炉火正旺。里面有一小间,摆着一张帆布床。冉阿让把孩子放在床上,仍让她睡着。
他用火石点燃了准备在桌子上的一支蜡烛。然后像昨晚一样,望着珂赛特出神,那眼神里,充满了仁慈和怜爱。那个小姑娘安详地睡着,脸上洋溢着一种自信的神情。这种神情只有最柔弱的人碰见最强有力的人的保护才可能产生。
冉阿让弯下腰,吻了吻孩子的手。九个月前,他吻过像她那样睡了的她母亲的手。与那时一样,他的内心此时充满苦痛、虔敬、辛酸的情感。他跪在珂赛特的床边。
天大亮了,孩子却还睡着。腊月的微弱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落在这破屋子的天花板上。忽然,一辆满载着石块的车子驰过街心,沉雷般将这房子震得上下颠动。
“听见啦,太太!”珂赛特被惊醒了,她连声喊道,“就来了!就来了!”
她还没有完全醒来,半闭着眼,急忙跳下床,伸着手摸索着,奔向墙角那边。“啊!我的上帝!扫帚哪儿去了?”她喊着。冉阿让在一旁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啊!对,这是真的!”孩子说,“早安,先生。”珂赛特发现躺在床上的卡特琳后,连忙将它抱起。
随后,她一边玩着,一边对冉阿让唠唠叨叨,问个没完。“这是在什么地方?巴黎是不是很大?唐纳德太太不会找到这里吧?”忽然,她又大声喊道,“这里多美啊!”
“我不用扫地了吗?”她终于问道。“玩你的就是了。”冉阿让说。这一天,珂赛特就这样度过了。她没有想到要了解什么,只感到这只娃娃和这位老人,给了她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三、二苦合甘
第二天的早晨,冉阿让站在珂赛特的床边,望着她,等她醒来。
一种新的感受涌上他的心头。冉阿让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他在世上,一直孑然一身。他从没有做过父亲,没有做过情人,更没有做过丈夫。在苦役牢里,他凶恶、阴沉、寡欲、无知、粗野。他的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们给他留下的印象是遥远的、模糊的,后来,那样的印象也完全消逝了。人的天性原本就是如此的。即使他青年时期有过什么儿女情,也都被葬入岁月的深渊之中。
当他看见珂赛特时,当他得到了她,救了她的时候,他感到满腔热血全都沸腾了起来。他胸中的热情和慈爱全部苏醒,并把它们灌注在了这孩子的身上。他走到她熟睡着的床边,高兴得浑身发抖,似乎做了母亲似的,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爱在心头出现的时候,它那种极伟大奇特的涌动是那样的不知其然而又那样的甘美。
他已经55岁了,而珂赛特才8岁,他毕生能够有的爱变成了一种无可言喻的星光。
这是他生平第二次受到光明的启示。主教曾给了他善的启示,珂赛特又给了他爱的启示。
开始的那些日子便怀着这样一种迷人的陶醉度过了。
珂赛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多可怜的孩子!在她心目中,她觉得他美,正如她觉得这间破屋子很美一样。
这效果来自朝气、童年、青春和欢乐。屋子虽然简陋,但有幸福的光彩的照耀。再也没有比它更迷人了。50岁年龄差,这在冉阿让和珂赛特之间存在一道天然的鸿沟。可是,命运把鸿沟填平了。命运用它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这两个无家可归、年龄迥异但苦难相同的人骤然撮合在了一起。他们互为需要。于是紧密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