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珂赛特所住的带有一个小套间的屋子窗口对着大路,因此,不必担心邻居从侧面或从对面进行窥视。50-52号房屋的楼下,是间破旧的敞棚,那里与楼上是完全隔开的。上下楼之间相隔一层木板,似乎是这房子的横膈膜,既没有暗梯,也没有明梯。楼上有几间住房和几间储藏室,其中只有一间是由一个替冉阿让料理家务的老奶奶住着。其余的屋子都没有住人。
老奶奶的头衔是“二房东”,实际上是个看门人。在圣诞节那天,她接待了这位新房客。冉阿让跟她这样说:自己原先是个靠收利息过日子的人,西班牙债券弄得他破了产,于是他要带着孙女儿住在这里。他预付了半年的租金,并且委托她把大小两间屋子布置好。
一老一小在这简陋不堪的破屋子里过着幸福的日子。一晃几个星期过去了。
每天天亮时,珂赛特便又说又笑,唱个不停。有时,冉阿让捏着她的一只冻得红裂的小手,把它送到嘴边亲一亲。有时,她又一本正经地细看自己身上的黑衣服。珂赛特现在所穿的已不再是破衣,而是孝服了。她已经摆脱了苦海,走进了人间。
冉阿让开始教她认字。每逢这时,老苦役犯的脸上便呈现一种沉思的笑容,宛如一个天使。冉阿让的全部生活是教珂赛特读书。另外,他还让珂赛特为母亲祈祷。她称他做“父亲”,不知道用别的称呼。他经常一连几个钟头看着珂赛特给她那娃娃穿衣脱衣,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他似乎觉得,生活充满了乐趣,世人也像是变得善良公正起来。他没有任何理由再对什么人不满,他感到珂赛特像盏明灯,把自己未来的日子照亮了。最好的人也免不了会有利己主义的想法,有时,每想到这孩子将来的相貌丑时,他就会有一种愉快的感觉。
他是孩子的支柱,孩子是他的支撑点。两个人必须相依为命才得平衡,这是天作之合,高深莫测!
四、二房东看到的
冉阿让非常谨慎,白天从不出门。每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才出去散步一两个钟头,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带着珂赛特,他尽量躲着人走小胡同总是在天快黑时到礼拜堂去。他常去圣美达教堂。这里离家最近。当他独自一人出门的时候,珂赛特便待在老奶奶身边。但她是最喜欢陪着老人出去玩的。他牵着她的手,父女俩边走边说些愉快的事,那多好!
珂赛特有时玩得非常开心。
老奶奶做饭菜,买东西,料理一切家务。他们过着节俭的日子,炉子烧得并不旺。第一天来时用的那些家具,冉阿让从来没有更换过,唯一改动的是,珂赛特住的那个小房间的玻璃门换上了一扇木板门。
他老是一套装束:赭黄大衣、黑短裤和旧帽子。街坊也都认为他是个穷汉。有时,他会遇见一些软心肠的妇人转过身来给他一个苏。冉阿让收下它时,总深深地鞠上一躬。有时,他也会遇见一些乞丐,每逢这时,他便回头望望是否有人注意他,然后,悄悄地把钱塞给那个穷人,之后急忙走开。他由此在附近得到了一个“给钱的花子”的名声。
那年老的“二房东”爱占小便宜,心眼狭窄。她一直非常注意冉阿让的一举一动,而冉阿让却没有提防她。她耳朵有点聋,话便说得多。她向珂赛特盘问过好多话,珂赛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什么也答不出。她只说了她是从孟费梅来的。一天早晨,这个成心窥探的老婆子,发现冉阿让神色异常地走进了这座破房子的一个没人住的房间,她便像只老猫似的踮着脚,跟了过去。她从掩着的门缝向里张望。冉阿让背向着门。老奶奶还是看到了他的动作: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针盒、一把剪子和一绺棉线。接着,把自己身上那件大衣一角的里子拆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发黄的纸币。老奶奶大吃一惊。这是一张1000法郎的钞票。有生以来,她只见过两三张这样的钞票。她吓呆了,于是赶紧离开了那里。过了一会儿,冉阿让走来找她,请她去替他换开那1000法郎的钞票。冉阿让告诉她,说这是他昨天取来的这一季度的利息。“打哪儿取来?”老奶奶暗自寻思,“他是下午6点出去的,那时,国家银行早就关了大门。”老奶奶出去换了钞票,同时也跟人说个不停。
几天过后,冉阿让穿着短褂在过道里锯木头。老奶奶正独自一个人在打扫他的屋子。老奶奶一眼看见挂在钉子上的大衣,便走过去。大衣里子重新缝好了。她用手仔细捏了一阵,觉得在大衣的角上和腋下部位,都是层层的纸。那些肯定都是些千元大钞了!
她还发现,大衣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不仅有针、线、剪子,并且还有一个大皮夹和一把很长的刀。此外,还有几个颜色不同的假发套。看来,大衣的每个口袋都装着一套器物,各自应付不同的意外事件。
五、五法郎银币
在离圣美达礼拜堂不远的地方,有一口被弃而不用的公用井。有一个穷人时常蹲在井栏上。冉阿让每逢碰上他,总是走到他面前,给他几个苏。时不时还和他搭话。于是,这乞丐受到人的嫉妒,都说他是警察的耳目。
有一天黄昏,冉阿让又走过了那里。他一个人,望见那乞丐蹲在老地方,在灯光底下,和往常一样,像是在祈祷,他的腰弯得很低。冉阿让走到他面前,照旧把钱送到他的手里。这时,乞丐突然抬起了头,狠狠地盯了冉阿让一眼后,又低下头去。这个动作快如闪电,冉阿让为之一惊。以前见到的老杂物那平静愚戆的脸变得吓人,且像在哪里见过。这让冉阿让吓得倒退一步,不知道如何是好;既不敢动,也不敢逃,只好呆呆地望着那个乞丐。在这一不寻常的时刻,可能就是自卫那种本能,令冉阿让沉默起来。那乞丐的身材,身上那件破烂的衣服,那外貌,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活见鬼!……”冉阿让说,“我疯了!我在做梦!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乱如麻。
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刹那他看见的是沙威的那张脸。
晚上,他仍放不下这件事。第二天夜晚,他又去了那里。那乞丐仍在原处。“您好,老头儿。”冉阿让大着胆子说,同时给了他一个苏。
乞丐抬起头来,用悲伤的声音说:“谢谢,我的好先生。”这次他看清楚了,确是那个老杂务。
冉阿让放了心。“活见鬼!我还以为看见了沙威!”他心里想。“真可笑,难道我已经老糊涂了?”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又过了几天,大约在晚上8点钟左右,他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高声教珂赛特拼字时,猛然听见有人推开破屋的大门,然后又关上。他感到奇怪。和他住在同一破屋的那个孤独的老奶奶,为了节省蜡烛,天刚黑就会去睡觉。冉阿让立即要珂赛特不要作声。他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冉阿让仔细听。脚步很沉,听起来像是男人的脚步声。老妇人的脚步也很像男人的脚步。冉阿让吹灭了蜡烛。
他让珂赛特去睡,并低声嘱咐她说:“乖乖地睡吧。”脚步声停止了。冉阿让不声不响,背向着门,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屏住呼吸。长时间过去了,外面没有动静。他悄悄地转过身子,朝门那边望去,发现锁眼里射进了烛光。那光点落在黑暗的墙壁和房门上,像一颗灾星。显然有人拿着蜡烛在外面偷听。
几分钟过后,烛光远去,却没有脚步声,这可以说明,来到房门窃听的人已脱去了鞋子。
冉阿让和衣倒在床上,整夜都睡不着。黎明的时候,他因疲惫而打了个盹儿。突然,门闩的响声把他惊醒。他连忙跳下床,把眼睛对准锁眼。锁眼足以看到外面的动静。他希望趁那人走近的时候,能够看清昨夜上楼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看到有一个男人从房门口走过,过道的光线太暗,没有看清楚那人的脸。但是,当这人走近楼梯口时,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身体,那人的形体便剪影似的突现出来。这分明就是沙威那副吓人的形象。很明显,那人有一把钥匙,他进这破屋就像进自己的家门。那么,钥匙是哪里来的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早晨7点,老奶奶进来打扫屋子,神态和往常一样。冉阿让用一种逼人的目光望着她,但并没有问她什么。
她一面扫着地,一面说:“先生,昨天晚上您也许听见有人进来了吧?”“对,我听到了,”他用随便的语调问道,“是什么人?”
“是新住进来的房客。”老奶奶说。“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叫什么都孟或是多孟先生。”“他是什么人,这位都孟先生?”“和您一样,是吃息钱的。”
也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冉阿让却相信其中大有文章。
老奶奶走后,他取出放在橱里的百来个法郎,把它们卷成一卷,收在衣袋里。他非常小心,唯恐让人听到银钱的响声,但是,依然有一枚值五法郎的银币脱了手。那银币掉在了地板上,发出了叮零之声。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下楼来,到大道上向四周仔细看了一番。没人。路上似乎是绝对的清静。然而,这并不能肯定树后没有人。他又重新回到了楼上。“来。”他叫过珂赛特。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道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