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过后,整个房间被映得通红。对面墙上也映上了一片强烈的、颤抖着的红光。一切都化为灰烬。那根带节的棍子被烧得劈啪作响,进出的火星一直爆到了屋子的中央。
当那只布袋以及装在里面的那些褴褛的破布一道被烧光后,一件东西露了出来,在灰里闪闪发光。如果有人弯腰察看,就不难看出那是一枚银币。那定是他从通烟囱的小瑞尔威那里抢的那枚值40个苏的银币了。
他呢,只管来回走,不再看那火苗,步伐始终如一。忽然,他看到了壁炉上被火光映得隐隐发亮的那两个银烛台。
“不成,”他想道,“整个冉阿让还都在。这东西也得毁掉。”
他拿起那两个烛台。火焰很旺。假如把它们丢进去,很快就会被烧成不能辨认的银块。他在炉前弯下腰去,烤了一会儿火。他确实舒服了一阵。
“好火!”他说。他用一个烛台去拨那火。一分钟后,两个烛台全被丢进火里。这时,他的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响起:“冉阿让!冉阿让!”他头发竖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恐怖消息。
“对!干得好,干下去,”那声音说,“干到底!毁掉烛台!消灭纪念品!忘掉主教!忘掉一切!害死那个商马第!干吧,好得很。下定决心干下去。那边有个人,一个老头儿,他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做过,是一个无辜的人,他的全部苦难都是你的那个名字招来的。他将由于你而被囚禁,将因为你而受惩罚,他将在唾骂和悚惧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你呢?做你理所应当的,你使城市繁荣,你接济穷人,你教养孤儿,俨然是个正人君子,受人敬佩,然而,你在快乐地过日子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个人因为长得像你,得穿上本应属于你的红褂子,蒙受本应属于你的屈辱,在大牢之中拖着属于你的铁镣?呀!你——无赖一个!”
汗从他的额上流了下来。他望着那两个烛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在他心里说话的那声音还在响着:
“冉阿让!在你的前后左右将响起欢呼声、赞扬声,同时,将有另一种声音,一种别人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在黑暗中诅咒你。而那诅咒声却能直达天庭!”“这里有人?”他迷迷糊糊高声问。随后,他笑了出来,像一个痴子,接着说:“我好糊涂!这里怎么会有人!”他从火里捡出那两个烛台,把它们放回原处。于是,房间里又响起了他那单调的、沉郁的步伐,这踱步声再次把睡在他下面的那个人惊醒。他这样来回走着,可以舒服一些,似乎只有如此,才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过,没有多会儿,他的思维又乱了。
现在,他对自己先后轮番决定了的那两种办法,都感到难以肯定。涌上心头的那些主意,对他好像都是难以实行的。他几乎深陷绝境了。
他对未来作了一番思考。自首,自投罗网!啊,伟大的上帝!他的心情颓丧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应当抛弃什么?应当选择什么?他实在难以抉择。
无论他如何左思右想,还是回答不了他沉思中的那个痛心的、左右为难的题目:在天堂做魔鬼,还是到地狱当天使?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的烦恼此刻又重新在心头折腾起来。他的思维又紊乱了。绝望时,人的思想便会麻痹,不受支配。
他的身心摇曳不定。他好像一个没人扶的孩子,跌跌撞撞,在室内走着。有时,他勉强振作精神,驱除疲倦,竭力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把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重新提出:去自首呢,还是保持缄默?每次他都不能成功。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的,无论自己如何决定,他死去一半是必然的;向右也好,向左也好,他总得进入坟墓;他已经到了垂死的时刻,死亡的,要么是幸福,要么是人格。
四、一个梦
当钟轻轻地敲过三下的时候,他已经不停地走了五个多钟头了。终于,他倒在了椅子上。
他坐在椅子上面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那是一场噩梦,它狠狠地打击了他。他后来把它写了下来。他留下了那张纸。那是一个伤心人的一段辛酸事。在留下的信封上写着这样一些字:
我在田野。这里一片荒凉、寸草不生。这是在白昼,还是在黑夜?我闹不清。
我在和我童年时的哥哥,一起散步。这个哥哥,是我从来没有想起,而且几乎是忘却了的。
我们闲谈着,又碰见许多人。我们谈到了往日的一个女邻居。她住在那条街上以来,便时常开着窗子干活儿。谈着谈着,居然觉得由于她那扇窗子开着而冷起来了。
田野间没有一棵树木。我们又看见一个人在身边走过。那人赤着身子,浑身灰色,骑着一匹马。那马是土色的。那人秃秃的头顶没有一根头发,青筋暴起,十分显眼。他手里拿着一条鞭子,像葡萄藤那样软,又像铁那样重。那骑士走了过去,理也没理我们。
我哥哥对我说:“我们从那条凹下去的路上走吧。”那里有一条凹下去的路。路上光光的,没有一根荆棘,没有一丝青苔。一切全是土色。天也是土色。向前走了几步,我再说话,却没有人应。原来,我的哥哥已经不在了。
前面有一个村子,我走了进去。大概那是罗曼维尔。
(可为什么是罗曼维尔呢?)我走进第一条街后,没遇到人。我又走进第二条街。
这时发现有一个人在转角处靠着墙站着。我问那人:“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那人不理我。我看见墙上有一扇开着的门,便走了进去。
第一间屋子空着。我走进第二间。在一扇门的后面,有一个人靠墙立着。我问那人:“这房子的主人是谁?我是在哪里?”那人不理我。在那房子里,我发现了一个园子!
我进入园子,园子很荒凉。在第一株树的后面,我发现一个人站在那里。我问那人:“这园子的主人是谁?我是在哪里?”那人不理我。
我信步在那村子里走着。原来那是一座城。所有的街道都是荒凉的,所有的门窗都是敞开的。没有一个人在街上行走。但在每一个墙角上,每扇门的后面,每棵树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人。他们一个个都不开口,望着我走过去。
我出城到了田野。过了一会儿,我回头一看,见一大群人跟在我的后面。他们就是我在城里见过的那些人。看样子,他们并不急于赶路,但他们都比我走得快。他们走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下子,那群人赶上了我,把我围了起来。那些人的脸是土色的。
这时,我在进城时最初见到并向他问过话的那个人说话了:
“您去哪儿?难道您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吗?”我正要张嘴答话时,周围的人一下子全不见了。
他被冻醒了。一阵很凉的晨风把窗板吹得直转。火已熄了。蜡烛也快燃尽。四周黑黑的。
他站起来,向着窗子走去。从窗口可以望见天井和街道。忽然,地上发出一种脆而沉的声响。他向下看。他看见在他下面有两颗红星,星光在黑影里忽明忽暗,形状奇特。他仍然半沉在梦境里。他在想:“好怪!天上没有星,地上倒有了。”
这时,一种声响将他从梦中惊醒。他发现从远处驰来一辆挂着车灯的马车。一辆小车,一匹驾车的白马。原来,他刚才听到的正是这辆车子的滚动声。
有人在他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他打了一个寒噤,从头凉到了脚。他怪声叫道:“谁?”
“是我,市长先生。”他听出了那老女人的声音。“什么事?”他又问。“市长先生,车子来了。”“车子?什么车子?”“小车。”
“怎么回事?”“市长先生没有订妥一辆小车吗?”“没有。”他说。“可那车夫说是市长先生订的。”“车夫?哪个车夫?”“斯戈弗莱尔先生。”
“斯戈弗莱尔先生?”那个名字让他大吃一惊,好像一道电光划破长空。“呀!不错!不错!”他回答说,“是斯戈弗莱尔先生。”
当时,假如那老女人看到了他的模样,一定会被吓坏的。
他一声不响,默默地过了好一阵。他望着那支蜡烛的火焰发呆,随后,从烛心边取出一点火热的蜡,在指间抟着。那老妇人等了一阵,壮起胆子高声问道:
“市长先生,我怎么回他?”“告诉他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五、车轴
帝国时代使用的小箱车当时依然奔跑在滨海蒙特勒伊至阿拉斯的邮路上。这种车有两个轮,车厢内壁饰着黄色的革。轮轴上面是支持车厢的螺旋式弹簧。车厢里有两个位子,一个位子坐邮差,另一个是给乘客预备的。车轴伸出车毂的部分很长。邮件箱在车子的后部,是个长方形的大匣子,和车身连在一起。车子漆着黄漆,而邮箱则是黑色的。
那种车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佝偻丑态,但是它们走得是飞快的。那箱车是从阿拉斯开来的。每天晚上1点钟,来自巴黎的邮车一到,它就从阿拉斯出发。每天到达滨海蒙特勒伊的时间是清晨5点。那天早起,经爱司丹到滨海蒙特勒伊的箱车,要进城时,在一个转角处,撞上了一辆从对面驰来的小车,它由一匹白马拉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赶着它。小车的车轮被邮车探出的车轴,猛烈地撞击了一下。邮差叫那个赶车人停下来。但是那驾车的人不加理会,照旧扬鞭策马,赶他的路。
“鬼一样性急的人!”那邮差说。这个鬼一样的性急的人,便是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狠命挣扎着令人怜悯的人。他在迷迷糊糊赶路。向着阿拉斯的方向,但他也许会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有时他不禁战栗起来。似乎有东西在推他、有东西在拖他。他有心事。这时大概没有人能说出他想的是什么。
另外,他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还完全没有做出取舍。他现在内心的一切活动,统统都不是确定的。
他为什么去阿拉斯?
他心里一再重复着自己在斯戈弗莱尔那里订车子时曾经向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管出现何种结果,都要亲自到那里去看一看这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没有观察实际情况之前,不做任何决定。”“不亲自看到,便难以判断。假如那个商马第是个地道的无赖,那么,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啐!胡思乱想!”“他们全都在怀疑商马第,因此没有人注意他。”“绝无危险可言。”
总之,无论如何,命运总还是捏在自己的手里;他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对此,他坚信不移。
但说句真话,他更喜欢能够不去阿拉斯。可是,他去了。他一面思考,一面策马。那马步伐踏实,向前奋进,速度每小时可达二法里半。车子越是前行,他的心就越是紧缩。天亮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平坦的乡间,离开滨海蒙特勒伊城已经很远了。他感觉天空已然发白。清晨和黄昏一样,有它的种种幻象。他并没有瞧见它们,但他感觉到了,有一种无法说明的凄凉。
每当经过路边的房子时,他便对自己说:“那里面的人一定还睡在床上,没有起床呢。”
马蹄声、铜铃声、车轮碾地声,一路上合成了柔和单调的声响。那声响,快活的人听了感到悦耳,伤心人听了却感到苍凉。
他到达爱司丹时,天已大亮。他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好让马喘口气,吃点东西。他叫人拿来了荞麦。
那匹出色的牲口,在两个钟头之内,走了五法里,并且没出一滴汗。
他没有下车。马夫来送荞麦喂马。那马夫忽然蹲下去,观察那左边的轮子。“您打算继续赶远路?”那人问。“有什么问题?”“您从远处来?”那小伙计又问。“离此五法里。”
“哎呀!”“干什么‘哎呀’?”
那小伙计又弯下腰去,不声不响地,仔细看那轮子,随后,他站起身来说道:
“这轮子刚走了五法里路,大概还挺得住,可再走,也许连一法里的四分之一都不行了。”
“您说什么,朋友?”“走了五法里路,人和车马没有滚到路边的沟里去,真是万幸!您自己瞧瞧吧。”一点不错,那轮子受了重伤。那辆邮政箱车撞断了它的两根轮辐,并且把那轮毂也撞破了,螺旋已经不稳。“我的朋友,”他向那马夫说,“这里能修吗?”“能,先生。”
“请您帮个忙,去找人来。”“他就在那里,才两步路。喂!布加雅师傅!”车匠布加雅师傅正在他的门口。他检查了那车轮,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正像一个研究一条断腿的外科医师。
“您能快点修好吗?”“没问题,先生。”“我什么时候能上路?”“明天。”
“明天?”“我的活多着呢。先生您急着赶路?”“急。一个钟头之内上路。”“那好像做不到,先生。”“您要多少钱,我照付。”“真的办不到。”“那么,两个钟头行不行?”
“反正今天是走不成了。有两根轮辐和一个轮毂必须重做新的。一定得明天了。”
“不能等到明天。假如修不好,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轮子呢?”
“怎么换?”“您一定有办法!”“当然,先生。”
“您可以给我换上一个新的轮子,这样,我就可以快点上路了。”
“一个备用的轮子?”“是呀。”
“您这种车子的这种轮子我没有。你知道的,轮子总是对对成双的,并不是随便换上便能配套。”“这样的话,那就卖给我一对。”“先生,轮子不是和任何车辆都能配套的。”“不妨试试。”“不用试,先生。我只有小牛车轮子,我们是个小地方。”
“您有没有一辆车租给我呢?”车匠师傅早已看出这车是租来的。他耸了耸肩。“人家可以放心把车子租给您,可我不会。”“那卖给我呢?”
“也不成。”“什么!你这连辆破车都没有?您看得出,我不是难商量的。”“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那车匠接着说,“在那边车棚里,我有一辆旧的软兜车。那是城里的一位绅士让我替它保管的,他要到每个月的三十六日才用一次。我可以把它让给您使用,但是,可不要让这位绅士知道了。对了,需要两匹马。”
“我可以向邮局租一匹。”
“先生去哪里?”
“阿拉斯。”
“今天就要到?”
“是的。”
“用邮局的马?”
“难道不行?”
“那先生得在今夜凌晨4点钟到达,可以吗?”
“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