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您知道,有一点要讲清楚,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有身份证吗?”
“有。”
“那么,用邮局的马的话,先生就不能在今天到达阿拉斯。我们是在一条支路上。换马站的工作效率挺低的,加上现在是农忙季节,壮马供不应求,邮局和别的部门也在四处找马呢。这样,在每个换马站您至少要等上三四个钟头。另外,还有许多斜坡要爬。”
“唉,那我骑马去吧。请您把马卸下来。这地方我总能买到一套鞍子吧。”
“这当然不难。但这匹马让骑吗?”“您提醒了我,这马不肯让人骑。”“那么……”“在这村子里,我能找得到一匹出租的马吧?”“一匹一口气走到阿拉斯的马?”
“是的。”“您不可能在我们这儿找到这样的马。首先,您得买下,而实际是既没有卖的,也没有租的,500法郎也罢,1000法郎也罢,那都用不着。您无法找到一匹那样的马。”
“怎么办?”“最好是我来修您的轮子,您等到明天再走。”“那太迟了。”
“圣母!”“此地有没有去阿拉斯的邮车?它什么时候经过这里?”
“今晚就有一趟。这路上有两辆箱车,一去一来,都走夜路。”
“您修好那轮子非得一天的工夫?”“非得整整一天不可。”“多找两个帮手呢?”
“10个也没用!”“能不能用绳子把那两条轮辐绑起来呢?”“绑轮辐可以;但绑轮毂可不行。况且轮箍也坏了。”“城里可以租到车子吗?”
“不可能。”“还有别的车匠吗?”那马夫和车匠同时否认道:“没有。”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快慰。
看来这是上帝的安排了。是上帝让车轮折断,阻止了他继续前行。上帝已经有所昭示,可他仍诚心诚意地、仔仔细细地想到了一切方面,时令、劳顿、费用都没有让他退缩。丝毫也不存在可以谴责自己的地方。这都是天意,这不是他的过失,他的良心是不会因此受到谴责了。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从沙威求见他之后20多个小时以来,他受到的折磨开始减轻。
现在,他似乎感觉上帝是袒护他的了,还表明了旨意。他想,你已经尽了全力,现在只好回去了,而且回得心安理得。
当他在与车匠对话时,有个孩子在一边悄悄地听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不一会儿便离开了人群。
这位赶路人经历了我们刚才所描述的那些思想活动以后,正打算原路折回时,那孩子回来了。他还领来一个老妇人。
“先生,”老妇人说,“我的孩子说,您打算租一辆车子。”
赶车人听见老妇人简单的问话之后,不禁汗流浃背。他似乎看到,一只手刚刚把他放开,现在又在他背后的黑影里伸了过来,准备再次把他抓住。
他回答道:“好妈妈,我是打算租一辆车子。”
“不过,这地方没有。”
“有。”老妇人回答。“在哪里?”车匠问。
“在我家里。”老妇人回答。
他吃了一惊,那只手又抓住了他。老妇人在一个车棚里确实存放着一辆车子。那是一辆柳条车。车匠和那客栈里的人,眼睁睁地看到到手的买卖做不成,有些不高兴,七嘴八舌说了起来:“那是辆破车。”
“是直接安在轴上的……”
“里面漏水。”
“轮子生了锈……”
“先生假如坐这种车那就上了当,它不见得能比这辆小车走得更远。”如此等等。
那些话讲的全是事实。但是那破车,不论怎么说,总能带着它的两只轮子滚动,并且能滚到阿拉斯去。
他付了租金,把原来那辆小车留在车匠那里,让他去修,说好了回来取走,把那匹白马套在换了的车上,又上了路。
当那车子开始滚动时,他心里承认,刚才,当用不着再到他要去的那地方去的情况出现时,他是轻松愉快的。这时,他感到了气愤。不管怎么说,前进还是后退,他都有自由。没人强迫他。那为什么唯有后退才感到快慰呢?
况且,到了那里,他也绝对不会碰到他不想碰到的事。
当他将走出爱司丹时,有个人在对他喊叫:“停下!停下!”听到这声音,他迅速停了车,那敏捷的动作似乎表现了一种急躁等待希望的意味。是那老妇人的孩子喊他。“先生,”他说,“是我帮您找到车子的。”
“你想说什么?”
“可您对我并没有任何表示。”
他,一个乐于施舍的人,此时此刻却觉得这孩子的要求是一种奢望,并且十分丑恶。
“噢,是吗?小妖精!”他说,“你什么也休想得到!”他扬鞭策马,一溜烟走了。他在爱司丹耽误太久了,他想把耽误的时间赶回来。
那匹小马挺来劲,一匹顶得上两匹。不过,正是二月天气,下了雨,路况很差,并且还要爬不少的坡。另外,车子也比原来的那辆重得多。
他差不多费了四个钟头,走了5法里,才从爱司丹赶到圣波尔。
进入圣波尔,他在碰到的第一家客栈里卸了车,叫人把马带进马房。马吃料的时候,他站在槽边。
那客栈的老板娘来到马房。“先生吃不吃午饭?”“真的,”他说,“我应该吃点什么啦。”
他跟着那个脸色鲜润的快乐女人走到一间矮厅。厅里有些桌子,上面铺着漆布台巾。
“麻烦快些,”他说,“我急着赶路。”
一个佛兰的胖侍女连忙在他待的桌子上摆好餐具。他见到那姑娘后,才产生了一点舒畅的感受。“我说为什么难受呢!”他想,“原来没吃早饭。”饭端上来了。他急忙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大口,随后,又将那面包慢慢地放在桌子上,不再理它。一个车夫在另一张桌子上吃东西。他问那人:“这儿的面包怎么这样不是味道?”那车夫是个德国人,没有听懂他的话。他又回到马棚里,站在马旁。一个钟头过后,他离开圣波尔,奔向丹克。到丹克后,离阿拉斯还有五法里。一些放学的孩子在黄昏时望见了那个旅行者进入丹克。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长的季节。他在丹克没有停留。飞奔出那个乡镇后,一个工人正在路上铺石子,他看到眼前的情形说:
“这马看来累坏了。”确实如此,那可怜的牲口只能慢慢地走了。“您是去阿拉斯?”那路工问。
“是。”
“这样个走法,什么时候能到?”他勒住马,问那路工:“到阿拉斯还有多远?”
“差不多七法里。”
“不对吧?邮政手册上标的是五又四分之一法里。”
“噢!”那路工接着说,“我们正在修路哪!从这个地方起走上一刻钟,就会看到,路被截断了,必须绕道而行。”
“这样?”
“您要向左转,奔加兰西方向,到康白朗后再向右转,到了圣爱济山,才能走上去阿拉斯的路。”
“天快黑了,我可能会走错。”
“您不是本地人?”
“不是。”
“您不熟悉这里的岔路,那么,先生,”那路工接着说,“我替您出个主意吧:马累了,您返回丹克过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须今天晚上赶到阿拉斯。”
“噢,是这样。那么,您回那客栈去,加上一匹边马。马夫还可以领您走小路。”他接受了这个建议,退转回去。半个钟头不到,他又来到这地方。这时他加了一匹壮马,一个马夫坐在车辕上领着路。
他感觉耽搁得太久了。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们走上那工人指给的路。路面很坏,车辙交错,轮子从一条辙里陷到另一条辙里。他对那向导说:“像先头那样,快步跑,酒钱加倍。”轮子陷在一个坑里,车前拴挽带的横木被震断。“先生,”那向导说,“横木断了。这条路晚间太难走了,还是回到丹克吧,明天一早我们再去阿拉斯。”他回答说:
“你带没带绳子和刀?”
“带着,先生。”
他砍了一根树干,替代那根断了的横杆。
这样就又耽误了20分钟,但是,他们毕竟重新赶路了。
寒气中,他自己不禁抖了一阵。现在,他才想起,从昨天晚上直到现在,自己还一直没有吃东西。这有点像八年前在迪涅城外旷野上行走的情景。八年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就在昨天。
他听到了远处的钟声。于是,问那年轻人:“几点了?”
“7点,先生。8点钟我们就可以到达阿拉斯。只有三法里了。”
这时,他才觉得奇怪,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赶到这里,可连开庭的时间也不知道。也许是白来一趟。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没有问明白开庭的时间。这样不顾一切地往前走,究竟有什么好处?随后,他心里又这样盘算:平时法庭开审是早晨9点;这件案子不需多长时间;偷苹果这样的事,很快就可以审出个结果来;余下的只是证明他是什么人的问题了;四五件证据陈述后律师们不会再有多少话可说;等到他到场,大概已经全部结案了。
那向导扬鞭策马,加紧赶路。他们过了河,很快便过了圣爱洛山。
夜色越发深下来。
六、桑普里斯嬷嬷接受考验
与此同时,芳汀却沉浸在欢乐之中。她一整夜特别难过,咳嗽一直没有停止过,高烧也一直没有退。医生早晨来看她,她还在说胡话。医生有点紧张起来,说马德兰先生一回来要马上向他报告。
整个早晨,芳汀都没有说话。她精神萎靡不振,不停地捏着床单,嘴里念叨着数字,似乎是在计算里程。有时,她双眼无神,深陷在眼眶里,有时,两眼却充满了光彩,明亮异常,似乎是上天的光来照耀被尘世的光遗弃了的面临惨境的人。
每当桑普里斯嬷嬷问她的感觉时,她总是一种回答:“不错。我得等马德兰先生。”几个月前,芳汀丧失了自己的贞操、自己的羞耻和自己的欢乐。当时,这些东西刚刚丧失,她还可以说是自己的影子,可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她只是自己的幽灵了。生理上、精神上双重的创伤使这个25岁的女人完全变了样。她满额皱纹,两颊浮肿,鼻孔萎缩,牙齿松弛,面色铁青,颈骨突出,肩胛瘦弱,四肢枯槁,皮肤灰黄,新长出的金发中已有了白发。真是痛苦催人老。
中午,医生又来了。在开药方的时候,他询问马德兰先生是否来过疗养室,还不住地摇着头。马德兰先生是很守时的,他总是在3点钟来看芳汀。
芳汀在两点半的时候便焦急起来,差不多每隔两分钟就向修女问一次时间。
“我的嬷嬷,几点了?”
3点过了。时钟敲到第三下,平时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的芳汀竟然坐了起来。她焦灼异常,紧紧地捏着自己那双又瘦又黄的手。修女还听见她长叹了一声,似乎一口吐出了满腔的积郁。芳汀转过头去,望着门口。
没有人进来,门外静悄悄。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扇门,一动不动地,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这之后她才重又躺下。她没有说一句话,依然捏着被单。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
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然后倒下去。大家明白她想的是什么。但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她不怨天尤人。她咳得更厉害,那样子惨不忍睹。可以说,一种阴气正在逼近她,袭击她。她面色变得灰黑,嘴唇发了青,只是她不时地还微笑着。
5点敲过了,那嬷嬷听见她用极低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没理由不来啊!”对马德兰先生的迟到,连桑普里斯嬷嬷也惊奇起来。这时,芳汀望着帐子顶,像是在回忆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来,声音之微弱,就像是在嘘气。修女听见她唱道:
我们在城郊远远地步行,买最美的东西。红红的玫瑰花,蓝色的矢车菊,只有爱,在心里。
……我们在城郊远远步行,
要买最美的东西。
红色的玫瑰花,蓝色的矢车菊。
只有爱,在心里。
这是一首旧时的摇篮曲。以前,她唱着它来给她的小珂赛特催眠。五年过去了,她没有见过那孩子一眼。小珂赛特离开她之后,她就没有再唱。现在,她用如此幽怨的声音,又唱起那柔和的歌曲。此情此景,多么令人心酸哪!连修女也要哭出来了。那个一贯严肃的嬷嬷已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
钟敲了六下。芳汀似乎没有听见。周围的事好像再也引不起她的兴趣了。
桑普里斯嬷嬷派了一个侍女去找那看门的女仆,看看马德兰先生回来了没有,会不会立即到来。几分钟过后,侍女回来了。
芳汀一动不动,似乎在细想自己的心事。那侍女低声回告桑普里斯嬷嬷,说市长先生不顾天气的严寒,清早6点钟以前,乘着一辆白马拉的小车,一个人走了,连个车夫也没带,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些人说他大概去了阿拉斯,又有些人说他去了巴黎。出门的时候,人们看到他和往日一样和蔼。他曾关照看门女人,说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两个女人背朝芳汀的床互相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她跪在床上,握紧了拳头,胳膊撑在长枕上,头伸在帐缝里听着。刹那间,她变得十分兴奋,完全像一个健康的人。她听罢叫道:“你们在谈马德兰先生!你们为什么这样低声说话?告诉我,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她的话是那样突兀,说得是那样粗声粗气,以致那两个女人以为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们转过身来,见是芳汀,便大为惊讶。
“快回答我!”芳汀喊着。那侍女吞吞吐吐:“那看门的大妈说他今天来不了。”
“我的孩子。”那嬷嬷说,“安静些,躺下。”芳汀没有改变姿势,用一种既急躁又惨痛的口气高声说:
“他来不了?为什么?快告诉我。我也要知道。”那侍女连忙在嬷嬷的耳边说:“快告诉她,市长在开市政会议。”
桑普里斯嬷嬷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因为她不说谎话。不过,她心里又明白,假如说了真话,病人一定会受到一种强烈的刺激,而此时此刻这病人是受不了这种刺激的。她马上平复了。那嬷嬷抬起眼睛,镇静而忧郁地望着芳汀说:
“马德兰先生走了。”芳汀听罢竖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目光炯炯,愁容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