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绪被许多问题困扰着,大脑也失去了记忆能力。他双手捧着头,想让大脑中的思潮停息下来。
他想在纷乱的头脑中理清思绪,想出一种明确的见解和方法,但除了苦恼,什么也办不到。
他的头痛难忍。于是走过去,把整个窗子推开。他走回来,重新坐在桌前。
这样,第一个钟头过去了。渐渐地,沉思中开始形成一些模糊的线索。尽管他还不能看清楚问题的全貌,但已能望见一些局部的情况,就像同观察的实际事物一样,它们变得清晰起来。
他开始认清了这样一点:尽管情况离奇紧急,但他还完全能居于主动地位。
而他却越来越感到恐惧。到目前为止,他的思虑中仅仅是为了避免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假设有人告诉他,说将来会有一天,冉阿让那三个丑恶的字会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出现在他的面前;同时还告诉他,就算那样,这个名字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那种非常的变故演变的结果,如果他本人觉得那样还不坏,便会使他的生存变得更加光明,同时,他的隐秘也更难被人识破,这位德高望重的绅士马德兰先生,由于那被人称作冉阿让的人的出现,会比任何时候都安全,比任何时候都荣耀……假如当时有人对他说这些话,他一定会认为是荒谬的。然而,这一切在下午恰巧发生了!一大堆不可能的事情竟成了现实。
他对自己的处境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刚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梦中,他看到自己在黑夜之中,正从一个斜坡滑向一道深渊,并且到了那深渊的边沿。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人,一个陌生人的黑影要把他推下那深渊。那深渊必须有一个人去填塞,不是他自己,就是那一个人。
他只好听其自然了。
现在事情已经完全清楚了:监狱里永远有一个空位置给他留着,不管如何躲,总是躲不过。不说别的,抢小瑞尔威银币的事就可以把他送入牢中。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知道,有个倒霉的家伙商马第的出现,可以使自己依然平安。假如有别人把那个墓石般永无翻身之日的罪犯的烙印加在那商马第的头上,那么,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
这一切来得强烈、离奇,他心中猛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那种冲动,一个人在一生中也只会出现那么一两次。那是一种良心的激发,这一激发,心中的暧昧统统动了起来,其中含有讽刺、欢乐和失望,我们可以把这种冲动称为“内心的狂笑”。
他又连忙点起了蜡烛。“我怕什么!”他问自己,“我为什么那样考虑问题?我得救了。一切都已安排停当。这个可恶的沙威,好像一头凶恶的猎狗,他多少年来一直让我不安。他识破我了吗?天啊!他无处不跟着我无时不窥视我,现在他被击退,到别处忙去了!他从此心满意足,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让!我可以逍遥自在了。也许这恶棍还要离开这里呢!呀,不过,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妥?总而言之,假如有人遭殃,那和我又有何关系呢?天意如此,有什么办法?我有何权力违背上天的意志?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还管得着那些闲事?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干!我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我刚才不敢到那个诚实的神甫家里去,为什么不敢认他做一个听忏悔的教士,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取他的意见?他说的,肯定也是这些话。就这样,决定了!听从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自言自语,似乎在探测心灵深处的秘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地在房间里走动。“不必再想了。”他努力使自己不去烦恼,但毫无用处。他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
相反,他倒感到不安起来。他白白地费了力气,过了一会儿,又回到那种沉闷的自我对答状态,说他不愿说的话,听他所不愿听的事。一种神秘力量让他“想”。
有时,一个人会与自己交谈,这不足为奇。有思想活动的人均有这种经验。人在向自己述说,在向自己讲解,在向自己叫喊,可身外却寂静无声。存在着这样一种大声的喧哗,心灵无体无形,但它存在着。
八年过去了,这个不幸的人第一次尝到了坏思想和坏行为给他带来的苦味儿。
他感到恶心,一口吐了出来。他严肃地反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承认,自己生在世上,确有一种目的,隐藏自己的名字是目的吗?蒙蔽警察是目的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事业,仅仅是为了这样一小点点吗?难道他没有别的什么目的,例如远大的、纯正目的吗?呀,上帝,他又在做贼了,而且是如此丑恶的贼。他现在偷盗的不是物品,而是一个人的生命、安宁和在阳光之下的位子。这是在杀人,害得那人忍受残酷的活死刑,即大家称之为苦牢的死刑。相反,去自首,去救那蒙不白之冤之人,恢复自己的真面目,尽自己的责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样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关自己所走的那扇地狱之门哩!表面是重入地狱,实际上却是走出地狱!必须这样做!假如不这样做,即便活着,也是死亡,即使忏悔,也是白费。这是悲惨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达到上帝心目中的圣洁!
“那么,”他说,“就这样了,尽自己的天职!救出那个人!”
他大声地说了上面那些话,但自己并不觉得。
他写了一封信,盖了章。假使有人看到,会知道那信封上写的是“巴黎一阿图瓦街一银行经理拉菲特先生”。
从一张书桌里,他取出一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另有他那年参加选举用过的身份证。
此时此刻,假如有人看见他那样子,一定会揣摩到他心中的想法。他的嘴唇在微微启闭,他的目光随便地注视某个地方,像是在了解或是询问他想要知道的什么东西。
写完给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他便把信和那皮夹一同插在一个衣袋里,随后又来回走起来。
他的思想丝毫没有转变方向。他把自己应做的事清清楚楚写了出来:“去,去说出你的名字,去自首。”这几个字发出持久的火焰,随着他的视线在左右移动。
他恐惧异常,但他觉得善的思想得胜了。他觉得自己接近了这样的一个时刻,这是良心和命运的另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主教是他新生命第一阶段的标志,商马第是他新生命第二阶段的标志。严重危机之后,又继以严重考验。
这个时候,在他胸中平息了一会儿的烦闷重新又逐渐激荡起来了。千头万绪在他的脑海里激荡。但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它的冲击更加巩固了他的决心。他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我是不是有些过分自作多情了。是不是商马第并不在乎我所做的一切。因为他偷过东西,理应受到惩罚。”
他回答自己说:“就算那个人果真偷过几个苹果,大不了一个月的监禁。这和苦役大不相同。有谁看到他偷过东西?有什么证据?但只要冉阿让这个名字压在他的头上,那就可以不需要什么证据了。钦命检察官不是常常那样做吗?认定他是盗贼,只是因为知道他做过苦役犯。”
一刹那,他又想到,他自首后,人们也许会看重他在这一行动中的英勇表现,另考虑到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考虑到他在地方上起过的作用,而将他赦免。
但是,他很快就把这种想法抛弃了。他苦笑了一阵,他还抢过小瑞尔威40个苏呢!法官完全可以累加他的罪名。那样,他就会在牢里呆上一辈子。
他逐渐丢弃了对此世界的留恋,要到彼世界去寻找安慰。假如能继续留在滨海蒙特勒伊不动,那么,一切尊严、名誉、德行将会被深重的罪恶所污染。相反,假使他完成自我牺牲,入了狱,忍受着木柱上的苦楚,忍受背枷,做不让休息的苦工,忍受羞辱,那倒高洁些!
最后,他对自己说,必须这样做,这是上天的旨意,自己没有权力变更。归根到底,他得做出抉择,或者是表面君子而内里小人,或者是圣洁其中而羞辱其外。这么多悲惨的心绪在内里冲击激荡着,虽然他的勇气并没消失,但大脑已开始疲乏。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夜半的钟声,先在礼拜堂响起,继而又在市政厅响起。他数着那两口钟的12响。他觉得有些冷,于是生起火来,但却忘记了把窗子关好。
这时,他又堕入恐怖之中了。他竟然想不起午夜前思考过的事。努力地想了许久,后来总算是想起来了。“噢!不错,”他向自己说,“我已经决定去自首。”
过后,他忽然想到了芳汀。“啊呀,”他说,“还有个可怜的女人呢!”又是一道新的难关。芳汀在脑海中的突然出现,似乎出现于眼前的一道意外之光。一下子,他似乎觉得四周的一切完全变了样子,他喊道:
“哎呀,真糟糕!直到现在,我还只是一心想到自己,只注重与自己有关的事。我可以去自首,可以隐姓埋名,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但是,那是自私自利!形式不同,但总归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想一想,会是怎样的情况?最高的圣德是为旁人着想。想一想,研究一番,假如我被抛弃了,那结果如何?假使我去自首,那结果会怎样?他们会释放那商马第,把我关进大牢。可以后呢?那些工厂、工人、老人、孩子会怎么样?我创造了一切,维持人们的生活,只有我才能使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炊烟,凡有炊烟冒出的地方,都是我把柴放入火里,把肉放进锅里,只有我才能让他们安居乐业,我让人们生活安乐,金融周转。我举办了信用贷款。我来之前,一无所有;失去我,等于失去了灵魂。失去我,这里的一切都同归于尽。还有那个女人,那个饱尝痛苦、由于我的失察而走向堕落、舍身成仁的女人!还有那孩子!我本来决定把那孩子带到她母亲身边,这一点我曾许诺一定做到。如果我不在了,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母亲可能因此而丧命,孩子也会因此而流离失所。那就是我自首的结果。假使不去自首呢?想一想,想一想,假使我不去自首呢?”
这问题提出之后,他愣住了。他似乎产生了片刻的迟疑和战栗,但是,那时间并不长。他镇静地回答自己说:
“这样,那个人就得去坐苦役牢。不过,这有什么?他偷了东西,是个贼!因为他是个贼。我呢,要留下来,继续我的事业。用不了十年,我就可以赚上1000万。我自己不留一文,而把它全部用于公益事业。大家日益富裕,工业日益兴旺,制造厂和机器厂日益增多。家庭,千百个家庭都户户安康;地方,所有的地方都人丁兴旺。在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出现乡镇;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出现村庄。穷困不再存在。随着穷困的消灭,荒淫、娼妓、盗窃、杀人,一切丑行,一切罪恶,统统绝迹!那个可怜的母亲也就能抚养她的孩子了!这里的人个个变得富裕,变得诚实!啊呀!我刚才疯了,自首?真是,我应谨慎,凡事当三思而后行。也不足怪!因为我也许喜欢做一个伟大的、慷慨的人。可说过来说过去,那不过是一套欺世盗名的把戏罢了。我想到的只是我自己,这不成。为了救一个犯罪的人,而让整个城市受累,让可怜的女人伤心而逝,让可怜的孩子流离失所,这可不成。那母亲和她的孩子连重见一面也不再可能!那孩子几乎连母亲还不认得!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自作自受、偷苹果的老畜生。让他去服他的终身苦役好啦,假如不是偷苹果,他也一定会干别的!为了救一个有罪的人,竟不惜牺牲许多无辜的人。就算救了那个老流氓,他也不会活多久,或许,他在牢里比住在破顶楼里更舒服些。噢,母亲们、妻子们、孩子们都等着我照顾,还有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假如没有我,她定会在唐纳德那个坏蛋的狗窝里冻得浑身发青。我对那一切可怜的人将不能尽责了!我竟然要去自首!我要去做那种糊涂透顶的傻事!让我从最坏的方面想想。”
他站了起来,又开始走动。这次他似乎还觉得满意。“不错,”他想,“我找到了真理。我找到了办法。我决心已定。由他去!不再犹豫,不再退缩。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众。我依然是马德兰,我不再是冉阿让。让那个假冉阿让去承受一切吧!我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在这样的时刻有人做了冉阿让,那就让他自己去想法子好了!与我不相干。那名字是黑夜里飘荡的一个鬼魂,它停下来,落在谁的头上,谁就活该倒霉!”
他对着镜子仔细审视着自己,说道:“真怪!想出了办法,心里立刻就舒服了!我现在与刚才已大不相同!”他又走了几步,随后忽然站定:
“那就这样吧!”他说,“不必左顾右盼了!该是与冉阿让决裂的时候了,不应再藕断丝连。这里,就在这房子里,有不少足以暴露我的过去的东西,应该当心,应该尽快把它们全部毁掉。”
他从衣袋里掏出他的钱包,打开来,取出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插在隐藏在壁纸花纹颜色最深的地方的锁眼里。这锁眼外人是看不见的。一层夹壁启动了,那是一个装在墙角和炉台间的一个假橱的门。那夹壁里有几件破衣服: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罩裤,还有一只旧布袋,一根两端镶了铁的带节的粗棍。这是冉阿让1815年10月以前的全套行头。保存这些东西,与保存那两个银烛台一样,是作为纪念。只是他把来自监狱的那些东西藏了起来,而把来自主教的那两个烛台陈设了起来。
他偷偷向门口看了一眼。那扇门已经上了闩,但他依然害怕它会被打开;随后,他敏捷地把所有的东西一齐抱起,把这冒着生命危险收藏了多年的东西毫不顾惜地全部投到了火里。
他重又关上了那个假橱,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还是推上一件大家具,将橱门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