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冉阿让问。“小瑞尔威,先生。”“走开!”冉阿让骂道。
“先生,”那孩子央求道,“把钱还给我好吗?”冉阿让不吭声。
孩子重复了一遍:“先生,那是我的钱!”冉阿让仍然盯着地面。
“我的钱!”那孩子急得喊了起来,“我的!我的银币!”
冉阿让权当没听见。那孩子抓住他,推他,使劲地推那只压在他的宝贝上面的铁钉鞋。他那小小的身躯哪里推得动冉阿让!他又喊起来:
“给我钱!那是我的……”孩子开始哭了。冉阿让抬起头来,依然坐着不动。
他把手伸到放棍子的地方,大声喊:“是谁在那儿?”“是我,先生,小瑞尔威!”那孩子回答,“请把脚挪开,先生,求您啦,把我的钱还给我!”这小瑞尔威年纪虽小,但见冉阿让仍不挪开那脚,也真有点生气,几乎有要拼命的神气:“我说!快把您的脚挪开!所见了没有?”“又是你!”冉阿让说,这表明他的神志仍然是迷糊不清的。
随后,他突然站起身来,但他的脚仍然踏在那银币上,说:
“你到底走还是不走?”声音很严厉。那孩子吓坏了,浑身哆嗦起来。他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撒腿就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再叫。
他这样跑了一段后,因为喘不过气,只得停下。冉阿让听到了他的哭声,有点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瞧不见那孩子了。太阳也落了山。
黑暗渐渐笼罩了冉阿让的四周。他一整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也许他正在发烧。
他依然立着不动。那孩子逃跑后,他一直就没有改变姿势。他的眼睛盯住离他一二十步的一个地方,好像在专心研究草丛中那片碎蓝瓷片的形状。忽然,他哆嗦了一下,此刻他才感到了入夜的寒冷。他把他的鸭舌帽往额头上压紧,然后机械地拉了拉他的布衫,把扣扣上,向前走了一步,弯下腰去,拾起他的棍子。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那个值40个苏的钱,因为被脚踏了很久的缘故,它的一半埋在了土中,但露着的部分依然在闪光。
“这是什么?”他好像触了电似的。他向后退了几步,停下来,没有办法把视线从他脚踏着的那一点移开去。黑暗中闪光的那件东西,似乎是一只大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他慌忙扑向那银币,把它捏住,然后立起身来,向远方望去。他的身子在发抖,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野兽。
他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紫色的浓雾正在黄昏中升腾。冉阿让“呀”的一声叫喊后,急忙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大步走去。走了百来步以后,他停下来,望着前方,可他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他使出全身力气,喊起来:“小瑞尔威!小瑞尔威!”没有回声。四周是无垠的荒凉和昏暗。
他连走带跑,顺路向前,跑跑停停,在那寂寥的原野上,他那吼声显得无比骇人:
“小瑞尔威!小瑞尔威!”他这吼声,假如那孩子听见,也准得吓个半死,会赶紧躲起来。不过,那孩子肯定已经走远,听不到他那骇人的叫声了。
迎面来了一个骑马的神甫。他走过去,问道:“神甫先生,您看见一个孩子过去吗?”“不曾见到。”神甫说。
“他叫小瑞尔威!”“我没有看见任何人。”神甫摇着头说。冉阿让伸手从他的钱袋里掏出两枚五法郎的硬币,交给神甫说:
“神甫先生,请把这送给您的穷人吧。神甫先生,那个孩子10岁左右,背一只田鼠笼子,好像是还有一把摇琴。他去了那边。他是一个通烟囱的穷孩子。”
“我真的没有碰上他。”神父仍然摇着头说。冉阿让感到奇怪,问道:“您不认识小瑞尔威?他不是这村子里的吗?您能告诉我他是哪的吗?”“假如像您说的那种打扮,我的朋友,那他就是一个从别处来的孩子了。他是路过这里的,这里不会有人认识他。”
冉阿让又拿出两个五法郎的硬币交给神甫,说:“这个,请给您的穷人。”
随后,他又开始迷惑了:“教士先生,麻烦您去喊人来捉我吧——我是一个窃贼。”
神甫听了,不免感觉魂飞天外,连忙双脚踢他的坐骑,惊恐万状地逃走了。
冉阿让又向着他原先走的方向跑去。
就这样,他不断地走,不时地张望、叫喊,但是他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最后,他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停下来。月亮升上来了。他极目远眺,用尽力气作最后一次努力:“小瑞尔威!小瑞尔威!小瑞尔威!”然而他的喊叫声消失在月空之中,没有一点回声。渐渐地,他的喊声变得微弱,几乎听不出声音来了。但他嘴里仍然念叨着:“小瑞尔威!小瑞尔威……”他做最后的努力,膝部忽然弯下,似乎良心上的重负已经成为一种无形的威力,猛然把他压倒了。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双手抓着头发,把脸埋在双膝中间,喊了一声:
“我是个无赖!”他的心碎了,他哭了出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
看得出来,冉阿让从主教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摆脱了往日的那种思想,只是一时他还不能理清自己的心绪。对那个主教老人的仁德言行,他还在抗拒。“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您对我所做的允诺”,“要做一个诚实人”。“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中,从自暴自弃中拯救了出来,把它交还给了上帝”。这些话不停地在他脑海里萦绕。他用自己的傲气和那种至高无上的仁德进行了抗争。主教旨在令他回心转意的那种仁德是对他内心顽固堡垒的一种强大无比的轰击和势不可挡的攻击,他心中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敌对的双方——凶恶与善良——都在自身当中。
这一切在冉阿让的思想上是否多少产生了一点影响呢?按理说,艰苦的生活能够教育人,能够启发人,但是,对冉阿让这样一个水平的人来说,他是否有能力分析我们在此指出的这一切,那是值得怀疑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并且他自己也是相信的,那就是: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了。他的心完全变了。他已经不可能再去做主教不想让他干的那些事。
冉阿让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状况下遇到了小瑞尔威的。他抢了他的40个苏。对于自己的这种行为他说不明白。难道这是他从监牢里带来的那种恶念的最后影响,是它的回光返照?是“惯性”的结果吗?或许也不完全是。抢东西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那只兽。当时,他的心里产生了那么多苦恼,这种苦恼是他头一次遇到的。正当他作思想斗争的时候,那只兽,也就是习惯和本能,不自觉地把脚踏在了那硬币上。而等到他心智清醒以后,才为这种行为感到无比痛心,于是他向后退却,并且惊骇、大叫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最后的一次恶劣行为起了一种决定性的作用。这一恶劣的行为突然间把他混乱的思想理顺了,黑暗和光明被分了开来。
当初,在自我检查和自身思考之前,他心烦意乱,像一个拼死逃命的人,他要把钱赶快还给那个孩子。当他发现这已不可能的时候,又感到非常懊丧。当他口喊“我是一个无赖”时,他看清了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就是在这时,他已经离开了原来那个他。
他似乎看见远处有一束神秘莫测的光,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幻景的火炬,后来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火炬,而是心灵之光。
就这样,灿烂光辉充实了那个可怜人的全部心灵。冉阿让哭了很久。他哭得几乎泣不成声。他正哭时,一种奇特的光,一种极其可爱又极其可怕的光,渐渐照亮了他。以往的生活,当初的过失,长期的赎罪,出狱后准备痛痛快快报复一番的种种念头,例如在主教家里干的事,最后干的事,即抢了那孩子的40个苏的那一次罪行。凡此种种,经这强光一照,它们原形毕露,一齐浮现在他的眼前。而他感到的那种光明,是他从未见过的。总之,这强光照亮了他整个灵魂,也涤荡了他丑恶已极的生活和卑鄙不堪的心灵。他哭了多久?哭过之后,做了什么?到什么地方去了?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些,当天夜里,有个车夫在去格勒诺布尔的路上经过迪涅主教院街时,看见一个人双膝跪在主教大门外,似乎是在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