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妙的玩笑
在1817那年里,四个巴黎青年开了一个“奇妙的玩笑”。
这四个人中,一个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也就是我们说的那个图卢兹人;一个叫李士多里,就是我们说的那个卡奥尔人;那个利摩日人叫法梅依,最后一个蒙托邦人叫勃拉什维尔。情妇是每人必不可缺的。勃拉什维尔爱宠儿。李士多里钟情大丽。这是一个花的名字;法梅依的崇拜者是瑟芬。多罗米埃的情妇叫芳汀,别号金发美人,头发阳光般美丽。
宠儿、大丽、瑟芬和芳汀是四个春天般娇美、芳香的少女,虽然个个身处爱河,但也没有一个全撂针线,她们还留有女工的一些本色和劳动人民的一点庄严气息,仍不失为诚实之花。四个人里,年龄最轻的叫小妹。
年龄最大的叫大姐。前三个人,都比芳汀有经验些,放得开些,在人生的尘嚣之中阅历多些,芳汀就嫩得多,还在那里做她初次的情梦。
大丽、瑟芬,尤其是宠儿,都不会像芳汀那样痴情一片。她们的情史虽刚开头,但波折却有不少了。贫寒和爱俏是逼人致死的两种动力,而一般貌美家境贫寒的姑娘都会遇到这种情景:贫寒在埋怨,爱俏在逢迎。防范不紧便溃了堤坝。自己落井,旁人下石,别人总是喜欢抱着一种莹洁无瑕的标准要求她们,老是用一种高不可攀的贞操观念来责备她们,岂知道她们忍受了怎样的饥寒之苦呢?宠儿有过一次去英国的经历,因此瑟芬和大丽都羡慕她。她很早就有个家。她的父亲是个教数学的老教师,性情粗暴,喜欢吹牛,没有正式结过婚,年纪一大把,却还要去替人补课。年轻的时候,见女仆的一件衣裳挂在炉子的护板上,动了春心。结果就有了宠儿。她父亲碰见她时总向她行礼。有一天早晨,一个古怪的老婆子走进他们的家门,她对宠儿说,“我是你妈!”说着便打开菜橱,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搬来一床褥子,竟自住下了。早点、午饭、晚餐,她一个人能吃四个人份儿,还要到门房去串门,说她女儿的坏话。
大丽结识李士多里之前,也许还认识过其他的人。她游手好闲,是她自己那十只美丽异常的桃红指甲在作怪。怎么能忍心让那样美丽的手劳动呢?凡是愿意保全自己清白的人都不应怜惜自己的手。瑟芬征服法梅依的秘诀,是她总是让他看到自己脸上那副娇媚之态,并且把“是呀,先生”挂在嘴上。男青年那边是同学,姑娘这边是朋友。爱情陪伴着友情。
自爱和自知不一样。我们可以说,宠儿、瑟芬和大丽是有自知之明的女人,芳汀却是自爱的姑娘。芳汀的爱是处女的爱,专一的爱,真诚的爱。
在那四个男人当中,她只允许多罗米埃一个人对她称“你”。
芳汀是个从平民的底层孕育出来的孩子,可她的风度却使人摸不清她的身世。她生在滨海蒙特勒伊。她在很小的时候一个人赤着脚,孤苦伶仃在街上走,一个过路人叫她芳汀。大家就这样叫开了。她10岁时便到乡下去做工,15岁时来到巴黎“碰运气”。芳汀生得美,并且保持自己的童贞直到最后一刻。她有黄金和珍珠做自己的奁资——黄金在她的头上,珍珠在她的口中。
她爱的是多罗米埃。对于他来说,是逢场作戏,而对她来说,却是一片真情。在先贤祠的高坡一带,看惯了悲欢离合的那些长街曲巷可以作证,芳汀不止一次地逃避多罗米埃,但躲避却正是为了再一次相见。这是欲擒故纵。
勃拉什维尔、李士多里和法梅依形影不离,多罗米埃是他们的首领。他们之所以把他当头儿,是觉得他很有主意。
多罗米埃是往日那种老资格的学生,他有钱,4000法郎的年息,凭这4000法郎,便可以在圣热纳微埃夫山上为所欲为了。他已30岁,一向寻花问柳,寻欢作乐,不爱惜身体。他脸上起了皱纹,牙齿残缺不全,还有些秃顶。他的青春去得越远,兴致却越高。他以谐谑欢乐和讥讽打发时间。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虽然已经过度疲劳,却依然勇气百倍。他写过一个戏剧脚本,未被采用,被滑稽剧院退回;他还随手写一些诗,但由于空虚无物,同样无人理睬。但此人自命不凡,怀疑一切,在胆怯的人的眼里他却成了一条好汉。因此,头尽管秃,话中带刺,却有领袖风范。
一天,多罗米埃把那三个同伙叫到一起,比划着说:“芳汀、大丽、瑟芬和宠儿要求我们送她们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这一要求提了快一年了。我们曾慷慨地答应了她们,可到现在没有兑现。她们一直不忘这件事,直到现在还时常提起,尤其是对着我,同时,我们的父母又常有信给我们。两面夹攻。我认为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得商量一下。”
四个人的头碰到一起,多罗米埃把声音压低,鬼鬼祟祟地嘀咕了一阵。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从那四张嘴同一个时间发出奔放、兴奋的笑声来看,他们肯定要搞一次恶作剧。勃拉什维尔还大声喊起来:
“简直妙不可言!”他们走进一个烟雾腾腾的咖啡馆,密谋也随之结束。
二、四配四
当时在乡间所能得到的一切欢乐,这四对情人都一一尽情地享受到了。他们郊游选的天不错,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他们开始度暑假。四个姑娘当中,只有宠儿会写几个字,前一天,她以四个人的名义写了一句话给多罗米埃:“欢乐今晨”。因此他们早晨5点就乘上去圣克鲁的公共马车。到达目的地后,他们看了一回干瀑布,大家喊道:“有水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中午,他们在黑头饭店里用了午餐,然后在大池边的五株林里玩了一局七连环,之后迫不及待地登上了第欧根尼的灯塔。接着过塞夫勒桥,拿着杏仁饼去押了回轮盘赌,在普托采了许多花,在讷伊买了不少芦管笛,他们沿途吃着苹果饺,真是欢乐无比。
这四个姑娘就像出笼的秀目鸟,谈笑雀跃,闹个不停。她们不时地和那四个青年撩打挑逗。他们完全陶醉其中。无论你是何人,你总是忘不了这日子的。你是否曾穿越树丛,为跟在你后面走来的情人拨开枝叶?在湿润的斜坡上滑倒,又立即被心上的人儿伸手拉起来,口里娇嗔地喊着:“呀!我的新鞋子!瞧,弄成了什么模样!”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他们遇到了一阵急雨。这使那一群兴高采烈的伴侣,多少有点扫兴,尽管宠儿在出发时曾用长官和慈母式的口吻说过:“孩子们,注意到吗?蜗牛爬在小路上,这是下雨的兆头。”
这四位姑娘个个秀美俊俏,勃拉什维尔的情人宠儿,是23岁的大姐,在苍翠的虬枝下领头奔跑,跳过泥沟,穿越荆棘,兴致勃发,好像田野间的青春女神。瑟芬和大丽,形影不离,互相依偎,互相衬托。女性的披肩发已开始出现,可瑟芬和大丽的头发是转筒式的。李士多里和法梅依正谈论他们的教师,向芳汀述说戴尔文石先生和勃隆多先生的不同点。
勃拉什维尔则一直挽着宠儿的那件德尔诺式的绒线披肩,似乎他生就便是在星期天专替她干这件事似的。多罗米埃总做大家的殿后。他也有说有笑,但他总叫人觉得他有一股子家长气,有那么一种****君王的派头儿。他一根粗藤手杖在手,能值上两百个法郎。谈笑间,纵然带有一种****君王的味道,不过,大家总得钦佩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头儿。他今天嘴里就叼了一支雪茄。真是目空一切,竟敢抽起烟来。
至于芳汀,欢乐成了她的一切。她那一口洁白的银牙,光彩夺目,大概上帝专给了她一项笑的使命。她那一头蓬松的金发,生来自然飘逸,长就喜欢披散,需要不时加以梳理,就像仙女撩理遮羞的垂柳。樱桃小嘴,喋喋不休,令人心醉。嘴角上翘,脉脉含情。那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使她那妖冶的面容可望而不可及。她穿一件玫瑰紫薄呢袍,罩着轻罗短衫。一双闪烁发亮的玲珑的古式鞋,鞋带在细质白袜上交叉着。她的这身装扮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和谐和夺目的光彩。其余的那三个,是比较放纵的,都干脆露着胸部,在巴黎的夏季,自然格外妖娆。最天真的人有时最高明。这是常理。
面光水滑,侧影秀俊,眼睛深蓝,眼睑就像凝脂,小脚秀翘,美妙天成。皮肤白皙,两颊孩童般鲜润,就像天仙玉女。一种冷漠的、无声的赏心悦目的神情,一副雕塑般优雅的神态。这便是芳汀。
对于自己的美,芳汀本人是不大知道的。她在两个方面,风韵和举止方面,都是美的。风韵是理想中的形象,举止是理想中的动静。
芳汀就是欢乐,芳汀也就是贞操。在她那种年龄,在她那种季节,在她那种爱慕的陶醉中表露出来的,只是一种谦虚谨慎、毫不苟且的神韵。芳汀的手指长而白,这使她宛如一个拿着金针拨动圣火灰的贞女。虽然她对多罗米埃的一切要求都不拒绝,但在静止时,她的脸却是端庄的。有时她会突然表现出一种严峻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她的欢乐会一下子就消失了。从欢快到沉思,这中间不用经过什么过渡。这种突如其来的庄重,正像女神的鄙夷神情。她的额、鼻和下颏具有线条上的平衡,在她匀称的颜面上,在从鼻底到上唇的那一段非常特别的地方,有一种似有似无的美妙窝痕,那正是贞静的神秘标志。
爱是一种过失。这样的话,芳汀的这种贞静便浮于过失之上了。
三、多罗米埃很高兴
那天,整个大自然好像在过节。圣克鲁的花坛阵阵吐着芬芳,塞纳河畔的清风时时拂着绿叶。枝头迎风弄舞,蜜蜂围着茉莉花上下翻飞,成群的小鸟在法兰西国王的苑林之内飞掠。
四对情侣,喜气洋洋,光艳照人地嬉戏于阳光之下。他们就像来自天上的神仙一样互相追逐,嬉戏。姑娘们是疯狂的,每个姑娘都随时随地接受各个男子的吻,只有芳汀,固守在她那种多愁易怒、半推半就的抵抗里。她的心是专爱的。
这是欢乐。从前有一个仙女特地为痴情男女造就了树林和绿阴,从此便有了情人的不尽的缠绵。只要一天有原野和学生,这种趣事就会没完没了。俊男俏女们欢笑着,追逐着,这使整个天地之间充斥了喜悦的光彩。上帝为众侣牵绳,爱使普天同庆。美丽的姑娘们甘愿献上娇媚柔情。
午餐过后,那四对情侣到了称为王家方城的地方,观摩了那株新从印度运来的植物。这是一株新奇、悦目、枝长的小树,细如线缕的枝子无计其数,它们蓬散开来,那上边却没有叶子。枝条之上开着成千上万小小的白团花,就像插满花朵的头发。
看完了树之后,多罗米埃对大家说:“我请你们骑毛驴!”于是与赶驴人讲价钱。他们便从凡沃尔到伊西转圈子。没料到,到了伊西,有了意外的收获,正当他们路过时,由军需官布尔甘占用的那个国有公园的门恰巧没有关。这样,他们穿过铁栏门,进到园中,在岩洞看到了那位好像木头人一样的隐修僧,在著名的明镜厅里他们又尝试了那些神秘的小玩意。他们荡了一会秋千。姑娘们轮流着荡起来,裙子飞扬,假如戈洛治在场,肯定会抓住这个题材的;正在这时,那位图卢兹人多罗米埃大概是因为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树间的绳索上荡来荡去而有所感,便用一种情致缠绵的曲调,唱了一首旧时的西班牙歌曲:
我来自巴达霍斯,我从巴达霍斯到来,爱的力量,打消心中的徘徊。我所有的灵魂都集中在我的眼里。
为什么?
因为看见了你的腿。
只有芳汀一个人不肯玩秋千。“这样的人就会装腔作势。”宠儿感到有些气愤。后来他们坐上了船。从巴喜到了明星区便门。宠儿说:“星期日疲倦不与我们做伴,每逢星期日它们也要去休息的。”3点钟左右,这四对乐不思蜀的朋友,又上了俄罗斯山。
宠儿不住地喊着:“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我就喜欢新鲜玩意儿!”“不必急。”多罗米埃回答说。
四、蓬巴达酒家
当这四对恋人从俄罗斯山下来以后,感到有些疲倦了。也有点饿。眼前有个有名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在爱丽舍广场开的分店,称为蓬巴达酒家,他们看到了它的招牌。
房间虽尚宽敞而简陋。内有壁厢,厢底是床;两扇窗,凭窗眺望,可以望见河水和河岸;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面上堆满了盛开的鲜花和各式的帽子。这四对朋友占了另外一张。他们围拢着一堆喜气洋洋的杯盘瓶碟坐定。啤酒罐和葡萄酒瓶布满了桌面,已显狼藉,桌子底下更是乱七八糟。“他们用脚在桌子下面搞得噼里啪啦,乱作一团。”
从早晨5点到下午4点半,郊游的情形大体如此。阳光和人群构成了爱丽舍广场的光辉。华丽的马车川流不息。一队服饰富丽的近卫骑兵,步着喇叭的和声从讷伊林阴大道走来。协和广场里人山人海,个个喜气洋洋。许多人佩带着银百合花。成群的小女孩跳着团圆舞,有些过路的闲人停下来围观她们。她们是边舞边唱的。曲子是波旁舞曲,其中的叠句是:
来把我们根特的伯伯送还,来把我们的伯伯送还。
一群群的近郊居民,穿上了节日盛装,其中一些人模仿着绅士模样,也在胸前吊上一枚百合花。他们四散在大广场和马里尼广场上,玩着七连环或骑木马兜圈子。遍地夕阳好,无处不生辉。1817年,确是一个国泰民安、君权稳固的年份。
说话的工夫,那四对情侣的晚餐已经用完了。
五、爱的篇章
法梅依和大丽哼着歌儿,多罗米埃喝着酒,瑟芬大呼,芳汀微笑。李士多里吹着圣克鲁买来的木喇叭。宠儿脉脉含情地望着勃拉什维尔说道:
“勃拉什维尔,我爱你。”
“宠儿,假使我不爱你了,你会怎么样?”
“我嘛,”宠儿喊着说,“唉!别开这种玩笑!假如你不爱我,我会揪住你的头发,抓破你的脸皮,往你身上泼水,然后让你吃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