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冉阿让举起他的小帽,把它戴在头上,不再看主教,而是径直走近床头,冲着那个壁橱举起铁钎,做出撬锁的动作。壁橱并未上锁,钥匙还在那儿。于是,他打开了壁橱。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篮银器。他提着篮子,大步穿过那间屋子,也不再管会不会发出声响,一直走到门边,进入祈祷室,然后抄起木棍,推开窗子,跨过窗台,把银器放进布袋,丢下篮子,穿过园子,老虎似的跳过墙头,逃去了。
九、主教的回应
次日清晨,卞福汝主教起床后正在园中散步,玛格丽特大娘便慌慌张张地跑到了他跟前叫起来:
“您知不知道那只盛银器的篮子在什么地方?我的主教,我的主教大人。”
“知道。”主教回答说。“啊!上帝!刚才我还说它不知去向了呢!”她放下心来。
主教弯下腰去,在花坛边拾起那只篮子,把它交给了玛格丽特大娘。
玛格丽特大娘边接篮子边向篮子瞅了一眼,吃惊地问:
“里面的东西呢?那些银器呢?”主教说:“您原来问的是银器!我不晓得它在哪里。”“上帝!银器给人偷走了!肯定是——昨晚那个人!是他偷走了!”转瞬间,玛格丽特大娘急躁起来,她连忙敏捷地跑进祈祷室,穿进壁厢,然后回到主教的身边。此时,主教正弯下腰去,怜惜地看那株被篮子压断的秋海棠。玛格丽特大娘又喊起来:“那人走了!银器被他偷走了。”她一面嚷,一面用眼睛瞟着园子的一角。玛格丽特大娘指给主教,说:“您瞧那儿!他是从那儿跳出去的。他逃进了车网巷!”
主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睁开他那双严肃的眼睛,柔声说:
“首先,那些银器难道果真是我们的吗?”
玛格丽特大娘不敢再说什么。又是一阵沉默。随后,主教说:
“玛格丽特大娘,那些银器我占用得太久了。那本不是我的——是属于穷人的。我想,那个人一定是个穷人。”
“耶稣!”玛格丽特大娘又说,“没了银器,用什么盛饭菜呢?不为我,也不为姑娘,我们有没有银器是没有关系的。我是为我的主教着想。”
主教显出一副惊奇的神气,瞧着她,说:“噢!怎么就没有东西好用?我们有锡器呀!”玛格丽特大娘耸了耸肩,做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然后说道:“锡器有股臭气。”“那就用铁器。”
玛格丽特大娘又做出一副怪模样,说:“铁器有股怪味。”“那用木器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主教坐下来用早餐。他就坐在昨天晚上冉阿让座位的一边。主教把一块面包浸在牛奶里,执意让一言不发的妹妹和叽里咕噜的玛格丽特大娘看看,连木匙和木叉也都可以不用,这样或许更惬意些。
“真是想不到的事!”玛格丽特大娘一面走来走去,一面自言自语,“上帝!想起来真是后怕。招待这样的一个人,还让他睡在自己的旁边!幸亏只偷了一点东西!”
兄妹俩吃罢,正要离开桌子时,有人在敲门。“请进。”主教说。
门开了。有四个人出现在门边:三个警察抓着另一个人的衣领。另一个人就是冉阿让。
警察队长走进来,向主教行了个军礼:“主教大人……”他说。听了这称呼之后,垂头丧气的冉阿让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种吃惊的神气,自言自语低声说:“主教,那他不是本堂神甫……”“不准说话!这是主教先生。”一个警察冲他呵斥道。而卞福汝主教尽其最快的速度迎过去,对冉阿让说:“呀!您来了!我真高兴再次见到您。我得提醒您,您把烛台忘记了,它和别的东西一样都是您的,您可以变卖200法郎。为什么您不把那对烛台和餐具一同带走?”
冉阿让睁圆了眼睛,瞧着这位年迈的、可敬的主教。此时此刻,他那面部表情,绝对无法用文字可以描绘得出。
“主教大人,”警察队长介绍说,“难道这人说的是真话?我们碰到他时,见他走路的样子像是个想逃跑的人。于是,我们拦住他盘问。他拿着这些银器……”
“他是不是还跟你们说,”主教笑容可掬,打起岔来,“这些银器是一个神甫老头儿赠与他的,他还在他家里住了一宿?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你们把他带了回来。对的,你们误会了。”
“既然如此,”队长说,“那我们就放他走了?”“你们真让我走?”冉阿让说,他觉得自己又是在做梦。字音都吐不清了。“是这样。”主教回答说。警察释放了冉阿让。冉阿让向后退了几步。“是这样。你耳朵聋吗?”一个警察说。
“我的朋友,您不妨把您的那对烛台也拿了去。”主教说。
说着,主教走到壁炉边,拿了那两个银烛台,递到冉阿让手里。这时,冉阿让浑身发抖,无意识地接了那两个烛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主教说:“现在您可以放心走了。噢!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您,朋友,下次再来,您不必绕园子里。您随时都可以从开向大街上的那扇门进来。无论白天还是夜里,它都只上一个活闩。”
说罢,主教转身向着那些警察:“先生们,你们请回好了。”警察离去了。这时,冉阿让似乎要崩溃了。
主教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不要忘记,永远不要忘记您对我所做的允诺,您用这些银器是为了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冉阿让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曾允诺过什么话,他呆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主教说那些话是一字一字叮嘱的。主教郑重地说:
“冉阿让,我的兄弟,现在,您已经不站在恶的一方,而是站在善的一方了。我赎的是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黑暗中,从自暴自弃中拯救了出来,把它交还给了上帝。”
十、小瑞尔威
冉阿让逃出了城。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他在田野里到处乱窜,有路便走。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只是在原处兜圈子。就这样,他瞎跑了一早晨,没有吃东西,也不觉得饿。此时,他被一堆新的感触控制着。到底他的心情如何?心里一片茫然。他说不明白自己是受到了感动还是受到了侮辱。有时,他感到心头出现一种奇特的温柔滋味,可他却和它抗拒,以他过去20年决心顽抗到底的那种心境来抗拒。他在问自己:以后,将用一种什么志向来代替那种决心呢?有时,他确认,没有这些经历,他与警察相处狱中,兴许还痛快些,平静些。青绿篱林之中,三三两两的,偶尔还有几朵晚花在开着。冉阿让闻着那香气,想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虽然那些往事是那么不堪回首,他已多年不去想它了。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正当太阳西下,冉阿让也正坐在一片荒凉的红土平原中的一丛荆棘之后。远处,阿尔卑斯山依稀可见。这里距迪涅城大约已有三法里之遥。在离开荆棘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路,它横着穿过平原。
此刻,假如有人瞧见冉阿让瞧见他的那身褴褛衣服,那种狼狈神情,人们一定会被吓个半死。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欢乐的声音。
只见一个10岁左右的穷孩子顺着小路走来。这孩子嘴里唱着歌,腰间挎了一只摇琴,肩上背着一只田鼠笼子。
那孩子停下来,边唱边摆弄手中的几个硬币,做着“抓子儿”游戏。那几个钱中,有一枚大约值40个苏。可能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
孩子停在荆棘旁边,他没有发现冉阿让。继续把一把钱抛起来然后接住。看来他很聪明,每次抛出,钱都能落在他的手背上。
可是他一时大意,有一次抛钱时,那个值40个苏的钱竟没有落在手上。那钱向荆棘滚了去,滚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踏在那枚钱上。那孩子的眼睛追逐着他那滚动着的钱,直到被冉阿让用脚踩住为止。孩子没有表现出一丝惊恐,径直朝冉阿让走来。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这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群掠空而过的飞鸟从高空传来微弱的鸣叫。那孩子背朝太阳,冉阿让面对太阳,夕阳把他的凶悍的脸映成一片紫色。
“先生,”那穷孩子说,表现出一种稚气和天真的神情,“那是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