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慨和苦闷,受虐待,引起他的深切恶感,因此,产生了对一切人,包括对善良的、无辜的、公正的人——假如世上果真存在这样的人的话。他一切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均为对人类法律的仇恨;在这种仇恨发展的过程中,假如得不到某种神智的制止,那么,就可以在一定的时刻变成对社会的仇恨,进而变成对造物主的仇恨,进而变成对人类的仇恨,最后,将变成一种毫无目标的、绝无止境的、凶狠残暴的危害欲,不问是谁,只要是人,便残害之。我们知道,那张身份证称冉阿让“为人异常凶狠”,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年年过去,冉阿让的心肠变得越来越硬,他的眼泪也变得越来越少,直到干涸。19年的狱中生活,他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六、幽灵与波涛
一个人掉进了海里!船是不会停的。风呼啸着,这条船要赶路,非走不可。它过去了。那个人沉了下去,随后又浮出海面,就这样,忽没忽现。他挥舞着手臂,叫喊着。
他的喊声被海浪的呼啸声淹没,没人听见。那只船,在飓风里飘荡着,船上的人,包括海员和旅客,正忙着。对那落水的人,甚至不看一眼。这个可怜的人在沧海之中露出的头,只不过是这沧海一粟。
他在大海上发出了绝望的呼叫!他望着它,发狂似的望着它。它越去越远,船影渐淡,船身渐小。刚才他还是船员中的一分子。在甲板上他享受着阳光和空气,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他掉进了海里,一切都完了。
他被困在惊涛骇浪之中。脚踏的只是虚空,他不得不沉下去。惊天动地的涛声在他身边呼啸,浪峰波谷弄得他忽上忽下,一阵阵狂澜向他喷唾,巨浪张着大嘴,把他吞没了一半;每一次下沉,他都隐约看见那个黑暗的深渊,一些从未见过的奇怪的植物捉住他,缠着他的脚,把他拉近它们;他觉得自己成了泡沫的一部分,也成了漩涡。波涛把他甩上甩下,这无情的海水似乎对他满怀仇恨,眼看着他呛得死去活来在拼命挣扎,拿他寻开心。
他振作精神,拼命向前。微弱的气力就要告竭了,他仍与这无边的波涛进行搏斗。
船呢?到哪里去了?在狂风的相助下,波涛格外狂暴,猛烈地向他扑来,似乎要置他于死地。他听到一片从未听过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来自世外,来自恐怖的国度。云里有许多飞鸟,如同人生祸患之上的许多天使。此时它们并不理会他。它们在翱翔,在飞鸣;他,则在呼叫,他觉得自己同时被两种广大无边的东西——海和天,一种是墓穴,一种是殓衣——淹没了。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当夜幕下垂的时候,他挣扎了几个钟头而筋疲力尽了。那条船,已经不见了。孤苦伶仃,置身深渊,他在下沉,他在挣扎,拼命地扭动着身体,但身下全是目不能见的渺茫怪物。他嚎叫着。人全不在了,可上帝呢?
他喊着,不停顿地大喊:“救命!”他向天空、向波涛、向海藻、向礁石哀求;但它们都充耳不闻。他向暴风呼叫;然而坚强的暴风不理他的央求,只有太空的号令才会令它屈服。
大海乃是收敛被冷酷无情的法律抛掷的牺牲品的深渊。大海,那是所有苦难的总汇。
有一天,漂于这深渊之上的心灵终将变作一具尸体,而谁将使它复活呢?
七、新的开始
冉阿让出狱时,似乎听到有人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你自由了。”但他感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闻所未闻的。一道从未体验过的强光,一道人生的真实的光,突然直射到他的心中。但是很快,这道光便黯淡下来。起初,冉阿让想到自由,不禁欣喜若狂,他以为获得了新的生命。但他很快就想到,既然手里拿着黄纸身份证,那么,所谓自由,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而且这件事中也还有不少的苦情。按在狱中度过的时间计算,他本应得到171个法郎,但19年中法定的休息日给他去掉了24个法郎,他的储蓄经过八折七扣,已减到109个法郎15个苏。出狱时,他所领到的也只是这个数目。
他虽然不明白这里边的名堂,但他认为反正吃了亏。他认为自己“被人盗窃”了。
次日,他路过格拉斯,看见许多人在一家橙花香精提炼厂的门前卸货。他请求临时帮工。当时工作需要人,人们就同意了。他立即动起手来。主人见他伶俐,聪明、强壮、并且尽了力,对他也还满意。正在干活时,有个警察经过现场,注意到他,便查验他的证件。他只好拿出自己的黄纸身份证。警察看过之后,冉阿让继续干活儿。他先向别人询问过,工作一天会有多少报酬。那的工人告诉他:“30个苏。”晚上,他去找香精厂老板,要求支付工资,因为他第二天一早还要赶路。厂主也没说什么,给了他15个苏。他提出了异议。那人回答说:“你应该知足了。”他坚持要那30个苏。那人睁大两眼,对他说:“当心黑房子。”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被人盗窃”了。在他出狱时,政府已经盗窃过他,现在,这家伙则明目张胆地盗窃了他。被释放并不等于被解放。走出牢房,但背着罪名。这是他在格拉斯的遭遇。
凌晨,在天主堂的钟敲两点时,冉阿让醒来了。
他醒来了因为床太舒服,他19年没睡过床了。他虽然和衣而眠,但睡床的享受太新奇,这不能不影响到他的睡眠。他早已习惯,不在睡眠上多花时间。睡了四个多小时也就够了,他已驱除了疲劳。假如白天的感触过于太多,心里事多,那一觉醒来便很难再睡。冉阿让就是这样,醒后陷入沉思。
此时此刻,他思想已处于极端紊乱的状态之中,旧恨、新愁在他的心里翻来覆去,凌凌乱乱,全无条理,既失去它们的形状,也无限地扩大了它们的范围,随后,它们又像是忽然消失在一股汹涌的浊流之中。他回想起许多事但有一件一再在他脑海中重现,并且把其他的事都排除了。这就是玛格丽特大娘当初在桌上放那六副银器和那只大汤勺的事。
他对那六副银器深感烦闷。这些东西就在眼前,只有几步路之距。那个老太太把它们摆在床头的壁橱里,进餐室,朝右拐。那些东西多重啊!它们可能是古代留下的,连大勺至少要卖到200法郎,甚至比自己19年苦役的报酬还多一倍哩。是啊,假如不是官府勒索他,他也许会多赚几文的。
他心中斗争了整整一个钟头仍然难下决心。3点敲过了。他重新睁开眼睛,忽地坐起来,伸手摸到他放在壁厢角里的那只布袋,随后,他垂下双腿,又把脚踏在地上,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在床边的。
全屋的人都睡熟了。他这样坐着,发了一阵呆。不一会儿他突然弯下腰去,脱掉鞋子,然后把鞋子轻轻放在床前席子上,又呆坐在那里。
他陷入可怕的思考之中,一种念头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着,无法去除,使他感到难受;同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脑海中浮现一种梦一般的景象。他就这样呆着,似乎要一直呆到天明。后来,时钟又敲了一下。这似乎在提醒他:“干吧!”他站起身来,又迟疑了片刻,仔细听听。房子里很静。他隐约看到了窗子,慢慢地走到窗边。当时,夜并不很黑。室内的一切,尚可明辨。冉阿让走到窗边,仔细打量了四周。门未上闩,只有活梢扣着。这原是那地方的习惯。窗外便是园子。他打开窗子,一股冷气突然向他袭来,他又立刻把它关好,仔细地把园子瞧了一遍。他发现园子的围墙很低,容易越过。围墙上面露出成列的矮树梢,说明墙外是一条林荫道。
看了一眼之后,他下定了决心,便朝壁厢走去。他打开他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件东西,把它放在床上,又把他的鞋子塞进袋里,把布袋扣好,背在肩上,帽檐齐眉戴上他的便帽,然后伸手摸着他的棍子,把它放在窗子的一角,回到床边。这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拿起刚刚放在床上的那件东西。它好像是根短铁钎,一端磨得很尖,似乎标枪一般。
在黑暗里我们不易辨出那铁钎为何磨成那样,也许它是一把铁杵或是一根撬棍。假如在白天,就可以认出,那是一根矿工用的铁钎。
当时,犯人们常被派往土伦附近的山地里去采岩石,这样,他们便时常持有矿工的用具。这种钎通常是用铁制成的,一端是尖的,便于插入岩石。
冉阿让用右手握住那根铁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向隔壁那间屋子。我们知道,那便是主教的卧房。走到门边,主教的门一向是不关的。
八、他的所作所为
冉阿让确认,四周没有一点响声。他推那扇门。他是用指尖推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一只想要进门的胆怯而心细的猫。绝无声响地门被推开,一点一点几乎不能觉察地移动着,门缝也随之渐渐扩大。他停了片刻,再推。这次用力大些。门逐渐开大,门缝足以使他的身体通过了。但是,门缝前面出现了一张小桌子,妨碍他的行动。冉阿让懂得如何对付这种困难——他得把门推得更大些。
他打定主意,用力一推。这次,用力更大一些。由于门臼发涩,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嘶哑绵长的声音。这声音实在是太刺耳了。
冉阿让大吃一惊。在他的耳朵里,那门臼的响声好比世界末日的审判声。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幻觉,觉得门臼活动了起来,而且具有一种非凡的活力,几乎就是一只猎犬,在向主人发出警告,呼唤那些熟睡的人。
他停了下来,不知所措浑身哆嗦着。他原是踮着脚尖走的,现在,那脚跟也已经落了地。他听见了动脉在两边太阳穴里跳动的声响,好像是两只铁锤正在那里敲打,胸中喘出来的气也粗得很,像来自山洞的风。他认为,那发怒的门臼所发出的那种震耳欲聋、天崩地裂般的声响,是不可能不把全家人吵醒的。他推的那扇门已经有所戒备,并且已经叫喊;不消一刻钟,满城都会骚乱起来,警察也会出动。那他可就完了。
他呆在原处慌了神,一动不动,好像一尊蜡像。几分钟过去了。门开着。他冒着险把那房间看了一遍。锈门闩的叫声没有惊醒任何人。他又伸着耳朵听,没有任何动静。
第一次危险就这样过去了。但是,他心里依然惊恐得难以忍受。不过,他并没有退缩就算在绝望的时候也没有退缩过。向前一步,他跨入那个房间。
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假如在白天便很容易看得出来,那是桌上那些零乱的纸张和展开的表册,是圆凳上堆着的书本,是一把堆着衣服的安乐椅和一把祈祷椅。
可在此时,这些东西都是黑黝黝的一片,迷蒙难辨。冉阿让小心谨慎地向前走,唯恐碰在什么家具上。他听得见,主教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忽然停了下来。他自己并没有料到自己的动作竟会如此的快。已经到了床边。主教就睡在面前。
老天有时会很巧妙地使万物的景象与人的行动相配合,从而出现一种效果,似乎有意提示我们对此多加思考。就在半个钟头以前,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天空。但当冉阿让停在床前时,乌云一下子散开了,好像是故意安排的。此时,月光照在安睡的主教苍老的脸上。主教几乎是和衣睡在床上的,因为阿尔卑斯的夜是寒冷的,主教不得不穿一件羊毛衫挡寒。他的头仰在枕上,一副恣意休息的神态。一只手垂到了床外,手上戴着主教的指环,千千万万的功德都是由这只手圆满了的。主教的面容隐隐显着乐观、满足和安详的神情。那不仅仅是微笑,还几乎是容光焕发。他额上反映着灵光是我们的眼睛看不到的。心地正直的人睡眠时也在景仰那神秘的天空。
此时此刻主教信仰的那片天就在他的心里。熟睡的主教好像是被包围在一圈灵光之中。
这种灵光也是柔和无比的,它溶于一种无可言喻的半明半暗的微光之内。天空是一片月光,地上是一片沉寂,外面是一个了无声息的园子,此处是静谧的卧室。此时此刻,万籁俱寂,酣睡的慈祥老人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妙庄严的神态,一种安详的圆光在环绕着他的那些白发和他那双合着的眼睛。这是多么美妙的影像呀。
这个人,不知不觉显露出来的无比尊严已经无人可比了。
黑暗中,冉阿让看着这位全身发光的老人,不禁感到一阵胆寒。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人。他待人的那种真诚劲让他害怕。一个心怀叵测、濒于犯罪的人在景仰一位睡梦中的圣人,这在精神世界中恐怕是最为宏伟的场面了。
他孤零零独自一个人,却酣睡在那样一个陌生人的身边,他那种卓绝的心怀冉阿让多少也感觉到了,但是他未为所动。
此刻,谁也说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甚至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假如你果真想要领会,那你就必须这样假设:一种极端的暴力正与一种极其温和的力量相对峙。从他的面容表情上,我们是肯定不能看出什么来的。那只是一副凶顽而又惊骇的面孔。他在望着,仅此而已。不过他受到了感动,他受到了困扰。那种感动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感动呢?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主教。他的面容和姿势表露出的,是一种奇特的犹豫神情。一个门进去是自绝之路,一个门进去是自救之途。要么他将床上这头颅击碎,要么……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将他的左手举到额边,脱下他的小帽,随后,他的手又落下去,同样是缓缓地。冉阿让重又堕入冥想之中了,左手拿着小帽,右手拿着铁钎,蓬乱的头发竖在他那粗野的头上……无论他用怎样可怕的目光看着主教,主教依旧安然地酣睡着。
月光清楚地照着壁炉上那个耶稣受难像。耶稣正把两只手同时伸向了他们两个人:他在向一个降福,向另一个表示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