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自回来后一直在纽约演出。有一天晚上,她结束演出,正准备离开,耳朵听到了后台门口一阵杂乱,仿佛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要见玛黛蒂小姐。”“你得先送名片上去。”“哦,给,可以了吗?”
递过去五毛钱,然后有人敲了化妆室的门。嘉莉开了门。
“是啊,是啊,”托罗奥说,“我猜对了。喂,你好吗?我一看见台上的人,就认定是你。”
嘉莉很惊讶,想到将要开始一个不愉快的场面。“你不跟我握手吗?哦,你还是很棒。握个手可以的吧。”
嘉莉伸出手来,脸上挂着笑容,也许只是被这个男人那洋溢的热情而感染。他没有变化只是,也只是老了。衣服还是那样华丽,身体还是那样苗条,容貌也还是那样美丽。
“把门的不让我进来,我只好塞了点钱给他。我相信是你。我说,你们表演的太好了。你演地很到位。我从来都看好你的。今晚我只是路过这里,就想进来看一看。我看到节目单上有你名字,可直到看见你才记起来。我是刹那间想起来的。嗨,我都被震动了。那不是你在芝加哥用的名字吗?”
“是的。”嘉莉温和地回答,被这个男人的热情感染了。
“我一看见那角色就肯定是你。总之,你还顺利吗?”“哦,很好,”嘉莉说,在她的化妆室里来回走着。
这意想不到的造访使她不安,“你还好吗?”“我吗?哦,好的。我现在住在纽约。”“是吗?”嘉莉说。“是的,我是为了分公司的事来的,都六个月了。”“太好了!”“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又开始表演的?”托罗奥问。
“大约三年前。”嘉莉说。“太惊讶了我都不知道呢。不过我相信你会的。我一直说你会演戏——不是吗?”嘉莉笑了。“嗯,你是说过。”她说。
“唉,你看上去真迷人”他说,“我没想到你会改变这么多。你长高了一些,是吗?”
他观察她的衣服,然后看她的头发,头上戴了很相称的帽子,显得很俏皮;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上,她却避开了。很显然,他指望能立刻点燃她对他的感情。
但是,她却不那样想。她现在对他——对他这种人——有了新的看法。他这号人她不赞赏,甚至都无法与之接触。这个世界让她有了丰富的处事阅历。她很惊讶,他居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
“嗯,”看到她在忙忙碌碌,准备要走,他就说,“你能和我一起吃个饭吗?我还有个朋友在——”
“哦,不行,”嘉莉说,“今晚不行,明天一早我就有事。”
“啊,别想那么多,只是吃饭而已。我可以把他打发走。我们聊聊事情。”
“今晚不行,”她摇着头说,“我们改日再聊吧。”这么一说,她发现他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仿佛他正开始意识到她心态的变化。善良的天性使她觉得对这个一直喜欢她的人应该宽容一点。
“你明天可以到饭店找我,”她说,像是挽救他的失落,“我们可以一起吃饭。”
“好的,”托罗奥抑制不住激动地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惠灵顿饭店。”她回答,指当时很豪华、高贵的大旅馆。
“我几点到那见你?”“嗯,下午三点钟来吧。”嘉莉回应道。托罗奥第二天来了,但是嘉莉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切并感到有些压抑。不过,看到他依旧正是风度翩翩,而且很具亲和力,她打消了对这顿饭出现尴尬局面的怀疑。
“他们这里很高档是吗?”这是嘉莉走进他等待着的会客室时,他的开场白。
“是啊,他们是很高档。”嘉莉说。他这个人从来都很自恋,立刻就进入了状态讲起了他的近况。
“我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公司了,”他兴奋地说,“我现在已经筹集到了二十万块钱。”
嘉莉耐心地听着。“我说,”他说,他们这时已经谈了一些最近的变化,“霍森沃现在在哪里?”嘉莉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想他大概在纽约吧,”她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托罗奥思绪短暂的乱了。他到现在还怀疑这位前经理是不是幕后的关键人物。他猜想不是,但嘉莉的话让他放心了。嘉莉离开了他,她肯定会这样做,他暗自思忖。
“我想,一个人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他说。“什么样的事情?”嘉莉有点迫不及待。
“哦,你知道的。”托罗奥直视嘉莉,好像她一定知道似的。
“不可能,我不知道,”她回答,“到底什么事?”“哦嗬!”托罗奥不屑地说,“他拿了一万块出走的事,你不知道吗?”“哦,不,”嘉莉说,“我不知道。”
“嗯,这不可能啊,”托罗奥说,“他偷了钱,你知道。当时全城都轰动了。”
“你刚才说他偷了多少钱?”嘉莉说。“一万块。事情是他后来把大部分钱寄了回去。”嘉莉不知所措地盯着铺着精致地毯的地板。她对自己被逼出走后这么多年的经历有了一种新的体会。她认识到,有上百件事情都确实表明了这一点。她也明白他偷钱是为了她。她对他一直没有产生出任何的憎恶,反而是怜悯之心。不幸的人——这么多年来可怜的背着偷盗之名生活着。
吃饭的时候,托罗奥谈笑风生,心情很是激动,情绪也缓和了很多,自以为又博得了嘉莉的好感。他开始幻想,虽然她高高在上,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啊,这是多么值得努力的事啊!他想。她是那么高贵,那么端庄,那么有名。
“你还记得在艾弗里堂那天的演出你是多么紧张吗?”他问。
嘉莉想起那时的情景,笑了。“我就喜欢你当时的表演。啊,”他充满悔意地说,一面把一只胳膊肘搁在桌上,“当时我还以为我们各有发展呢。”
嘉莉了解了他的目的,就想换个话题。托罗奥今天的表现又是令人心烦意乱又是令人觉得他愚蠢。无论如何由于刚才得知霍森沃的消息,她这时心中充满了他的影子。
“我想你再不会爱上别人了,是吗?”他坦率地说,不想随便放弃他喜欢的人。
“你没资格这样说。”嘉莉不客气地说。“你不愿意让我——”“不,”她站起来说,“再说,我要去演出了。再见吧。现在就走吧。”
托罗奥很扫兴地离开了这充满浪漫的餐桌,跟在她后面。他陪她走到电梯旁,站在那里说:
“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哦,也许过段时间吧,”嘉莉说,“我整个夏天都不会离开这里。再见。”电梯的门开了。
“再见!”托罗奥说。她转身离开,裙子沙沙作响。然后他失落地走过门厅,因为她的人靠近了可心还是那么远,他埋藏在心底的爱又燃烧起来。这个地方衣服欢乐的沙沙声都是她的影子。他的心开始沉闷了。可是嘉莉却不一样。
也就在那天,她从等在卡西诺戏院门口的霍森沃身边走了过去,错过了他。
第二天,她在去戏院的路上,与霍森沃打了个照面。他依偎在那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悲惨,决心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只能带个口信。她刚开始没有认出这个萎萎琐琐,瘦弱凄惨的家伙。他挨她那么近,像是一个流浪的乞丐,让她惊慌。
“嘉莉,”他卑微地说,“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她很诧异但一眼就认出了他。如果说她曾恨过他的话,现在这种恨已离消失了。不过她想到了托罗奥说过的他偷钱的事。
“啊,霍森沃,”她说,“你出了什么事了?”“我得了病,”他颤抖地说,“我刚出院。看在仁慈的上帝份上,给我一点钱,好吗?”“好的,”嘉莉说,她压抑激动的心情尽力保持镇定,“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颤抖着打开钱包,努力把所有的钞票都掏了出来——一张五块的,两张两块的。
“我说了,我得了病。”他激动地说,对她出乎意料的反应几乎产生了反感。他真不情愿因为这样而接受怜悯。
“给你,”她说,“我现在只有这些。”“好吧,”他轻声说,“放心,我不会赖掉了。”嘉莉看着他,街上的行人都紧紧观察着她。她感到了世俗的猜疑。霍森沃也感觉很不自在。“你为什么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问,茫然不知所措,“你住在哪里?”“哦,我住在波维廉街,”他回答,“我怎么样和你也没关系。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他好像有些反感她的关心——命运对她不薄。“你快走吧,”他说,“谢谢你的怜悯,但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
她还要说什么,可他已转过身,一点一挪地朝东走去了。
好长时间,这个幽灵般的形象一直出现在脑子里,后来才慢慢不见了。托罗奥又来了几次,但是现在他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就说我不在。”她对饭店服务员说。她这孤独、内向的性格真的是一种魔力,竟使她在公众的心里里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她是这样优雅、矜持。
然而,沃什太太是受欢迎的。这个善良的太太多少已经变成了嘉莉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总是来看她,与她很是亲密。
“你知道吗?”她有一天兴奋地说,“我的表弟鲍伯在西部发财了。你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嘉莉说,抬起那双闪亮如水的眼睛,“他都干了些什么呀?”
“哦,他有了新的发明——我忘了是什么。不过,是一种没见过的灯。”
“是吗?”嘉莉说,很是惊喜,“我一直觉得他会成功的。”
“我们也看好他,”沃什太太说,“他勤奋努力。他很快要在纽约这里开办一个实验室。”
嘉莉不能自已地认为这很重要。理智在这时候是不会出现的。
一段时间后,剧团经理方面决定到伦敦去演出。如果还在这里演一个夏季好像不会很顺利。
“你可以征服伦敦吗?”经理有一天下午问她。“也许伦敦会征服我的。”嘉莉兴奋地回答。“那我们六月动身。”他回答。嘉莉紧张的为这次重要的外出演出做准备,霍森沃已被遗忘了。霍森沃和托罗奥都是在她离开后才知道的。托罗奥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试图安慰自己,就说“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在灵魂深处,他又还存有一丝希望。霍森用尽方法熬过了艰难的夏天和秋天,先是在一家舞厅找了个类似看门人的小差使,做过乞丐,求助于慈善机构,其中有些是他无法忍受时碰上的。嘉莉直到隆冬才回来演一出新戏,但是他不了解。沃什太太却知道了。
“我们明天晚上要为你接风,”她先是寒暄了些表示欢迎的话,语无伦次地把各种消息都告诉了嘉莉,临走才说,“我们早点开饭。”
“真不用了,”嘉莉说,“你们太热情了。我真不想那么早就去戏院。”
“哦,客气什么,”沃什太太说,“热烈欢迎你。”她正准备最后告辞时,突然又说:“哦,我忘了讲。鲍伯来了,知道吗?”“是真的吗?”嘉莉激动地问。“是的。他果真在伍斯特街开了一个实验室。他也一起去吃饭的。”“真让人高兴。”嘉莉说。
为了这顿晚饭,她仔细的准备,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为自己加上了一些小修饰,更显得端庄、美丽。等到她的马车到来时,她的美丽得到了最好的发挥。
“你看上去无可挑剔。”劳丽说,她现在像是嘉莉的女仆,因为嘉莉现在极为重要、高贵。
嘉莉害羞地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算是回答。她为自己也感到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