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川流不息地从他身边走过,每个人都衣冠楚楚——每个人都对他不屑一顾。他看到一辆辆马车驶过,绅士们陪伴着淑女走过——热闹的晚间游戏已经开始了。
这时,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夫跳下车去开门。霍森沃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位女士直接穿过宽阔的人行道,进了后台。他觉得看到了嘉莉,但是这一切来的太快,她那样文雅,那样从容,他几乎不能肯定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她。他又等了好一会儿,饥火中烧,他注意到后台的门再也没有打开过,而兴高采烈的观众们正蜂拥而至,他此时才能肯定刚才看到的就是嘉莉,可现在已经晚了。
“天哪,太饿了,”他说,急忙离开这条满是有钱人的街道,“我得先吃点东西。”
后来,每当百老汇大街进入热闹的晚间娱乐的时候,总有一个怪人站在二十六街和百老汇大街的街角上——这里也是和第五大街交汇的地方。这个时候,各个戏院都在开门迎客。到处闪耀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招牌。出租马车和私人马车川流不息。潮水般欢乐的人群在马路上流动。不远处的那些大饭店(霍夫曼饭店和第五大街饭店)里呈现出灯火通明的景象,它们的咖啡室和弹子房里挤满了享受夜生活的人群。
这个怪人是一个由退伍军人任职的传道士,他在经历了这个社会带给他的种种苦难之后,决定将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上帝,奉献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他所选择的帮助形式完全是他个人的创造发明。他在这里向所有路过的人募捐,为每一个请求他帮助的流浪汉提供一个睡觉的地方。
他每天都站在同一地方,等待着那些向他提出申请的人,他是一个大块头总是披着一件大斗篷,戴着一顶宽垂边帽。他经常一个人在那里呆上一会儿,像任何无所事事的人一样注视着眼前的场面。这天晚上,一个警察从他身边路过时,友好地向他致意,称他“上尉”。
一个认识他的街童也停下脚来望着他。除了那身衣服,没人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因此也都认为他只是一个悠哉悠哉的陌生人。
将近九点时,嘈杂的喧嚣声已渐渐清静下来。百老汇大街上的人群稀了下来,刚才的热闹也烟消云散。出租马车比刚才少多了。旅馆里的气氛不再那样热烈,天也开始冷了。四周出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人物,谨慎地待车各自的位置上,站在一个无形的圈子外面,不敢贸然行动——总共有十二个人。又过了一阵,天更冷了,终于有个人影走了上去。他从二十六街拐角的阴暗处走出来,穿过百老汇大街,犹犹豫豫地走近等待着的军人。他的行动还有些羞涩,好像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表露出来。最后,他终于走到军人的身边,站住了脚。
上尉认出了他,但是只略微示意了一下。新来的这一位微微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完全是一幅一无所有等待馈赠的样子。对方于是示意他站到人行道的另一边去。
“站到那边去吧。”他说。僵局一旦被打破,其他的人也都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们没和他们的头领打招呼,而是直接走到第一个人身边,然后相互挤挤攘攘地排出一个歪七扭八的队伍。
“好冷啊,你说呢?”“冬天总算过去了,至少比那会好多了。”
“好像快下雨了。”这群奇形怪状的人增加到了十个。有几个互相认识的聊了几句。还有一些人仍旧站在几英尺之外,既不想站到人群中,又怕不被计算在内。他们沉默寡言,性情怪僻,不抱太大希望地等待着。
军人走上前来,大致清点了下人数,然后问道:“你们大家都要铺位是吗?”他们都晃动了一下,喃喃着表示同意。
“那么,在这里排队。我看看能为你们做些什么。至少我自己是身无分文的。”
他们所有人陆陆续续地站成一行。这人奇怪的聚会吸引好些路人驻足旁观,接着旁观的人越来越多,不久就成了你推我挤、翘首凝望的一大群。这时队伍里有人说话了。
“请大家安静!”上尉高声叫道,“好了,先生们,这些人无家可归。他们今晚至少该有个地方睡觉。区区一毛二分钱,就能让他们其中一个安度一晚,谁愿意带个头出这笔小钱?”
没有人回答。
“伙计们,我们不得不在这里等到有人出这笔钱。每个人一毛二分钱,数目并不大。”
“我给你一毛五!”一个年轻人喊了一句,伸手递出了他的钱。“我只有这么多。”
“好的谢谢,我现在有一毛五分了。你过来。”上尉抓住另一个人的肩膀,将他带到另一边,让他独自站在那里。
然后他走回来,站在老地方,又开始讲话。“还剩下三分钱。这些人该有个睡觉的地方。还有十二个,”他说,“再有九分钱就可以安排下一个人了。哪一位愿意给我九分钱?”
围观的人里有个中年人,递过来五分钱。“谢谢我现在有八分钱了。再有四分钱就能让这个人睡觉。来吧,先生们。我们今晚的速度有些慢了。你们每个人都回家去睡舒舒服服的床铺。这些人呢?”
“给你。”又一个旁观者把一些硬币放到他的手中。“这些,”上尉数了数那些硬币说,“够给两个人安排床铺,还剩五分钱给下一个。哪一位愿意再给我七分钱?”
“我给。”一个声音说。霍森沃这天晚上一无所获。他到底要怎样才能找到嘉莉呢?戏通常要到十一点钟才会演完。她是坐马车来的,自然也会坐马车走。他只有用极为粗鲁的方式才能拦住她。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又饿又累,恐怕必须等到明天了,今晚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去尝试了。他现在饥肠辘辘,头晕眼花,而且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
当他走近百老汇大街时,他注意到了那群流浪汉,起初他以为那是街头布道的人或者卖狗皮膏药的骗子,就没有仔细去看。然而,在穿过街道向公园方向走过去的时候,他看到那些已经被安排好铺位的人排成的队伍,从人群里一直延伸出来。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看清了那些人——那是和他同属一类的人,他在自己游荡的地方见到过这些人,是完全和他一样的一无所有的人。他对街角那堆人里发生的事产生了好奇,便转身走了回去。
上尉还在像刚才那样重复着简单地恳求。听到那句被不断重复的话“这些人该有个睡觉的地方”,他先是觉得很吃惊,然后又涌起一阵感动。他的眼前是一队还在等待别人施舍的人,接着,他看到一个新来的人悄悄地走过去,排在队伍的最后,他也决定照办。至少这能帮助他解决今晚的困境。也许明天——他能够找到嘉莉,从她那里得到些帮助。
长时间站着是很累人的。霍森沃越等越疲倦。他觉得快撑不住了,只好不停地交换着双脚。终于轮到他了。站在他前面的人得到了施舍给他的那一份,站到了幸运者的队伍中。他现在变成了第一个,上尉已经在为他说话。
“一毛二分钱,先生们——只需要一毛二分钱就能让这个人睡个好觉。要不是无家可归,谁会呆在这儿呢?”
霍森沃的嘴巴动了那么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他现在又累又饿,实在是顾及不了那点小小的自尊了。
“我也能给一点。”一个陌生人说着话递了这些钱给上尉。
上尉终于能够把手放在这位前经理的肩上。“感谢这位好心人,你可以站到那边的队伍中去。”
他的语调听起来如同天籁一般。一站过去,霍森沃顿时觉得轻松多了。他觉得有这样一个愿意给人帮助的人,世界因此变得温馨了许多。关于这一点,这里的其他人和他一样都有同感。
“上尉真是个好人,你说呢?”站在他前面的人说,这个满面愁容的矮个子男人连表示感叹的时候都是那样犹豫不决,仿佛生怕说错了话。这是一个受够了生活磨难而且毫无摆脱希望的人。
“是啊。”霍森沃的回答相比这下要坚定的多。说着话的时候这辆马车停了下来。一位身份高贵,衣着体面的绅士递给上尉一张钞票,上尉接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谢,然后回去继续张罗剩下的人。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探出脖子去看了看那些镶嵌在白衬衣上的钻石扣子,直到马车走远。就连围观的人群也都是呆如木鸡的样子,这样的荣华富贵可真不多见啊。
“这一下就能安排九个人了,”上尉说着数出了九个人,“排到那边去吧。现在只剩下七个人了。谁能给我一毛二分钱。”
钱以极缓慢的速度累积。与此同时,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少。除了偶尔驶过的出租马车或者急于回家的行人外,第五大街已经空空荡荡了。百老汇大街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只是偶尔有人路过时,注意到这一小群人,随手掏出一个硬币,就匆匆离开。
上尉以一种坚定执着的姿态站在那里。他继续着他的演说,向每个路人重复着那几句话,仿佛很自信他不会失败。
戏院散场了。电灯广告熄灭了。街角的大钟敲响了十一点。又过了半小时,只剩下了最后两个人。
“来吧!”他冲着周围仅剩的几个好奇的围观者叫道,“再有一毛八分钱,这些人就都有个睡觉的地方了。谁愿意给我一毛八分。请注意,我今晚还要赶去布鲁克林。可我走之前,得先让这些人有个睡觉的地方。一毛八分钱!”
没有反应,他反复探着步,眼睛朝地上看了几分钟,偶尔自语道,“一毛八分钱。”看来这笔小数目比其他人的钱来得慢,好像要让目标延迟了。霍森沃夹在拥挤的队伍中,强忍着痛苦尽力不让自己出声。他太虚弱了。
终于,一位披着歌剧斗篷、身穿沙沙作响的裙子的女士在男伴的陪伴下,漫步走向第五大街。霍森沃虚弱地注视着她,脑子里全是在新天地中的嘉莉,同时又想起了自己以前和太太的幸福的情景。就在他沉迷在回忆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惊讶的盯着这队伍,打发他的男伴走过来。他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钞票,像个绅士。
“拿去。”他说。“多谢,”上尉说,朝最后两个人转过身去,“我们明晚也有着落了。”他补充道。接着,他让最后两个人也排进队伍中,一边数着走到队伍前头。“一百三十七个,”他呼喊着,“好了,伙计们,排好队。向右转。我们很快就到了。马上。”他带领队伍前进,指挥道:“开步走。”霍森沃随着队伍向前拥着。这支蹒跚的队伍跨过第五大街,穿过麦迪逊广场,蜿蜒前进,先向东挤过二十三街,再向南拥过第三大街。这支队伍踏过的地方夜半的行人和无所事事的人都停下脚来注视着。在不同的街角,正在聊天的警察们目无表情地望着他们,或者朝他们的领队点一下头,他们以前见过他。他们穿过第三大街一路疲倦地挪进八街,那里有个寄宿处,显然是休息了。
他们站在黑色的夜幕中,他们的领队则在里面商议。接着门不情愿地被打开了,有人叫着“别着急”,把他们请了进去。
“我无法忍受了,”霍森沃说,他在分给他的那间冰冷的小房间里的破旧木板上坐下来时,两条大腿痛得厉害,“我如果继续这样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