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森沃还有七十块钱,终日蜷缩在他住的小旅馆里,看报,吃饭,睡觉,发呆。夏天终于过去了,迎来了凉爽的秋天。钱越用越少,再不能无动于衷了。每天五毛钱的房费开销,一天天的捉襟见肘,他不得不换了一个更便宜的房间——一天三毛五——希望能多敖些日子。他常常看到关于嘉莉的报导。《世界报》登了几次她的照片,《先驱报》报导了,她前不久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参加的义演。每次读到这些消息,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每一个消息都带走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广告牌上那张漂亮的海报有她扮演的形象,秀丽、文雅。他一次又一次在海报前止步,端详着那张漂亮的脸庞。再看看自己,穷困潦倒。她和他,天壤之别。
他喜欢闭上眼睛,回忆过去的日子。然而他并未发觉自己被回忆掌控,并深陷其中。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说着以前对一个朋友说过的话。那是在在罕那——哈哥酒店里。他曾以仪表堂堂地站在他的小办公室的门口,与萨加·莫里森谈论关于投资的问题,投资的内容是芝加哥南区的某处房产。
“咱俩一块干吧?”他听到莫里森说。“恐怕不行,”他回答,就像多年前一样,“我的钱占着了,一半会挪不出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令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说了出来。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况时,他发现他是真的说出来了。
“你怎么不跳啊?蠢贷,”他在说——“跳啊,跳啊。”他正在对一群演员讲一个英国滑稽故事。以至于听到声音清醒过来时,他脸上还保留着当时的微笑。坐在旁边的一个粗鲁的怪老头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如同看一个怪物。霍森沃挺起身来。刚才的情景即刻消失无踪。他有些受不了怪老头的眼光,而且也觉得不好意思想缓解一下,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去街上散步。
偶然的一天,他在看《世界报》广告栏时,发现卡西诺戏院在上演一出新戏。这个消息几乎给了他当头一棒。嘉莉走了。他仿佛记得似乎前一天还看到过她的海报,也许是贴新海报时漏了一张。无论如何,这件事令他惶恐,忐忑。他必须承认,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始终依赖她在城里这一事实。可是她现在离开了,去了那里?什么时候走的?他竟然漏掉了这么重要的事。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最后他走进黑暗的卫生间,数了数他剩下的钱。只剩十块了。
日复一日,虚耗光阴,他终于只剩下了最后的五毛钱。省吃俭用的结果使得健康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的身体日见消瘦,原来的衣服现在看起来就像挂在一副骨架子上,空空荡荡的。他下决心要出去找活干,在外面跑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弄得只剩下了最后的二毛钱——连明天吃饭的钱都不够了。
后来他鼓足勇气去了百老汇中央旅社。结果,离那里还有一条街区,他就又拿不定主意了。旅社门口站着一个大个子行李员。霍森沃决定试试向他求情。他向他走过去,直到站在他面前。
“朋友,”他说,这是个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地位很低的人,“请问这儿有没有我能干的活?”
这个意外的询问让行李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于是,他就趁机继续讲下去。
“我失业了,身无分文,我必须得找点活干,干什么都行,哪怕就干几天也好啊。你能帮帮我吗?”
行李员试图作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当他看到霍森沃还要坚持讲下去时,他说:
“这事我管不了。你到里面去问问吧。”奇怪的是,这并不让人满意的答复却使霍森沃涌起了信心和希望。“我还以为你能告诉我呢。”这个人不耐烦地摇摇头,转过身不再理睬他了。霍森沃走了进去,一直走到办公室里办事员的写字台前。恰好有位经理坐在那里。霍森沃看着他,直接了当的提出了要求。“你能给我个活干吗?几天也行?”他说,“我现在必须立刻找点事做了。”
那位经理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他,仿佛在说,“嗯,我觉得也是。”
“我来这里,”霍森沃不安地解释说,“是因为我以前也做过经理。可是我运气不好,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就想找点事做,哪怕一个星期也行。”
经理觉得这个求职者现在看好光已经不只是渴望了,简直堪称狂热。
“你以前管理过哪个旅馆?”他问。“准确地说那不是旅馆,”霍森沃说,“我曾经在芝加哥的罕那——哈哥酒店当过十五年的经理。”“是吗?”旅馆经理说,“那你为什么离开?”霍森沃当下的情形和这个曾经的事实之间的距离,是很令人吃惊的。“嗯,我自己脑子一热干了蠢事。别说这些了,好吗?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查问我的过往。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我不说你也许都不相信,我今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
霍森沃听说的一切让旅社经理有了些好奇,可是他不没想好该拿他怎么办,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决定之前先给这个可怜人一点小小的帮助。
“去把奥尔森叫来。”他转身对办事员说。大厅服务员被铃声叫了进来,他听了吩咐便走了出去,眨眼的工夫,行李员领班奥尔森就走了进来。“奥尔森,”旅馆经理说,“在楼下给这个人找点活儿干。”
“可是,先生,”奥尔森说,“我们人手够了。如果你愿意的话,经理,我可以给他找些别的活儿干。”
“行吧。带他去厨房,让威尔逊先给他弄点吃的。”“好的,经理。”奥尔森说。霍森沃向经理道谢,然后跟他走了出去。一离开那间办公室,领班的态度立刻就变了。“我上那儿给你找活干。”他说。霍森沃没说话。说实在的,他不太瞧的起这些卖苦力的。
“经理让你给这个家伙搞点吃的。”他对厨师说。厨师把霍森沃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发现这人看起来还不算笨,于是就说:
“行,你找个地方坐吧。”霍森沃总算是在百老汇中央旅馆里安顿下来了。由于是多出来的人,他们就让他打杂,专门干那些拖地板、擦桌子之类的琐碎事情。后来又被派去给锅炉工打下手,铲煤块,冲厕所什么的。反正人人都是他的上司,人人都能对他吆三喝四。他的脾气又孤僻,不会巴结人,结果弄得谁都不喜欢他。毫无希望的生活让他越来越沉默,居然就这样活下来了,睡在旅馆屋顶的小阁楼上,吃着厨师随手给的东西,每周拿几块钱,还要想方设法攒起来。他的身体状况严重衰退了。第二年二月的一天,他被派去给一家煤炭大公司的办公室跑趟差。天刚下过雪,正在融化,街上满是雪水。他的鞋子湿了,回来后头晕恶心,浑身乏力。第二天一整天,他都没精神,于是尽可能地多坐一会儿,结果别人看到又觉得他在偷懒。
那天下午,给厨房里的新家什腾地方,原来的几个箱子要搬走。他被派去推车,结果碰到一只大箱子,搬不起来。
“你怎么回事?”行李员领班说,“这么个箱子都搬不动吗?白吃饭啦。”
他又使了把劲,努力了一回,还是不行。“不行,或搬不动。”他无力地说。领班看了看他,脸色确实很难看。“你不会是生病吧?”他问。“有可能,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霍森沃回答。“那你去坐会儿吧。”他试着休息了一下,但是那种难受的感觉反而更强烈了。最后他只能坚持着爬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在里面呆了整天,连吃饭也没有出来。
“霍森沃病了。”有一个杂役对晚上值班的办事员说。“啊?怎么回事?什么病?”“不知道,反正在发高烧。”旅馆的医生去给他做了个检查。“赶紧送到贝列弗医院去吧,”他建议说,“他得了肺炎。”
他们立刻就用车子把他送到了医院。三周之后,总算脱离了危险期,但是等到完全恢复体力,能够出院,已经是五月一号的事情。毫无疑问他被解雇了。
有人给了他一些旧衣服——一件几毛钱的棕色上衣,一条过于肥大的裤子,还有点零钱和几句忠告,要他到慈善机构去申请救济。
他又回到了波维廉街,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寄宿处,然后琢磨着再去找份工作。现在的他和那大街上的乞丐几乎没什么两样了。
“没办法?”他说,“我总不能饿死吧。”他的乞讨身涯始于阳光明媚下的第二大街。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刚从斯托伊维桑特公园出来,正悠闲地迈着步子踱了过来。霍森沃打起精神,侧身迎了上去。
“请施舍一毛钱吧?”他直截了当地说,“可怜可怜我吧。”
那个人压根儿就没看他,只是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一毛的硬币然后随手那么一抛。“拿走。”他说。“多谢多谢。”霍森沃轻声说,忙不迭的去接住那个硬币但是那个人已经起远了。第一次出师告捷,他很高兴,紧接着又感到更深的羞耻,他决定一旦讨够二毛五分钱就绝不再开口,因为那就够了。他走来走去,打量着路人,在心里判断什么样的人才能开口。遗憾的是,和二次张口被拒绝。这一结果对他打击至深,以至于用了一个小时才缓过劲来。第三次他得到了一个五分钱的硬币。他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察言观色,终于又讨到了二毛钱,但是沦落到这份田地实是太叫人痛心了。
第二天,他不得不继续他的乞讨生涯,经历了种种打击磨难,才得到了一两个人的施舍。他终于意识到,人的面孔原来大有学问,应当仔细琢磨一下,以便判断出哪些面孔能够给予大方的施舍。
然而,乞讨对他来说并不是件愉快的经历。他甚至看到有人因此被捕,不免也担心起自己来。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行乞,他有种模糊的感觉,早晚有一天,好运会来临的,而且要不了多久。
因此,当他某天看到这则关于卡西诺剧团“和嘉莉·玛黛蒂小姐”返城的消息时,他觉得一直坚持等待的好运终于要到来了。在过去那段凄凉的日子里,他经常想起她。她现在多有身价啊——她肯定挣了不少钱。但即使是现在,他也是在几乎绝望的情况下才决定去请她帮忙的。他真的饿坏了,只好对自己说:“我去找她。不管怎样,她给我几块钱应该是没问题的。”
于是,一个下午,他朝卡西诺戏院走去,在戏院的前后左右来回兜了好多圈,怎么也没找到后台的入口。后来,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坐在离这里不远的布莱思特公园里等着。
“她会帮我吗?会的会的,一定会的,她肯定能帮我肯定的。”他一遍一遍的在心里对自己说。
从六点半起,他像个幽灵一样在三十九街的入口处徘徊,一次次装出匆匆走过的样子,同时又担心错过他的目标,眼看着时间就快到了,他也越来越紧张,现在,他饿极了,再也顾不上那点仅剩的自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