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什太太接待她。“你会记得鲍伯,是吗?”她说,带着嘉莉从门厅走进房间。埃蒙斯正站在那里,气宇不凡,优雅绅士。他为这个场合穿了一身礼服,白色的衬衣映衬出他脸部的轮廓显得黝黑、刚毅。
“喂,你好!”嘉莉说,朝他温婉地一笑。“很好,”他说,“我知道你的。我在报上了解到了你。”“哦,是吗?”嘉莉说,“嗯,我知道你很成功。我也是从报上看到了。”埃蒙斯笑了。他愉悦地直视着嘉莉。她像孩子般静静地等着听他讲话。“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你,”他在她身边坐下后说,“我对这还不很熟悉。”“哦,我也才回来不久。”嘉莉回答,但暗自沉思他俩没有共同爱好。他们的关系没有达到让他来看望她的程度。而她却刻意为他做了装扮。
“但是,我今晚要去看的,如果为了你好的话。”他尴尬地笑着。
“嗯,”嘉莉说,假装不明白他的话,“我说不上。或许你没兴趣。这只是一种喜剧而已。”
“哦,我不管什么喜剧,”他急切地说,“我只想看你的。”
“啊,”嘉莉说,心中暗喜,“也许你不喜欢我做为演员。”
他凝视着她,仿佛旁边一切都不存在。“那么好吧,”他回答,“我不会看你演出的。”“你们俩该入席了,”沃什太太打断他们的话,“请你记着啊,”她补充说,用手指点着他,“不要霸占明星,知道吗?”
“知道吗?”埃蒙斯转身对嘉莉说道,“不要霸占我。他们三个人都笑了。除了嘉莉和埃蒙斯以外,宴席上还有其他客人,所以谈论的只是一些生活俗事,但是埃蒙斯是个有思想的人,不拘小节。可是说来也怪,他们都有默契。她让他觉得仿佛她明白他在想什么。而他也无法压制地把自己的思想表达明白。如此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密切了。”
“我一直在看你推荐那些书。”她有一次说,这时她只对他说话。
他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的目光里全是成功占有他的幸福感,然而他说:
“什么书呀?”他已经不记得了,让她很是失落。
“《萨拉西内斯卡》,”她回答,“《外省来的大人物》、《卡斯特桥市长》。”“哦,是的,”他插话,“你觉得巴尔扎克的作品怎么样?”
“哦,非常不错。不过,我也喜欢《卡斯特桥市长》,真的很好。”她回答。
“我想你会喜欢的。”他很了解她的本性,便坦率地说。
“为什么?”她问。“嗯,”他说,“你的本性比较压抑,而哈代作品的风格也都比较压抑。”“我?”嘉莉问。
“也全是压抑,”他接着说,“还可以这样说——忧郁症,哀伤。我知道你生性比较孤独。”
嘉莉只是望着他,沉默不语。“还有呢,”沃什太太解围道,“哈代不是写过《德伯家的苔丝》之类的小说吗?”“是啊。”埃蒙斯说。“嗯,我并不喜欢这本小说。太悲伤了。”嘉莉把目光转向埃蒙斯,期待他的反应。
“凡是没有为生活所抑郁的人,都会这样想的。”他反驳道。
“我也同意!”嘉莉得意地想。“哦,我不那么想,”沃什太太回答,对这直率的回答感到不满,“我想我也经历过吧。”“不会太多。”埃蒙斯笑着说。这样一来,已经没人能加入他们的谈话。
嘉莉接着谈了谈巴尔扎克的《外省的大人物》中吕西安·德·于邦弗烈惨痛的失败。
“是的,”他回答,“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的目标,他注定失败的。他只是输在爱情和事业上,可人生不只这些。巴尔扎克把它们看得太重了。他离开巴黎时,精神上并不比他来到法国时更贫乏。如果,只要他能想到这一点,他就会很幸福了。爱情上的失败并不可怕。”
“哦,你会这样想吗?”嘉莉深沉地问。“不。人要输在了精神上,他就是失败的。有些人认为真正的幸福在于金钱和地位。我相信巴尔扎克如此。许多人也都如此。他们看看四周,见到欢乐的幻象消逝就痛苦伤心。他们忘记了如果拥有这种欢乐,他们将失去其它。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充满诱惑的,但遗憾的是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大多数人不知珍惜,却去追求别的,结果得不偿失。”
嘉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他却置之不理。他好像已经看穿了她。她不就是如此,而且常常这样做的吗?“只要你相信,你的幸福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接着说下去,“我年幼时候总觉得自己受到了虐待,因为别的男孩外在胜过我,跟女孩子相处得也比我亲密,于是我很伤心,很伤心,但现在我成熟了,我懂得,每个人大概都有些不满足。谁也不能完全如愿以偿。”“谁也不行吗?”她问。
“是的。”他说。嘉莉忧郁的眼神转向别处。
“总之,”他继续说,“你如果有能力,就好好呵护它。在此过程中,你会尝从未有过的满足。世俗的眼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得到了——你得到了快乐,得到了满足,如果你在未满足之前没有变质的话。”
“会是这样吗?”嘉莉说,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奋斗,觉得自己的生活从未平坦过,而她目前的境况更没有满足。
突然,他似乎已透视了她的内心世界。“你好像没有演正喜剧,是吗?”片刻,他想起她对表演形式的兴趣,就说。他一直困惑,她从未演过正喜剧。
“是的,”她回答,心里略微紧张,“我从未演过,不过,我很想试试。”
“你应该演,”他严肃地说,好像她现在的名气不足挂齿,“你可以在感人的正喜剧中充分发挥出你的本质。”
他的眼睛直视着她——好像是在揣摩她的脸庞。她那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和哀怒动人的嘴巴打动了他,证实了他的看法。
“我真的可以吗?”“是的,”他说,“我能确定。我想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因为你的嘴巴和眼睛让你很适合演正喜剧。”
嘉莉为自己受到这样特别的礼遇而异常高兴。这些赞扬之辞敏锐、强烈而富有分析性。这正是她多年来所追求的。他对她如此了解,说明她身上具有单纯善良的品质。
“这些都体现在你的眼睛和嘴巴里,”他继续说,“我记得初次与你相遇时,我就在想你的嘴巴看上去好像你就要哭了。”
“真怪。”嘉莉说,心里高兴得不能自已。她的明晰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激情。
“所有我觉得你具有演好某个富有同情心的角色的潜质。”他接着说下去,“你纯真的天性比大多数人的刻意雕琢更能打动观众。”
他停下来笑了笑——然后看向别处。嘉莉发现他这是深思熟虑后的说话。他并不是为敷衍而说话。独特的见解,使她感激得要上前拥抱他。
这时话题被叉开了,他们继续吃饭,直到结束,可是这并没有熄灭埃蒙斯所点燃的激情。有位客人在客厅里弹琴,其他人便三三两两地谈笑风生。嘉莉和埃蒙斯凑在了一起,因为他知道她能明白自己。
“嗯,”他打开话题,“你接下来会如何?”“我不知道,”她回答,“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看到她对他的话那么在意,他感到很吃惊。这使他陷入了对未来——对一些莫名表情的沉思中。这时有人正在唱的那首歌的情景正见他此时的心情。“嗯,”他说,发现她看上去很受人尊崇,而且又很在意他所说的,“也许你生活很安逸。这常常让人不思进取。许多人失败正在于他们的成功很容易。”
“你的付出会得到加报的,我看的出,因为我发现你脸上写满了努力。这世界总是竭力表达自己——表达它的种种快乐和痛苦,并设法实现。由于它总是在不停地搜索,因此任何能实现目的的人都能博得它的赞赏。所以我们会有伟大的音乐家,伟大的画家,伟大的作家和演员。他们淋漓尽致地把人世的快乐和痛苦表达出来,所以他们受到世人追捧。成功就是这样的。画家、作家或者歌唱家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他们创作出来或者演示出来的事物。你我只是传播者,有些事物我们能够展示。我们现在的责任传播更多新的事物。”
他不再说话,但只是用很客观的目光凝视嘉莉。她的眼睛从未离开他的面孔,嘴唇微微张开。她充满朝气、端庄虔诚——无论什么都是完美的嘉莉,因为她的已清楚的地认识了自己。
“你和我,”埃蒙斯说——“我们是什么呢?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也不能知晓未来。明天你也许会香消玉残,永远消失,我会漫无目的地寻找,而一无所获。你现在只是某种事物的表现形式——你未曾知晓。你碰巧有天分,但这不是你的骄傲。你也有可能会失去它,因此不应该把这看成你成功的理由。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它。但是你现在既然有了这种能力,就要做的更好。”
他又停了下来。嘉莉一直注视他的眼睛。她的玉手搭在膝盖上,嘴唇俏皮地微微张开。
“哦,”看到她这样认真,他说,“我并不是要教音乐。”“啊,”她说,“你讲的很有道理。你让我认识到自己很多的不足。”“哦,不会的,”他说,“凡是成功的人,都付出过。有时候人们很简单就能获得成功,只能说那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这个世界对名人所要求的天赋,否则他们就不会爬到那么高。”
嘉莉没有回答。她在回味他的话。不是权势——他不需要权势。不是华丽的衣物——他不屑于这些!不是名誉——都不是——而是美德——为他人服务。
说来也怪,她很同意他的见解。她还未接触过这样的人。按照花花公子的标准来看,他算不上。大多数戏剧界的人士会觉得他愚蠢。可是,她对那些都很不屑。连托罗奥不是都被她遗忘了吗?她一想到这些人就感到全身不自在。
“我说,”沃什太太说,“你们俩的争辩结束吗?”“我们没有,”埃蒙斯说,“是吗?”“一点儿也不是。”嘉莉严肃地说。“好了,现在把嘉莉还给我吧。”她回答。
于是,埃蒙斯独自呆在一边,一直等到嘉莉穿好大衣来和他告别。
“嗯,”他说,“我想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现在显得平静了许多,又恢复了先前的态度。
“好,我也希望如此。”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说。他们平静地望着对方。她突然又加上一句:“我为我的紧张很抱歉。”“为什么?”他问,对她的心理状态很了解了。“哦,我说不上来,”她低声地说,“晚安。”他很大方地望着她。沃什太太说过的关于她丈夫的事,以及他对某些女演员的道德品质的看法,都荡然无存了。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淡郁的人情味,而且善良单纯——既不渴望金钱,又不追求赞美。他送她到门口——倾慕于她的美丽。
“晚安。”他温柔地轻声说。嘉莉忍不住回头,眼睛里尽是恋恋不舍,但她立刻垂下眼睑不让他发现。她感到非常孤独,感到自己很像一片飘在雨中无助的孤叶,感到她永远也不会走近这样一个男人心里的。她的思绪现在都杂乱无章。她又回到了原来那个忧伤的嘉莉——那个充满了渴望的嘉莉——那个不满足的嘉莉。
嘉莉!啊嘉莉!你对他心存美好的幻想。你不曾发现他眼睛里的光芒只是瞬间的?明天它将会消失,会不见。明天它将会变得虚无,仍然引导你,仍然诱惑你,直到你失去思想,不会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