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向前急驶,嘉莉反复思考着自己的情况,觉得情况还是不妙。她的主意一直很多,现在也打算想出一些来帮助自己脱离困境。说真的,她现在还很怀疑,犹豫不决,正是由于主意太多的原因。
她伤心地靠坐在车座上,听着铁轨发出的声音,又想到明天那艺术画室周薪五块钱的职位外,自己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如果她回芝加哥,已经无依无靠了。托罗奥扔下了她,霍森沃又不在那里。她什么都没有了。那会是一种非常绝望的处境,她会很辛苦,会变成——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所有这些完全地影响了她,因为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对所有事情都会感到难过。她坐在火车上,正被人逼迫带往别的环境和别的城市,这与芝加哥的困苦形成一种对照,却很难让她感到轻松。
霍森沃觉得第一个麻烦事显然已经过去后,又开始考虑起自己的事情。他无法睡眠。他把那只装着偷来的钱的手提包放在旁边,藏在他的大衣下。他精神紧张地害怕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电报发来呢?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来搜查火车?他接着又想到家人。因为所有麻烦都是他妻子带来的,所以他对她也厌恶,但是他还是认为自己对不起詹希康。明天下午的头版上都会登载他这一次的盗窃行为。他可以听到报童们在市中心卖报的声音。他可以想像到罕那的愁容和哈哥的怒容。那些服务员将会多么不敢相信!他可以想像到这起偷钱的事件曝光时酒店里吵乱的景象。出纳会目瞪口呆;他又会告诉老板们;老板们又会通知警察。接下来就会有人通知他妻子。这对她是一种强烈的打击!他咬着嘴唇想着他惹下的这一切事情——多少愤怒、痛苦和烦恼。可是,他现在逃离了所有发生,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同时害怕他随身带的钱,害怕以后,害怕嘉莉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如果她得知他是个小偷,得知在这深夜强让她出脱的人居然是一个逃避事实男人,她会怎样想呢?他一定不能让她看报纸更不能知道这事。
啊,他那一切让人向往的地位;他怎么把一切都舍弃了呢?明天他的认识的人——马文、菲利浦斯、安德森,还有他所认识的那一群商业人士——都会来的。他们如何来说他?啊,他的朋友们,他的地位——他抛弃了所有美好的事情!是的,他妻子是相当愤怒——律师们也来了信——他知道这所有情况,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肯定不是促使他做下这种疯狂、愚蠢、可怕的事情的原因。他本来是能够处理好一切的。他本可以答应他妻子的条件;他本可以让步,与她把事情解决好。他为什么不会这样做——唉,他怎么没有这样做呢?他现在能干什么呢?去那陌生的加拿大,举目无亲。他不能与朋友相认,更要放弃真名。他得放弃自己的真名,用其它的名字。他还得向嘉莉解释。唉,真是太乱了啊!这一连串的事情真是一个极大的心理障碍。这使他头昏脑胀,汗流满面。这也使精神愰忽。他情绪不高,头脑却很清楚。他睡不着,不睡又觉得难受。一句话,只要能进入加拿大,才能感到轻松,只能耐心等待着。只有到了加拿大后,他会感到舒服。
时间慢慢走着,两个人都一阵一阵晕晕沉沉地打起瞌睡来。
五点半的时候,他清醒了许多。嘉莉也一样。她依旧心情不好,暂时不想去考虑他。但是他却喜欢看着她。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是如此漂亮。只要能像以前那样,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们喝点东西吧,”他说,“再吃点东西吧。你感觉会舒服的。”
“随便。”她回答。他叫来了茶房,便要了咖啡。嘉莉什么也没有吃,就喝了咖啡。这使她暂时清醒了一些。霍森沃吃完后大大恢复了精力。初升的太阳正射在他身上,鼓励了他。他打算马上再向嘉莉解释一下那天的行动,然后把嘉莉再抢过来。他对她的爱无人能及,他多么希望能感到她至少在他无法想像的迷茫的未来能和他在一起。因此,他便更加温柔地对她说话。
“你会原谅我吗,嘉莉?”他说,“我这样欺骗了你。”“不,”她想都不想就回答,“我不能原谅。”“我怎么改都不行吗?”
她不作声。“你没看出来,”他不顾她不做声,接着说,“我如果不爱你,就肯定不会这样做的。我要是不喜欢你,是不会要我们在一起的。”
他迟疑了一下,但是她只是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如果你再相信我,”他接着说,“我会让你过上骄傲的生活。我准备做生意,”他说,“我们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家。”
嘉莉想到了这一点,却不想去面对做。霍森沃等了一会儿,观看着她望着窗外时脸庞的侧影。
“你真的没有一点喜欢我吗?”他问。他对比着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她现在面临的机会是在别的一座城市里过上富足的生活。她将忘记过去,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霍森沃是一个好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欺负过她。再说,他为她提供了一线希望,这是桩好事。她还不会忘记自己无处可去。
“我会全力办好每一件事,”他接着说,“你愿意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吗?等我付出所有,你当然就不会怨我了。”
她感到自己不再重要,便偷偷望了一眼。他正低头沉思,眼睛观察自己的鞋子。她把头又转过去。
“看着我,嘉莉,”他把脸转向她,温柔地说,“你还爱我,是吗?”
嘉莉悄悄望了他一眼,但是飞快地低下了头。“是的,我不恨你。”“那么,你能够原谅我,让我们从头再来吧?”她无奈地摇摇头。
“可以吗?”他问。“你知道原因。”她回答。
“你不可以忘记过去吗?让我再从头开始吗?”她不知所措。
“你可以吗?”他还是六神无主的。
“相信我,嘉莉,”他说,“我真心想把事情处理好。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想一下吧。”她面无表情地说。他兴高采烈地望着她说:“你愿意去蒙特利尔吗?”
她顿了一下,表示同意。“啊,”他激动地说,“我知道你愿意。你不会完全不同意的。”他按住她放在他身边的手,但是她把手缩了回去。
“你愿意告诉我,你已经喜欢我吗?”他说。“我没有。”她干脆地说,但是她的声音里除了愤怒以外还有其他的东西。“我们去卧铺车厢吧,”他说,“那儿要感觉好一些。好吗?”
“随便。”她回答。他去找了卧铺列车员,只要两张白天的票。“走吧,”他说,“我都处理好了。”他拿起衣物。“行李少,是不?”他幽默地说。嘉莉听了笑了笑。
“这样着急上路让人忘记带很多东西,是吗?”他又说。
嘉莉控制不了他的幽默。她开始自己来看待事物了。“那么此时,”他们来到新的车厢坐下后,他说,“我想知道餐车在哪里。中午才会到底特律。”嘉莉看着旁边豪华的铺设。这是她第二次坐卧铺。“我们需要换车吗?”她问。“我想我们要先过河去沃克维尔。”他说,心里完全知道自己要去的是加拿大。除非马上就有车要开,否则他不想再等,他要立刻过境。
霍森沃多少使嘉莉平稳了下来,这虽然使他感到满意,却也只是片刻的慰藉。既然她的不满已经消除,他便经常琢磨自己的缺点。他希望对摆在他面前的未来能够有所了解。他在考虑他能找到何等的职业。一万块钱算不了什么。再说,他开始感到自己不能用它,他永远不会用它。
他的现状极为困难,因为他不想使用那笔不义之财。他不想做贼。这笔钱,或者其他别的什么,都无法补偿他这样愚蠢地放弃的过去的境况。它无法还给他的一切,甚至他以前心目中的那个嘉莉。已经永远告别了芝加哥,告别了他无忧无虑的生活状况。他亲手抢走了自己的尊严、快乐的聚会、愉快的夜晚。而且这是为谁呢?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无法承受他开始想着要找回以前的自己。他要把夜间偷来的不义之财还回去,做出澄清。也许哈哥会明白的。也许老板们会理解他,让他回去的。
尽管这个念头很莫名其妙,但与他目前所处的现状相比,应该还是可取的。那总不会比现在更糟吧——那前途是所有不好的外境。他没有职业。经理的职位不是一张口就能获得的。他得向人解释他的过去,可是如果不提他过去又怎么能解释清楚呢?那偷来的钱他不想用,必须把它送回去。他这时想到,要是以前有人告诉他今天会为钱而着急害怕,他会觉得那是多么无知。一想到自己、无论什么人都可能落到需要钱而得不到钱的时候这一可怕的事实,他就感到无比伤感。他感到自己没有希望了。他必须寻找工作,开始行动。唉,怎么找呢?唉,最糟的是,还必须在另一个地方寻找。他在这里没有朋友,思念之情又开始袭上心头。对固定而习惯的生活的迫切向往,开始涌向了他的心里,任何从感情上对环境作出判断的人都摆脱不了这一点。他怀念芝加哥,还有旧日的生活方式和快乐的地方。他想回去,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火车中午进站时,他感到特别紧张。警察这时绝对在追踪他。他们应该已经通知了各大城市的警察,侦探正在跟踪他。他回忆起了那些盗用公款的人被捕的例子。他喘着气,脸色稍稍发白。他的双手发痒,好像必须干点什么事。他故意对窗外的几处景色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什么感觉。他始终用脚踏着地板。
嘉莉观察到了他这种不安的表情,只是没有做声。她完全没有明白,也不知道这很重要。
他现在感到费解,自己干吗没有问一下这一列火车是否继续开下去,到蒙特利尔或者加拿大某个地方。也许他可以节省时间。他马上找到列车员。
“有开往蒙特利尔的车厢吗?”他问。“有,后面那节卧铺车厢可以到达。”他本想再问几句,可是觉得那样做不明智,便想出到车站上去问。火车喷着气,叮叮当当地驶向了车场。
“我想我们最好马上去蒙特利尔,”他对嘉莉说,“下车后我去瞧瞧可以转什么车。”火车停了,霍森沃领她下了车。他小心地朝四周观察着,故做在照顾嘉莉。看到没有一丝监视的迹象,他便朝票房走去。
“开往蒙特利尔的下列火车是几点?”。“二十分钟后。”票房里的人答道。他买了两张车票和卧铺票,然后立刻回到嘉莉身边。“我们又要上路了。”他说,完全没有注意到嘉莉一脸倦容。
“但愿能远离这一切就好了。”她忧伤地嚷着。“等我们到了蒙特利尔,你就会觉得好一些的。”他说。
嘉莉没有说什么,霍森沃长出口气。他连侦探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这时列车员高喊着火车要走了,他们便上了车。列车要走时,他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火车不久就到了河边,接着他们就渡河。火车刚开下渡船,他平静了不少,靠在座位上。
“我们这就快了,”他说,踏实之后又想起了嘉莉,“明天一早就能到达。”
嘉莉不想理他。“我去看看有没有餐车,”他接着说,“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