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在第二幕里有两场好戏——一场是和她的情人烈,他希望和她破镜重圆——另一场戏是和她所谓的母亲犹太,这个女人和她的同伙要绑架劳拉。在第三幕里,她在警察局被审,因为她拒绝那个假冒的父亲,然后被硬拉进一辆马车,最后在深夜被扔到河边时,被几个在河边的无业游民和她的情人所救。在第四幕里,她又回到了最初的环境中,为朋友们所包围,但是她仍然被那些狡猾的恶棍所追踪,还是不肯和她情人在一起,而他却想和她重温旧梦。最难表现一场戏是她计划离家出走,为的是让她过去的情人放弃她,因为他已经与别人有了婚约——也为了让她的朋友们不再念她,因为他们老是想保护她免遭暗算。
也就是在这一幕里,嘉莉把对爱着她的这些人显示出的情感表演得淋漓尽致。托罗奥对嘉莉的表演极为赞赏,在第二幕和第三幕落幕时又走到后台去祝贺她,尽管在后一幕里她的角色戏份不多,几乎完全处在被动的状态。他还没有从刚才觉醒过来的热情中回过神,而是透过一片玫瑰色的色彩来观看她的全部表演。
与此同时,霍森沃却发现自己必须和许多朋友说话,这些人使他根本不能在幕间保持失落的心情。他强打着精神,和他们保持他惯有的热情,虽然他的思想和欲望早已不在这里了。
第三幕结束后,托罗奥急忙去看了一下就回来了。“她情绪很激动。”他高兴地说。“那就好。”霍森沃说。幕启,第四幕发生在“长厢房”——考特兰家优美的夏日别墅的一楼。舞台的后方是开着的明亮窗户,从地上直到天花板,再往后是一块蓝色的帆布,上面洒了些银粉,代表着大海,整个效果像实景一样。外面还有一个阳台或者走廊,营造出一种夏天的景象,也算得上是比较真实的。
观众兴致勃勃地看着剧情的展开,因为现在所有演员在感情表现上都找到灵感了,表演至少没有冲淡这出优秀的老剧目自身的魅力。
霍森沃听着剧情往下发展,心里盼望着嘉莉上场。
他和托罗奥一样,现在也想了解剧情的进展,好对她在其中的表演进行评价。他没有等待很长时间,因为邦莱表现出她并不太喜欢烈,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正倾心于某位喜欢上她的贵族;在这一小场戏之后,嘉莉上场了。剧作家运用技巧,把所有那些欢乐的人物都安排出去兜风,所以现在嘉莉一人上场。霍森沃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独自一人面对观众,因为在其他戏里总有几个配角在场。看着她上台时,他突然感觉到,——在第一幕结束时深深打动了他的那股力量——现在又恢复了。戏已将要结束,施展才华的机会正在减少。她好像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可怜的邦莱,”她悲伤地说,“得不到幸福是件可悲的事情,但是,看到别人面对伸手可及的幸福却在盲目地找寻,更是件可怕的事情。”
她现在正充满忧愁地眺望着大海,一只手臂自然地靠在闪亮的门柱上。
霍森沃对她、也对自己产生了深切同情。他甚至感到她是在对他诉说。由于种种感情和困惑纠缠在一起,他快要被她的声音和态度所陶醉,就像一段伤感的音乐,仿佛永远是那么亲切,那么能打动人心一样。悲伤就有这种特点——它仿佛永远只对一个人倾诉。
“可是,她跟他在一起能够特别幸福,”这个小演员继续说下去,“她那乐观的性格和欢乐的面容,可以给家庭带来生气。”她缓缓朝观众转过身来,对他们视而不见。她的动作是那么精简,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然后她在桌子旁坐下身来,随意翻翻几本书。
“我已经不再追求那些我梦想的东西了。”她最后轻声说——像是叹息,“在这大千世界里,除了两个人以外,谁都不知道我的存在;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无辜女孩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霍森沃感到很沮丧,因为这时有一个叫桃花的人物干扰了她的话。他痴迷地动了一下身子,希望她继续讲下去。他醉心于她那由于眼睛下抹了一点青色而显得苍白的脸庞,醉心于那穿着珠灰色衣裙、颈项上挂了一串仿珍珠项链的迷人身姿。嘉莉表现出一种有气无力、渴望有人保护的神情。由于这场戏演得过于逼真,竟使他情绪激动,在精神上冲动的想走到她身边,分担她的痛苦,增加自己的快乐。
这个叫桃花的小角色在这出言情剧中是个滑稽的人物,她是个街头顽童,一直得到劳拉的帮助,因此也就随时跟着她,告诉她那些陷害她的阴谋者的秘密,干着其他一些不大可能但有助于剧情发展的事,这类事在言情剧中一般也都是由街头顽童的角色干的。但是,霍森沃讨厌这一打岔,眼睛只盯着嘉莉,她的角色在这里不像前面那样凄惨。等到这场戏一结束,他便专心听剧中更强烈的念白。台上又只剩下了嘉莉一个人,她有声有色地说:“我得回到城里去,不管那里可能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我必须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马蹄声和烈的说话声:“不,我不骑了。拉走吧。”他上场了,接下来的一场戏使霍森沃体会到了爱情的悲剧,就好像他感受到自己那特殊而又复杂的经历一样真切。嘉莉因为坚持要在这场戏里演出一些成绩来,现在看见机会来了,便开始全心投入。霍森沃和托罗奥都发现了她表演中越来越丰富的感情。
“我还以为你和邦莱一起去了呢。”她对她情人说。“我是陪她走了一会儿,但走了一英里我就把他们撇下了。”
“你和邦莱有矛盾吗?”
“没有——有;我是说,我们一直有矛盾。我们在一起的晴雨表总是‘多云’和‘阴’。”
“那么到底是谁的过错呢?”她漠然地问道。
“不是我的错,”他赌气地说,“我知道自己尽力了——我是说我尽了最大努力——可是她——”
“可是她就要成为你太太了,”她说,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位蹩脚的演员身上,说话的声音也放柔和一些,听起来又像以前那样庄重、悦耳。“烈,我的朋友,夫妻生活中所有一本正经的大道理,就是从谈情说爱的沟通中获得主旨的。”
她把两只小手紧握在一起,恳求似地贴在胸前。霍森沃微微张嘴全神贯注地望着。托罗奥兴奋得坐立不安。“做我的太太;是的。”男演员继续说下去,相比之下,他说得有气无力,但还不至于毁掉嘉莉创造并保持的柔和气氛。她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惨样。她面前哪怕是一个固体,她也会演得一样好。她所需要的配角全在她的想像中。其他人怎么演不会影响她。
“你现在就已经后悔了?”她轻轻地说。“我失去了你,”他说着握住她的小手,“我只好任由一个向我卖弄风情的女人支配。这是你的错——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为什么要放弃我?”
嘉莉慢慢转过脸去,仿佛在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冲动。然后,她又转回身去。
“我所感受到的最大的幸福,就是想到你把一切的爱永远放在一个贤惠的女人身上,一个与你门当户对、财产和能力都很适合你的女人。你现在向我诉说的都是什么呀!到底是什么让你总是跟你的幸福唱反调?”
这最后一个问题问得那么天真,对观众和这情人都像是一个实质的问题。
最后,她的情人高声说道,“让我们重新在一起!”嘉莉带着动人的柔情说,“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待你,但是我以已经永远死去了的劳拉的灵魂来说话。”“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巴顿说。霍森沃朝前倾过身去。观众现在都被她高雅的气质征服了。看样子这又像是要再现第一幕的高潮——情绪是那么感人。
“不管你爱慕的女人是聪明还是虚荣,”嘉莉说,她的眼睛悲哀地望着她的情人,他有气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不管她相貌如何,不管她是富还是穷,她只有一样东西能够真的给你,或者不给你——那就是她的心。”托罗奥觉得喉咙痒痒的。
“她的一切都可以卖给你——但是她的爱情是一块无价之宝,是多少金钱都买不去的。”
经理悲伤地感到这是对他个人的指控。他觉得仿佛只有他们俩单独在这里,他快忍不住要为他所钟爱的这个动人的女人伤心地流下眼泪来。托罗奥也是浮想联翩。他决定要用与原来完全不同的态度来对待嘉莉。天啊,他决定和她结婚。她是配得上的。
“作为回报,她唯一要求的是,”嘉莉说,几乎没有听到她情人那低声的、意料之中的回答,而是让自己与乐队这时正在奏起的悲哀的。曲调保持得更为协调,“当你看着她时,你的眼睛里应该默默地诉说着对她的表白;当你对她说话时,你的声音应该平静而温柔。不要因为她一时没有理解你的思想和远大的抱负而看不起她,因为当不幸的命运和邪恶毁灭了你最大的抱负时——只有她的爱会留下来陪伴你。你看那些树,”她继续说着,霍森沃尽了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它们是多么结实,多么壮观——但是不要因为花朵只能吐露芬芳就轻视它们。记住,”她最后温柔地说,“爱情就是一个女人所能付出的全部,”她把全部这两个字念得特别动听,“但是,这也是上帝批准我们带入天堂的唯一的尘世间的东西。”
这两个男人正处在被爱情燃烧的状态中。他们甚至没有听见这一场戏结束时的最后台词。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偶像,带着楚楚动人的风度在舞台上走动,继续表演着他们意想不到的感染力。
霍森沃做出了很多个决定——托罗奥也一样。他们一起无所顾忌地和大家鼓掌,要嘉莉出来谢幕。托罗奥两只手都拍痛了。然后他又跳起身,跑了出来。就在他出去的时候,嘉莉出来谢幕,她看到一只巨大的花篮正由人急忙地顺着走道朝她走来,便等在那里。这些鲜花是霍森沃送的。她朝经理的包厢望了一会儿,接触到他的目光,笑了。他真想冲出包厢去拥抱她。他忘记了自己已有妻室,需要行为节制。他几乎忘记包厢里还有他的相识的人。天哪,他真想把那天真的姑娘搞到手,哪怕是用一切交换,也在所不惜。他得赶快行动。他一天也忍住了。不能让那推销员得到她。
他兴奋得再也不能在包厢里呆下去了。他一路琢磨着走到休息室,然后又回到街上。托罗奥没有回来。过了一会,最后一幕演完了,他只想单独和嘉莉呆在一起。他诅咒着命运,在他急于想向她倾诉爱意、想和她单独亲密交谈的时候,却让他保持绅士风度。看到自己的希望距离现实那么遥远,他痛苦地呻吟着。他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带她去吃饭。他最后走了进去,向她问好。演员们正在换衣服,忙碌着。托罗奥正兴致高昂地闲聊着。经理靠着坚定的毅力控制住了自己。他真想高声发泄出来。
“我们去吃饭啰。”他说话的声音对他的内心简直就是一种讽刺。
“哦,可以。”嘉莉笑着说。这位小演员洋洋得意。她正在体会受宠的滋味。在这个时刻,她得到恭维,被人追求。成功给她带来的独立感已初见影像。现在情况不同以往了,她正俯视而不是仰望着她的情人。虽然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身上表现出了一点屈尊俯就的姿态,使她更显得无比迷人。等她收拾好后,他们爬上等候的马车,向市中心驶去。她只有一次抓住机会表达了她的感情。经理在托罗奥之前上了车,坐在她身边。她趁着托罗奥还没有完全上车,极兴奋地捏一下霍森沃的手。经理欣喜若狂。只要能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就是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唉,”他想,“真痛苦啊!”托罗奥讲个没完没了,以为自己最重要。他的这种热忱也破坏了餐桌上的气氛。霍森沃在回家的路上,感到如果他的感情得不到倾诉,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热情地在嘉莉耳边说了一声“明天”,她心领神会。他离开了推销员和他的宝贝,分手时真想把他杀死为快。嘉莉也觉察到了其中的痛苦。
“晚安。”他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在渴望着嘉莉。
“晚安。”小演员轻轻地说。“这个笨蛋。”他说,现在恨透了托罗奥,“这个白痴。我要尽快把他搞掉。我们明天再见吧。”“亲爱的,你真是太棒了,”托罗奥紧握着嘉莉的臂膀,心满意足地说,“你是这世上最迷人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