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霍森沃这种天性的人,激情会表露得很强烈。这不是什么反复考虑、梦幻的东西。他根本不会到情人的窗外去大唱情歌——也不会遇到困难就心烦意乱。晚上,他因为想得太多,很晚才入睡,早晨,很早就醒来,急忙又思考那同样的问题,不停地想下去。他浑身难受,心绪烦,因为他不是对嘉莉发生了新的兴趣吗?而托罗奥在挡着道一想到他的心上人被那自命清高、年轻力壮的推销员所占有,他就看说不出的痛苦。他觉得,只要能结束这个关系——让嘉莉默认一种安排,能成功地永远摆脱掉托罗奥,他愿意牺牲一切。
该怎么办?他穿着衣服时仍在想。他在和妻子同住的卧室里不停走动,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存在。
吃早饭时,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吃。他盘子里的肉动也没动,他的咖啡也凉了,他却仍然看着报。他看到报上这里那里登了一些小消息,却边看边记了。他正处在一种可以说是很无奈的心情中。
这时候,他很少想到家中的事,想到的那一点又是让人心烦的。詹希康还没有下楼。他太太正在吃饭,静静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家里最近新雇的仆人没有摆餐巾。为此,一声责备令人讨厌地打破了沉默。
“我曾经跟你说过,麦琪,”霍森沃太太说,“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霍森沃朝他太太望了一眼,见她正心烦。她现在这副样子使他很生气。
“你有没有想好,丘詹,你什么时候休假?”“还没有,”他说,“我现在很忙。”
“那么,要是还计划出门的话,你得尽快准备了,是吗?”她回答说。
“我想再等几天吧。”他说。“哼,”她回答,“别错过了时间。”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生气地扭了一下身子。“你又来了,”他说,“你说话那样子,让人觉得我仿佛什么事也没干过。”“可是,我想知道你的计划。”她又说了一遍。“你们不是还有几天吗?”他坚持自己的想法,“你们总不会赛马还没有结束就想走吧。”他很气恼,在他想考虑别的事情的时候,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来干扰。“哦,我们应该会吧。詹希康不想等到赛马结束。”“你们要季票干什么?”“呃!”她厌恶的说——“我不和你争,”说着站起身来要离开餐桌。“喂,”他站起身来说,口气很严厉,使她停下了脚步——“你最近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无法沟通了吗?”“当然不是,你还能和我说话。”她回答说,特别强调“说话”两个字。
“那么,你那副样子已经告诉我了你并不这样想。现在我告诉你我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一个月以后吧。到那时也许还没准。”
“好,那自己去了!”“你们自己,呃?”他嘲弄地说。“对,我们自己。”这个女人的坚持让他大感意外,也让他更加气恼。“好,那我们等着瞧吧。我看你最近不想好好处理事情。听起来你好像要替我计划我的事情,嘿,你别想。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要想去就去,但是别想用这种口气来对我说话。”
他现在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的黑眼睛里闪着怒火,他把报纸捏成了一团。霍森沃太太不再吭声。他一说完,就转过身,穿过走道上楼去了。他停了一下,好像在迟疑——然后坐下来,喝了一点咖啡,随后站起来到楼上去拿东西。
他的太太真的没有料到会发生如此的争吵。她下楼来吃早饭时感到有一点别扭,反复考虑她心里的一个计划。詹希康曾告诫过她,赛马并不像她们想像的那么好玩。今年那里的社交机会也不如她们料想的那么多。这位迷人的姑娘觉得天天去那里很没意思。今年一些有身份的人,都结伴去了水边胜地或者欧洲。在她自己的朋友圈子里,有几个她喜欢的小伙子都去了乌喀萨。她觉得她也想去,她母亲也同意她的想法。她们为什么不去呢?买了一张季票算什么。
于是,霍森沃太太便决定提出这件事。她下楼来吃饭的时候心中正在计划这件事,但是不知为什么,气氛不和谐,争吵过后,她还是不能肯定这矛盾是从哪开始的。但是,她现在已经相信,她丈夫是个野蛮的家伙,她不管如何也不愿对此事就此放手。要么他把她当作贵妇人看待,要么她就去查个水落石出。
在经理这一边,他老是在想着这场新的争吵,持续来到办公室,然后又从那里去见嘉莉。这时,另一种复杂的情感占据了他的心头。他的想像驾着鹰的翅膀飞了出去。他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和嘉莉单独地在一起。总之,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过?她必须是他的人。
至于嘉莉,自从前一天晚上和他分手之后,就一直沉浸在充满激情的梦幻世界里。她听着托罗奥兴致勃勃地诉说着,对牵涉到她的那些话非常谨慎,对他自鸣得意的话毫不理会。她并不爱他。她尽可能地与他保持距离,因为她心中想的是她自己的成功。她感到霍森沃的激情是她自己的成功路上可喜的陪衬,她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也为他难受,这是看到别人痛苦时情不自禁就产生的特殊的伤心。她现在正第一次隐约地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转变了一个人的位置。一句话,她无比欣喜。
但是,第二天早晨,报纸上没有报道任何关于前一天这一活动的消息,再看看报上充满了那日常琐事,昨夜的盛况就减了色。托罗奥本人与其说是在赞扬她,不如说是在让她高兴。他本能地发现,为了某种原因,他需要和她重新建立关系。
“我想,”第二天早晨他到卧房里打扮,想到市区去时说,“我这个月要把我那笔小生意做完,然后我们就结婚。我昨天还跟莫舍说起过那事呢。”
“不,你不会的。”嘉莉说,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某种信心,可以和这推销员开开玩笑了。
“我会的!”他带着比以往更丰富的感情说,又用恳求的口气说,“你不相信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嘉莉哈哈一笑。“我当然相信。”她回答说。托罗奥这时对自己的自信心迟疑不决了。尽管他的洞察力很肤浅,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件事情里有些东西是他那微弱的分析能力无能为力的。嘉莉还和他在一起,却已不再是无依无靠,苦苦哀求了。推销员忽然感觉到可能要出什么事情。这使他加深了自己的感情,经常表现出一些小关怀,说一些体贴话,无非是为了避免发生危机。他虽然还不明真相,只管忙着自己的事情,却也已经有所感应,而且现在又被完全苏醒的欲望牵引着。
“我说,”他在镜子里注视自己戴一条新的绸领带时说,“你是怎么演的?”
“你说什么?”嘉莉问。“跳舞厅里那一段——我是说——你是怎样融入角色的?你看上去仿佛真的很凄惨。”“哦!我说不好。”嘉莉回答。这个问题把他们俩分出一个高低。她开始发现有些事情是他理解不了的。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固定下来了。“是想像出来的吧?”他接着说。“不,”嘉莉说,“我并不是想像。我只是感觉应该那样表演。”
他吃惊地朝她望了一会儿,然后又加上一句——“是啊,你演得就像真的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嘉莉就准备去见霍森沃。她飞快地化妆,很快结束之后就迅速走下楼去。她在街角与托罗奥擦肩而过,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对方。
推销员忘记了几张要送到公司去的账单。他匆匆地跑上楼,冲进房间,却发现只有女仆在里面收拾房间。
“喂!”他叫道,又像在问自己,“嘉莉出去了吗?”“你太太吗?是的,她刚刚出去了。”
“这就怪了,”托罗奥想,“她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说起。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他在旅行包里摸索,急急地找着他需要的东西,立即把它们装进了口袋。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到了身边这位各颜悦色的俏人儿身上。
“你在干什么?”他笑着说。“在收拾房间。”她回答,停下手来,把一块抹布绕在手上。
“累了吧?”
“还可以。”“你的戒指真漂亮。”他说,摸一摸她拿着画片的手上戴着的一只普通嵌宝戒。“你也这么认为?”
“那当然,”他一面说,一面假装认真看戒指,紧抓住她的手指头,“很美。”
两个人之间的隔阂打破了,他想更多试探一下,便假装忘记了他还捏着她的手指。但是,她很快就往后退了几步,靠在窗台上。
“我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她避开了一次他热烈的亲近——“你应该出门去了。”
“对我是出门去了。”托罗奥说。“去哪里了?”“很远——是的。”
“你爱好旅行吗?”“哦,不是太喜欢。过了一阵子就厌倦了。”“我特别想旅行。”姑娘说着,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你那朋友霍森沃先生怎么样啦?”她突然问,心中想起那位经理,总觉得那是位有些本领的人物。“他可能在城里吧。你怎么会想起他来了?”“哦,没什么,只是自从你回来以后,他再也没有登过门。”
“你怎么认识他?”“上个月我把他的名字通报过十多次吗?”“别胡说了,”推销员愉快地说,“我们搬来这里来之后,他前后来过五六次。”“是吗?”那姑娘笑着说,“那只是你知道的。”托罗奥把语气放严肃了一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真逗了!”他说,“你干吗要那么笑?”“哦,没什么。”
“你这几天见到过他吗?”“你回来后他就没来过。”她大笑着。“原来呢?”
“当然来过。”“来的频繁吗?”“嗯,几乎天天来吧。”
她是个爱调拨离间的人,急于想知道她的话会有怎样的结局。
“他来看望谁?”推销员满腹疑虑地问。“托罗奥太太。”他听到这个回答楞了一下,然后尽量掩饰自己,不让自己显得像个一无所知的人。“哦,”他说,“那有什么?”“没什么。”姑娘,把头风骚地一歪。“他是个老熟人。”他接着说,更深地陷入了泥坑。他本来想和这姑娘再逗一会儿,但是却一下子没了兴趣。听到楼下有人叫她的名字时,他觉得心里一阵轻松。
“我得走了。”她说着就匆匆地离开了他。“再见。”他说,装出非常不情愿被人打扰的样子。等到她走了出去,他的感情彻底流露了出来。他本来就不太会控制自己的表情,这时脸上更是表现出了他内心的迷惑与困扰。嘉莉真的会与他接触那么多次,而对他却隐瞒着吗?霍森沃没有讲真话吗?女仆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当时就曾觉得嘉莉的神色有点反常。他问她霍森沃来过几次时,她为什么显得那么不自然?天哪,他现在记起来了。整个事情是有些令人费解。
他自言自语起来。“她偶尔的行为的确有些古怪。就像今天早晨,她打扮好了出去,却什么也没说。”他搔了搔头,打算到市区去。他仍然皱着眉头。他走进过道时,正好又碰见了那个姑娘,她这时正在整理另一个房间。她的打扮表现出柔和的神色。看到她在朝他笑,托罗奥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心事。他亲昵地用手搂着她肩膀,好像只是走过时给她打个招呼而已。
“气坏了吗?”她说,还想再煽点火。“我没有。”他回答。“我还以为你真的气坏了呢。”她笑着说。“别开玩笑了,”他随口说,“你刚才是说真话?”“当然是,”她回答,然后又带着不想挑事的神气说,“我还以为你知道他来过呢。”托罗奥不想再自欺欺人。他不想再继续装得漠不关心。
“他晚上来过吗?”他问。“偶尔也来。有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在晚上?”“对。不过,你可别气疯了。”
“我没有,”他说,“有别人知道他来过吗?”“当然有。”那姑娘说,好像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就在你回来之前。”
推销员木然地咬住他的嘴唇。“什么也别说,行吗?”他说,在这姑娘的手臂上意味深长地一捏。“当然不会,”她回答,“我不会操这种心的。”“好吧。”他说着走了过去,心中一边仔细地思考着,一边也隐约意识到,自己给这女仆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
“我要找她问清楚,”他很冲动地在心里想,觉得自己受到了不该有的委屈,“我会查出来的,天啊,看她是不是真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