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嘉莉听到托罗奥对她戏剧表演能力的大加赞赏,浑身都充满了激情,就像火焰能把松散的金属碎块融成一个密不可分的固体一般,他的话把她心中小小的梦想,变成了一丝绚丽的希望。像所有人一样,她也爱慕虚荣。她觉得只要有机会,她也能有所成就。有多少次,她望着舞台上光彩夺目的女演员,想像着要是她也能站在那里,她会是个什么样子,她又会感到多么激动。迷人的魔力,迂回的情节,华丽的服装,热烈的掌声——都在引诱着她,直到她觉得她也能演戏——她也能让人们看到她的力量。现在他告诉她,说她真能演戏——她在家里做的那些小动作,竟使他看到了她表演的天赋。这真让人感到欣喜。
嘉莉由于天性敏感、通情达理,感情波动不定,却又极度地缺乏逻辑思维能力,所以算作是优异的一类。她那善变的情绪正是演员所具有的;她很被动,而且没有主见,正是这类人的特性。简单地说,她不用考虑就能感受一切,这一点从戏剧表演开创以来就是戏曲演员们的特点。
托罗奥走了之后,她坐在窗边的摇椅上不停想着这件事。一直以来,想像使她觉得无比强大,就好像他在她手里放了五毛钱,她却把它当作一千块钱。她幻想着自己置身种种悲伤的场景中,变换着声调说话,做出痛苦万分的姿态。她想到豪华优美的场面,想到自己是观众的焦点,一切命运的主导者,她就这样快活地遨游在梦想的世界。她在摇椅中悠闲地摇晃着,心中感觉到了被抛弃后的悲伤,受骗后的愤慨,失败后的忧郁。她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场景和人物——她对舞台的无限遐想,现在又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就如同退潮后的回潮一样。她产生了与这次机会极不协调的情绪。
托罗奥让她表演的角色不是邦莱,而是劳拉。他去市中心的时候路过支部,见到考司尔时,摆出了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
“你给我们找的女孩在哪里?”考司尔问。“我找到了。”托罗奥说。“是吗?”考司尔说,为他的办事效率感到有些惊喜,“好极了。她住在哪?”他拿出记事本,准备记下来,以便把台词本送给她。
“你想把台词本给她?”推销员问。“对。”
“给我吧。我顺便捎给她。”这时又有一个问题摆在了推销员和这管事的面前。“我跟你说过,”他说,“你的这位女朋友要演邦莱。我原来那么说是因为我以为另外一个女人会演劳拉这个角色,但她现在坚持自己演不了,所以我便让她演邦莱。你认为你朋友演得了劳拉吗?”
“嗯,我说不好,”推销员回答说,心中却无半点迟疑,“应该可以吧。我把本子拿去给她看看。如果她演不了,她再到这里来找你。”
“就这样吧,”考司尔说——“只是我们的时间紧迫了。”
“好的。”托罗奥说。“记下来她的地址,有事好跟她联系。”“奥格登公寓二十九号。”“她叫什么?”
“嘉莉·玛黛蒂。”推销员顺口编了个名字。支部的会员们都清楚他是单身汉。
“这名字听起来像个演员?”考司尔说。“的确是。”他把台词本带回家,带着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情把它递给嘉莉。
“给你,嘉莉。”“就是这个,是吗?”嘉莉边说边一页页地翻看剧本。“这是个特别的角色。你认为演得了吗?”“我得看完之后才能告诉你。你知道吗,我说过我要演,现在却又紧张起来了。”“哦,行了,你害怕什么呢?你的表演能力绝对没问题。”
“好吧,让我想想。”嘉莉说,尽管有些担心,心里还是很高兴。
他换了衣服,心情忐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们正准备制作节目单,”他说,“我告诉他们你的名字是嘉莉·玛黛蒂——可以吗?”“应该行吧。”他的伴侣抬头望着他说。她觉得这事情有一点奇怪。“如果你演砸了,你知道——”他接着说。“哦,是的。”她回答,现在反而为他的担忧感到喜悦。托罗奥真是聪明。“我没有告诉他们你是我太太,因为万一你演出失败,你会觉得接受不了的。他们跟我都很熟。不过你会演好的。再说,你也许再也不会再遇见他们。”
“哦,没关系的。”嘉莉坚定地说。她现在已下定决心去尝试。
托罗奥松了一口气。他原来还担心又会展开一场关于婚姻的谈话。
嘉莉开始认真看台词本,她这时才觉得劳拉这个角色太悲惨了。按照戴利先生的叙述,这个角色完全符合言情剧最神圣的宗旨,而这种宗旨他在初涉戏剧时就感受到了。凄凄惨惨的人物形象,悲伤的音乐,大段解释性的越来越多的道白,一应俱全。
“哦,太惨了,”嘉莉一边看着台本,一边极其悲伤的说,“马丁,在他走之前,千万记着给他一杯酒。”
这个角色的台词很少,使她感到很意外。她并不知道别人讲话时,她也要站在舞台上,而且,不仅仅要在指定的位置,还要配合各个场面的戏剧情节。她继续看下去。“哈!哈!这是今天一个频繁出场的笨蛋写来的。念念吧,烈——”(把信给他)。
烈拒绝念信而把它给邦莱,邦莱又把它递给劳拉,嘉莉突然找到了感觉。她完全进入角色,充满感情地念下去:
劳拉(把信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突然一变。然后慢慢地逐字念出来。烈和邦莱站在舞台中央偏右方):“我诚恳地请求你答应我今晚见你一面。我一直等到你的朋友们离开。我现在就站在街对面。”她把下面一行跳了过去:邦莱(跑到窗子边):一个瘦高的男人刚刚走过去。——然后,接着念她自己的台词:“如果你接到这封信立即把门打开,我就走过来;如果你不,我就按门铃;无论怎样,我都要见到你。我不用署上我的名字;你会记得我,你原来看到我和你母亲在客厅里闲谈,我还把你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邦莱——不——”
嘉莉相当充分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力量。她激昂地念着台词,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这是很难做到的。
“我一定演得下来。”她说。为了照顾那些不熟悉《煤气灯下》的读者,我要在这里注解一下,劳拉是纽约有钱而且时尚的考特兰家的养女。考特兰太太从街上抱回来她才六岁,想抢太太的钱。她就这样被抚养到十九岁,这时出现了那个无赖——这个家伙知道她原来是街上的流浪儿。他是在时髦的烈·特拉福德先生正要和她结婚的时候才出现的。他的目的是搅黄她的幸福生活。刚才念的那封信就是他写来的,告诉大家他的到来。当然,时尚的特拉福德在听说真相后,迟疑了。大家不能接受他和这样一个社会最底层的人结婚。他给劳拉写了一封信,提到了这一情况,并撕毁了他们的婚约。但是,他的感情又使他放弃了这个决定,他打算一切照常进行,只是没有销毁那封信。这一动作便成了第一幕第二场的主导线索,劳拉在这里的台词精简有力。她是在最后时刻才出现的。
特拉福德走进跳舞厅去等她,意外地把那封信掉在了地上。一位社交界的知名人士捡到了那封信,当时就把这件事公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有一个听到的人问道。
“这说明,”这位名流说,“十年前的谣传是真的。那时就有人怀疑,考特兰太太从不知名地方带来的、那个她向大家介绍是她侄女的女孩,是假的。这个愚蠢的女人凭借她那点善心,硬把她塞进社交界。那些谣传因为没有证据,再加上劳拉很有气质,就不了了之了,但是现在真相大白了。她是一个乞丐的孩子。”
“那我们要怎么做?”有个人问。“告之天下——当然是告之天下。这个姑娘的到来玷污了纽约最高贵的人家。”正当他们要赶走劳拉的时候,她走了进来,站到这群人当中。她的情人现在踌躇着,要不要去迎接她。她的表妹也同样举棋不定。她静静地站着——独自一人面对着这得意忘形的、正在离去的人群。
台词本上是这样写的:
(劳拉出现时,音乐降了下来,继续奏着,除了她表妹邦莱和烈以外,其他人都轻蔑地望着她,走了出去。)“烈,烈,你快点到她那里去!”邦莱高叫着。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那个对他念信的范·达姆太太说。
“我们回家去吧。”邦莱对劳拉说。“不,我要留下来,”女主角指着坚定的站在那里的烈高叫着,“我不能看到他被人侮辱!”他向她跑过去的时候,她都快要昏过去了,但她昂着头挥手要他离去。“这是上天的打击!”说完最后的话,幕就落了下来。
这个角色深深感染了嘉莉,使她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她受到了悲伤的影响,全身心地怜悯这个角色,因此很快就领会了。她的台词的确太少了,但是这类角色的演绎,一切都靠表情来体现。
第二天晚上托罗奥回来时,嘉莉对自己这一天的努力感到非常自豪。
“哦,怎么样,嘉德?”他说。“不错,”她笑着说,“台词差不多都记下来了。”“非常好,”他说,“背一点来听听看。”“啊,我没把握很熟练。”她腼腆地说。“嗯,有什么没把握的。在家里应该表现得更好。”“我可弄不明白。”她回答。最后,她终于带着无限的热情演了跳舞厅的那个片段,全神贯注的表演让她忘了自己,忘了托罗奥,感情达到了至上完美的境界。
“好,”托罗奥说,“太好了,你真让我吃惊。你会演好的,嘉莉。相信我。”
她精彩的表演,舞台上她那摇摇晃晃、最后昏倒在地上那悲痛欲绝的样子,真的感动了他。他跳起身来拉她,激动着把她搂在怀里。
“你不怕摔伤吗?”他问。“不怕。”
“嘿,你真棒。我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
“我自己也从来不知道。”嘉莉高兴地说,脸上泛着兴奋的色彩。
“你肯定会演得很成功,”托罗奥说,“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你一定会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