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的活又是那么重!”是她唯一的评语。她永远同情那些做苦工的下层社会,她自己才刚刚从那里脱身出来,深知其中的甘苦。霍森沃并不知道,他在和一个感情这么柔和、精细的人打交道。他也不知道,正是她的这种品质吸引了他。他从来不会去分析他为何这样一往情深。她的眼光柔和,态度软弱,思想善良乐观,只要这就够了。他亲近这朵睡莲花,因为它从他从未深入去过的流水深处吸取了它焕发的容光和芳香,从他所不了解的软泥沃土里成长起来。他亲近它,因为它鲜艳、花枝招展。撩动了他的心情,也使晨光有了价值。
她的外表有了很大的变化。她那小家气派早已成为过去,如果说还保留那么一些,只不过是一点隐约的痕迹,和完美的仪态一样地动人。她那小巧玲珑的鞋子穿来恰到好处,而且还有高后跟。对于花边和那些能衬托女性美妙姿态的小领饰,她已很有一套了。她的体形已经长成,丰满圆润,轮廓分明,令人赞叹。有托罗奥的经验和看法为依据,她已经学会了选择那些与她的肤色协调的各种颜色和色调。她的衣服非常合身。因为她穿着最漂亮的带有花边的紧身胸衣,她的秀发长得比以前更加茂密而富有光泽,对于各种梳理的方法她非常精通。她一向爱干净,现在既然条件允许,她就把自己打扮得清洁可爱。她唇红齿白,指甲红润有光泽,头发总是往上梳,露出前额。她脸颊微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再配上丰满、优美的下巴和又圆又壮的脖子,所有一切,无论如何,都使她极其可爱。
霍森沃有天早晨给她写信,请她到门罗街的杰斐逊公园约会。他认为,即使托罗奥在家,再去看他也不是上策。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他就到了约会地点,在路边一丛紫丁香的绿叶下,找到了一张粗糙的长椅。这个时节,美满的春光还没有完全消逝。在近旁的小池边,几个衣着整洁的孩子正在放白色的小帆船。在绿塔的阴影中,一位警察正交叉着双臂在休息。一位老花匠拿着一把整枝的剪刀在修剪一些灌木。头顶上是初夏晴碧的天空,忙碌的麻雀在闪闪发光的绿叶丛中跳跃,叽叽喳喳地欢叫。
霍森沃那天早晨离开家时像照样带着不少烦恼。由于不用写信,他在店里就无事可干。他是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家到这来的,像是摆脱了疲倦的人一般。他现在坐在这冷清碧绿的阴凉处,带着一个恋人的幻想打量着身边的一切。他听到马车在邻近的街道上轧走过,但是相距很远,只在他耳朵中嗡嗡响着。偶尔一声钟响就像音乐一般,他期待着,做着与他目前固定的地位毫不相干的新梦。他又变成了婚前那个没有固定地位的霍森沃。
两点钟时,嘉莉面色红润、全身整洁地跳跃着走来。她最近刚戴上一顶时行的水兵帽,上面缀着一条美丽的白点蓝绸带。她的裙子是用华贵的蓝色衣料做的,衬衫跟裙子很协调,雪白的衣料上蓝色的条子细如发丝。脚上穿着棕色鞋子,手上戴着手套。
霍森沃欣喜地抬起头来望着她。“你来了,最亲爱的。”他热忱地说,站起身来迎接她,握住她的手。“当然,”她含笑说,“你以为我不会来了吗?”“我不知道。”他回答,完全沉醉于她的美丽之中,觉得话语是多余的。“让你久等了。”她问。“没关系。”
“我还以为自己走不开呢。”她接着说。“很费力吗?”他打断她的话说,心中猜测或许托罗奥在家,她得找理由。她明白他为何那样问。“哦,托罗奥,”她说,“他上午十点钟就去市区了,说是五点钟回家。”霍森沃知足地笑了。
“坐下来凉快一下。”他望着她的额头,因为赶路而有些潮湿。于是他取出一条洒了香水的软丝手帕,在她脸上东按西抹。“现在,”他亲热地说,“没事了。”
他们暂时沉浸在微妙的感情活动之中,话语这时毫无用处——那些感情,一旦用言语说出来,只会让充满情意的场面变得可笑。他们因为能亲密接触,因为能互相凝视而感到非常快活。最后,当一阵欢乐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他说:
“察朗什么时候再出门?”“我不知道,”她回答,“他说眼前要在这儿为店里办些事。”
霍森沃的神色严肃起来,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
“出去,离开他。”他转过眼去看那些玩船的小男孩,好像那要求是无关紧要的。
“我们到哪里去呢?”她用同样的态度问,卷起手套望着附近的一棵树。
“你喜欢去哪里?”他询问。他讲这句话的语气使她觉得,好像她必须表明她不愿住在本地似的。“我们不能住在芝加哥。”她回答。
他想不到她心中会有这种思想,会提出迁居的建议来。
“为什么不能?”他柔和地问。“嗯,因为,”她说,“我不愿意再住下去。”他听了这句话却不清楚其中的意义。话里并没有什么严肃的意味。这个问题不是立刻要解决的。“我就非放弃我的职位不可。”他说。他说话的口气仿佛表示事情并不需要考虑似的。嘉莉当时在享受眼前的美景,并没有深思。“有他在这里,我就不愿住在芝加哥。”她说,心中想起托罗奥。“这是座大城市,最亲爱的,”霍森沃回答,“搬到南区就像搬到国内别处去一般了。”他已经选定那个地方作为目标。“总之,”嘉莉说,“要是他住在这里,我就不愿意结婚。我不高兴私奔。”提到结婚不免让霍森沃一怔。他明白地看到这是她的主意——他感到这不是轻易能混过去的。“那么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霍森沃悄悄地说。
她摇摇头。他叹了口气。
“你是个态度坚决的小姑娘,不是吗?”过了一会儿,他望着她的眼睛说。
这一下,觉得一股柔情扫过她的心头。仿佛是他的真情而引起的骄傲——是对一个这么理解她的男人的爱慕。
“不,”她羞答答地说,“可我能怎么办呢?”他又把双手抱在胸前,越过草坪向街上眺望着。“我希望,”他伤心地说,“你能跟着我。我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你。老等着有什么好处呢?你并不会更幸福一些,是吗?”
“更幸福!”她柔声地嚷道,“你自己也很明白吧。”“那么,我们就是,”他以同样的口气说,“浪费时间。假如你不幸福,那你认为我就幸福吗?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给你写信。我告诉你吧,嘉莉,”他大声说,突然加重语气,而且直望着她——“我生活里不能没有你,全部道理就是这样。现在,”他下结论说,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向她摊开一只白皙的手掌,“我怎么办呢?”这样一下把责任推到她身上,打动了她的心弦。这个精神负担打动了这个女人的心。
“你还能略微等待一下吗?”她温柔地说,“让我设法问出他什么时候出门。”
“那又管用吗?”他带着同样的语气问。“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安排到某个地方去。”她实在并没有比以前看得更明白,但是,从同情出发,她的心理状态已到了快要屈服的地步。霍森沃并不理解。他在思考怎样说服她——怎样恳求可以感动她,让她放弃托罗奥。他开始问自己,她爱她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在想该问什么问题才能使她表明态度。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试探性的建议,在表面上这一建议仿佛出于自己的欲望,其实要是弄明白别人为我们制造的阻难,为我们自己找出一条出路。
“我说,”他说,望着嘉莉的脸庞,装出自己并不自觉的严重神色,“假设我下个星期,或者这个星期为这事来找你——譬如说今晚——告诉你我要走了——我不能再追留一分钟,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你能跟我一起走吗?”
他的情人用无限柔情的目光望着他,假装在思考,在他的话说出口之前,她就早已准备了答话。
“是的。”她说。“你不要时间商量,或者安排一下吗?”“倘若你等不及的话,就不等了。”看到她对他是认真的,他就笑了。他想,要是给他一两个星期的旅游,那该是多好的机会啊!他本想告诉她,他是开玩笑,以此来扫除她那甜蜜的严肃,但是刚才这番话的效果使他太快活了,就不加以说明。
“那么,”他开玩笑似的说,“我要在最近一个晚上来把你带走。”说完,他就笑了。
“但是,要是你不和我结婚,我是不会和你同居的。”
嘉莉想了想补充道。“我不会使你这样的。”他温柔地说着握住她的手。她现在懂得了,觉得幸福之极。想到他会这样救她,爱得他更深切了。至于他,结婚这个条件并不是他心中的唯一。他在想的是,有了这样的爱情,对他最后的幸福生活就不会有什么障碍。
“我们走走吧。”他满心喜欢地说,站起身来观望着整个可爱的公园。“好的。”嘉莉说。他们走过一个年轻的爱尔兰人的身边,他用嫉妒的目光在他们身后望着。
“挺幸福的一对,”他在心里想,“他们一定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