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森沃越是钟爱嘉莉,他对自己的家也就压根儿不再理会。他对家庭的一切行动完全是敷衍了事。
唉,与日俱增的厌倦真是一种拖累啊!多年前家里曾经有过感情,曾经生气勃勃,但在那之后他就从未感受过幸福;及至家里失去了美好的气氛,只剩下一副污秽的躯壳时,他也一直在忍受。现在,他已变得无所谓了。有些事情他充耳不闻,有些事情他熟视无睹,其余的事他一旦出门就完全抛诸脑后。他只有到了外面,生活才会一片生机。
现在,碰到了嘉莉,他有把握可以重新得到幸福。每晚到市区去也有了兴趣。他在夜长昼短的日子里走在路上,街灯发出可爱的闪光。他开始体会那种几乎忘却的感觉,那种加快情人脚步的情绪。当他望着自己漂亮的衣服时,他是用她的眼光来看的——用她的年轻眼光。
当他一往情深的时候猛然听到太太的话语时,当夫妻关系中那些坚决要求把他从梦幻中召回到枯燥的现实中时,这是多么的可恼啊!于是他知道,这是束缚他双脚的锁链。
“丘詹,”霍森沃太太说,是他心里早已知道要提要求的语调,“你给我们弄一张看赛马的季票。”
“你们场场都想看吗?”他用疑问的口气说。“是的。”她回答。霍森沃对这个建议考虑了几分钟,没有回答。他们当时正坐在二楼的起居室里等吃晚饭。也就是在这天晚上,他约了嘉莉和托罗奥去看《海誓山盟》,他是回来换衣服的。
“你确定单张票不行吗?”他问,不敢说出更其粗声气的话来。
“不可以。”她不耐烦地回答。“那么,”他说,很不高兴她的态度,“你不必生那么大的气。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我没生气,”她悻悻地说,“我只要一张季票。”“那么我告诉你,”他转过身来,用明澈、坚定的眼光盯着她,“这很难搞到手。我不知道跑马场的经理是否肯给我一张。”
他一直在思忖自己与赛马场巨头们之间的交情。“那我们就出钱买。”她声色俱厉地嚷道。“你说的倒容易,”他说,“家庭季票要花一百五十块钱呢。”
“我不同你争论,”她坚决地回答,“我要票,就这么一回事。”
她已经站起了身,现在悻悻地走了出去。“好吧,你去买吧。”他冷冷地说,虽然语气和缓了一点。
那天晚上,餐桌上又没有看到霍森沃。第二天早晨他冷静多了,后来又及时弄到了票,可还是于事无补。他早就认为他太太的开销越来越大,如今,嘉莉走入了他的心,他对这些开销就更加生气了。她太太也并不因此而在他面前显得温柔一些。
她为詹希康付舞会费、马车费、衣服费等开销,到后来霍森沃认为詹希康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公平地享用着家庭的补贴。他想,他倒是不计较把他所有的收入用一大部分供养家庭,但他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被逼供奉他们。而且,即使他给钱,孩子们依然对他不孝顺。詹希康只关心她自己,很少惦记她父亲。每次见到她,总见她盛装出行。他看事物相当细致,早已发现到她虚荣得很。他忽略了自己在这方面的缺点,把女儿的爱慕虚荣归咎于她母亲。
“你知道吗,妈妈?”有一天,詹希康说,“斯宾塞一家就要出门去了。”
“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去欧洲,”詹希康说,“昨天我碰到乔金,她告诉我的。她显得神气活现的。”“她说什么时候出发吗?”
“我想是星期一。他们会在报纸上登消息——他们老是这样办的。”
“别理它,”霍森沃太太安慰她说,“我们总有一天也要去的。”
霍森沃的眼光在报纸上慢慢移动着,但是不说什么话。
“我们从纽约坐船去利物浦!”詹希康模仿她朋友的口气嚷道,“‘预定在法国过夏天呢’——那大惊小怪的东西。好像去欧洲很了不起似的。”
“要是你这么脸红,那倒真是了不得了。”霍森沃插嘴说。
看到女儿表现出来的情绪,使她着了恼。“不要为他们发愁,亲爱的。”霍森沃太太说。
“丘詹走了吗?”又有一天詹希康这样问她母亲,这样就透露了霍森沃所没有听说过的事。
“他到哪里去了?”他抬起眼睛问。家里有谁出门,他总是知道的。
“他要去惠顿。”詹希康说,没有注意到不尊重她的父亲。
“去那里干什么?”他问,心里暗自为自己不问竟不知道感到伤心与气愤。
“网球比赛。”詹希康说。“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霍森沃收场说,忍不住带了点尖刻的口气。“我想他一定是忘了。”他太太温和地解释说。在过去,他在家里总是受到尊敬的,这种尊敬是钦佩和敬畏的混合物。他一直竭力保持他与女儿之间还保留着的一点亲密感。事实上,这种亲密感也只是表现在言语之中。只是说话的语气一直保持温和而已。但是,不管与家人的这种亲密感之前怎样,这里面还是缺少了感情;现在他发现自己正逐渐不了解他们的动向。他的了解已不再那么密切。他在饭桌上有时看到他们,有时却看不到。
他偶尔听到他们的动向,多半往往是听不到。有时候,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于他们所谈的事——他们打算做,或者他为在家时已经做完的事情。更让他伤心的是,他觉得有些小事情在进行而他毫不知情。詹希康已经开始觉得她的事情用不着别人过问。小丘詹到处活动,仿佛是一个十足的成人,应该有自己的私事。霍森沃看得出这一切情况,心里有些感慨,因为他向来是受到尊敬的——至少是作为家长的地位——觉得他在家里的威信不该就此下降。最使他失望的是,他发现他太太也变得同样地冷漠、独立,而他却只站在一旁,承担着家庭开支。
只要走出家门,他的脑子里就不再想家里的事。就像前面写到的那场争吵,在跟嘉莉上次约会之后,他的情绪又几乎完全恢复了正常。还是有人爱他的,他以此来安慰自己。家中的一切就这么过去吧,反正他在家庭之外还有嘉莉呢。
从他们看戏后的第二天起,他开始经常写信给她——每天早晨一封,要求她也这么答复他。这些信他都由西区邮局转交,嘉莉自己去取。他这个人没有文学修养,但做人的经验和他日益增长的感情,使他写得很有个性。他就在办公室写字桌旁充分思考地写着。他买了一盒色泽精美、印有姓名字母的香信笺,锁在一只抽屉里。他的朋友们现在都对他这么一个经理在做书写工作和像是办公事的态度感到诧异。五个酒吧招待对于要他做这么多的案头抄写工作的职务,也都表示敬意。
霍森沃对自己行笔流畅也暗自诧异。按照统治万物的自然规律,他所写的一切在他身上起了反应。他开始觉得了能够用言语表达的那些微妙情意。每写出一句话,他的体会就更进一步。那些他用文字表达的深情蜜意使他不能自拢。他认为嘉莉当之无愧拥有他这样表达的感情。
人们可以写出一篇论文,来阐述这种既不是儿女情长、又没有田园诗意的激情。一个看透世事的人,会考虑感情的每个角度,会觉得自己已断绝了七情六欲,会对一切加以引导、主宰并毁灭,但他依然会被这些思想所牵引、所控制。他就像一只飞蛾,明明知道火焰的厉害,却无法让自己产生逃离的想法。人们对于在自己身上起作用的种种自然力量,大概也就理解至此。假如青春和风姿在最美好时刻能得到生活的承认,那么嘉莉真是值得眷爱的。人生的经历还没有夺去她精神上的清新之感,也就是她肉体上的妩媚之处。她那温柔、水汪汪的眼睛并不透露出失望的感觉。她曾经为疑虑与渴望所苦,但除了在看人和说话时有种明显的哀怨之情外,这些在她身上没有留下更深的痕迹。她的嘴巴在说话或休息的时候,有些像是要伤心落泪的表情。在他说某些话的发音时,嘴巴的这种形状就像是哀怨的化身,极其能博得别人的同情。
而且,她的举止并没有肆无忌惮。生活还没有教会她顾盼自得——这种傲慢的仪态正是某些女人威风凛凛的力量。她希望受人重视,但也不去强求。就是现在,她还缺乏自信心,但她的经历已经使她不再胆怯了。她需要快乐,也向往地位,但是她又弄不明白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在精神方面也是这样。她富于感情,这是她天性使然。许多事物都会引起她的愁苦——对懦弱和无助的人,她会不问缘由地表示哀伤。她老是为从她身边走过的那些精神萎靡、面无血色、衣衫褴褛的男人而感到伤心。对于晚上从她窗边匆忙走过的那些衣服破旧的姑娘——从西区某家工厂里赶回家的——她发自内心可怜她们。她们走过的时候,她会站住咬着嘴唇,摇着小小的脑袋,发愣。她想,她们是这样一无所有、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真是太悲惨了。披着旧衣服的人,也会让她目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