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霍森沃身上有什么品质能更容易被人料到的话,那就是他做事小心谨慎,因为这决定着他的家庭生活状况和职位的稳定。虽然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爱能把他和妻子儿女维系在一起,但正如前面所指出的,他还有虚荣心,要让家庭生活显得和睦美满。他受人尊重。早晨坐车进城去的时候,他可以和无数钱包鼓鼓的商人摩肩接踵,回答别人对他妻子儿女的问候(这是形形色色挣大钱的美国人惯用的应酬话),并因此感到很满足。这一切似乎能给他带来地位,因此也值得保持。
他太太生性冷酷、自满,让他无法完全理解。说实在的,他还从来没有完全弄懂过她。他们最后结成了夫妇,主要的原因就是谈情说爱时混杂在一起的****与自身利益。当****得到满足后,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主要靠的是婚后人们感到的那些共同的利益。他们没有理由感到不满,因为他们有钱,过得非常舒适。两个人都看到前景美好,很多年来,他们的关系如果称不上如胶似漆,也是相敬如宾的。
但是,在最近这些日子里,因为两个人分离多于相聚,各自的个性和习惯都有了进一步的滋长。霍森沃太太把兴趣更多地放到了儿女身上,尤其是女儿。霍森沃则越来越依赖他所管理的酒店,把里面人为的欢乐当作了他个人的乐趣。儿女们也没有那么的高尚的情操和兴致来把老两口聚拢在一起。
霍森沃太太并不知道自己丈夫道德上的缺点,尽管她本可以怀疑他身上她特别熟悉的一些迹象。她这样的女人,一旦发起怒来,你永远猜不到她会干出什么事。比方说,霍森沃就一点也猜不透,在某些情况下她会怎么做。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大发脾气。因此她不是那种随便动怒的女人。她善于算计,不会捕风捉影、无为地乱发脾气,来失去自己有可能得到的优势。她会等待、审度,分析各种细节,添枝加叶,直到她的力量够得上她报复的欲望。与此同时,她会毫不犹豫地给她复仇的目标或大或小的伤害,让他吃点苦,却不让他明白祸从何来。她是个冷漠、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心中有很多想法却决不透露出来,哪怕是目光里也不会。
霍森沃对她的这种天性有所察觉,尽管并没有真正弄清楚。他和她和平相处,从中得到一些满足。她仍然多少为他感到骄傲,而她想保持社会地位的欲望又加重了这种骄傲,她暗自感到高兴的是,丈夫大部分的财产都在她的名下,这是霍森沃在家庭利益看得比现在重要时采取的一个预防措施。她因为占着这种优势可以变得无法驾驭,而霍森沃凡事都小心谨慎,因为他感到,一旦她不满,他对一切都没有把握。
事情就这么凑巧,霍森沃、嘉莉、托罗奥坐在麦克维克戏院包厢中看戏的那天晚上,小丘詹正和H·B·卡迈克尔的女儿坐在正厅第六排,卡迈克尔是芝加哥一家纺织品批发商行的第三合伙人。霍森沃没有看到他儿子,因为他一般都尽可能坐在后面,这样即便他俯身向前,坐在前六排的人也只能看到他的一部分。他在每家戏院都习惯这么坐——尽量不让自己抛头露面,因为在这种地方展现自己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他从不走动,除非他认为他的行为有被人误会或谣传的危险,这时他便会仔细地打量四周,算计一下露一点面要付出的代价。这一次,他的儿子看到了他。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时他说:
“昨天晚上,老爸,我看见你了。”“你也在麦克维克戏院吗?”霍森沃用最平和的口气说。
“是的。”小丘詹说。“跟谁一起去的呀?”“卡迈克尔小姐。”
霍森沃太太向她丈夫投去询问的目光,但是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是否经常去那家戏院。
“戏好看吗?”她问。“好看极了,”霍森沃回答,“不过还是那出老戏《瑞普·凡,温克尔》。”“你和谁一起去的?”他太太装出不在乎的样子问。“察朗·托罗奥和他太太。他们是哈哥的朋友,到这儿来玩的。”
他太太认为他的地位需要他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有时可以不让她参加。另外,他的家人已经对他怎样打发白天与黑夜养成了毫不关心的态度,只要他的管理事务确实需要那些时间。但是,最近有好几次当他太太请他陪她出去消遣一个晚上时,他都说公事太忙。就拿这一天晚上来说,他太太前一天早上问他时,他也一样推说公事太忙。
“丘詹,”他太太当时问,“今晚你有安排吗?”“有,”他说,“今晚我要开几张账单。”“我还以为你会非常忙呢。”她现在十分谨慎地说。“我是很忙!”他叫了起来,“他们来麻烦,我也没有办法。我后来一直忙到两点钟。”这段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但是心里还是留下了不满意的疙瘩。以前他对太太提出的要求还从来没有这样断然拒绝过。多年来,他一直在维持着对太太的爱,最后发觉她很乏味。现在,天边出现了新的太阳,旧的月亮就在西天暗淡了下去。
而她却相反,她坚决要求他履行他们夫妻关系的所有义务,尽管这种关系已缺乏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我们今天下午要进城去,”过了几天她说,“我希望你到金斯利饭店来见见菲利普斯夫妇。他们住在特烈芒饭店,我们要陪他们逛逛。”
由于发生了星期三的事,他现在不好推辞,尽管菲利普斯夫妇因为虚荣,无知而十分乏味。他勉强得答应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我自己有事忙的时候,决不能再被一些客人打扰了。”
不久以后,霍森沃太太又提出了一个类似的要求,只是这一次是去看戏。
“亲爱的,”他回答说,“我没有时间。我很忙。”“可你和别人去就有时间。”她相当生气地说。“根本没那么回事,”他回答,“生意上的应酬我推不掉,事情就是这样。”
“好吧,那就算了!”她嚷道。她闭紧嘴唇,双方的敌对情绪从此“开始了”。
在另外一方面,他对托罗奥那位小女工的兴趣,几乎以同样的比例在相应增长。这位年轻的姑娘,在环境的影响下和新朋友的点化下,有了非常大的变化。她拥有争取解放的战士一样的能力。她并没有失去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亨奥太太对金钱和地位这些问题发表的评论,让她明白了怎样去识别财富的等级。
天气晴朗的时候,亨奥太太喜欢在午后的阳光下坐马车去兜风,看看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厦和草坪,聊以自慰。当时在北区,沿着人们今天熟悉的湖滨北大道,建起了很多漂亮的大厦。当时还没有那条用石块和花岗石筑成的湖堤,但马路铺得很好,间隔着的草坪看上去十分可爱,一幢幢住宅都是崭新的,气势雄伟。等到冬季过去,早春晴朗日子到来的时候,亨奥太太租了一辆马车,邀嘉莉一起度过了一个下午。她们先穿过林肯公园,一直向埃文斯顿驶去。在一年的这个时候,白天还相对很短,傍晚的阴影正开始降临到这庞大的城市上。路灯开始散出迷人的光芒,看上去水汪汪、半透明的。一种柔和的气息飘浮在空中,正以千万种柔情召唤着肉体,也召唤着心灵。穿过泛着嫩绿的草坪,她看到灯光隐约照亮了豪华的室内。她只不过偶尔地看到了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华美的壁角,但她却格外羡慕。她小时候幻想中的仙宫神殿,帝王寓所又浮现了出来。这些雕刻华丽的门廊上,球形的水晶灯照着大门,门上嵌着彩色有图案的大块玻璃,嘉莉猜想着住在那里面的人肯定无忧无虑,没有满足不了的欲望。她十分肯定那里就是幸福。如果她能够走在那宽阔的走道,穿过那道像珠宝一样华美的门廊,摆出优雅的风度与奢侈来做主,来发号施令该多好啊。她在那里望呀望,心里又是惊异,又是快活,又是渴望,与此同时,身旁那个不安分的人诱人的声音总在她耳边低语。
“如果我们的家能这样,”亨奥太太伤感地说,“那该有多好啊!”
“可人们还说,”嘉莉说,“人不可能是永远幸福的。”对于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这种流行的哲学,她已经耳熟能详了。
“可我看到,”亨奥太太说,“人们一个个都在竭尽全力,要到高楼大厦里去忍受他们所说的痛苦。”
回到自己家中,嘉莉觉得,相比之下这里是多么微不足道。她并不迟钝,她早已明白自己的家只是一家设施中等的公寓里的三个小房间。她的眼睛里还闪烁着那宫殿般大门的光辉,她的耳朵里还回响着软垫马车的滚动声。她坐在窗边的摇椅上一前一后地摇着,目光穿过灯光照耀着的公园注视着华伦大街和阿什兰大道上那些灯光闪烁的住房,心中又想起了这些事。她心情激动,不想下楼去吃饭;她只是一味思索着,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摇荡着椅子,唱着歌,唱着唱着,心又向下一沉。她一会儿想起哥伦比亚城的旧房子,一会儿想起湖滨大道上的高楼大厦;一会儿想到某个女士漂亮的服装,一会儿想到某个地方的气派。她感到无比伤心,但还是在犹豫、在期盼、在幻想。她就这样坐在窗边的阴影里哼着、哼着,让时间流逝,感到快乐无比,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高兴。正当嘉莉处在这种心境中时,公寓的仆人进来告诉她,霍森沃先生在会客室里,要见托罗奥先生和太太。
“我想他可能不知道察朗出门了。”嘉莉想。整个冬天她相对来说很少见到这位经理,但有时却有这样那样的事让她想起他——尤其是他给她留下的强烈印象。她突然为自己的装扮感到很不安,因此便对着镜子打扮了一下,认为满意后就走下楼去。
霍森沃像平常一样风度翩翩。他不知道托罗奥出门去了。听到这个消息,他略显诧异,随即谈起了一些让嘉莉感兴趣的话题。他泰然自若地谈着——很让人惊讶。他知道嘉莉在饶有兴趣地听他说,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让她听得着了迷。他把椅子向前拉了拉,换了种口气,似乎他讲的全是知心话。他的话题几乎都是他对男人和乐趣的看法。他到过这样那样的地方,见过这样那样的世面。不知为何,他弄得嘉莉也希望能见到这些地方和世面,让她在心中一直想着他。他会微笑着慢慢抬起眼睛来强调某一点,而她就会目不转睛地被他眼中的魔力吸引住。有一次,他为了加强语气碰了一下她的手,她只是笑了笑。他的谈话始终妙趣横生,连她好像也变得机敏了。至少,她在他的影响下也变得非常活跃了,最终把全身的优点都展现了出来,她感到,自己跟他在一起要比跟别人在一起更聪明。至少,他似乎在她身上发现了很多值得称赞的东西。霍森沃身上没有一点恩主的态度,而托罗奥却浑身都是。
无论托罗奥是否在场,他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有一些这样亲密、这样微妙的东西,让嘉莉感到难以言表。她怎么会说话,从来不会把她的思想变成滔滔不绝的话语。她身上有的只是一种强烈而又深沉的感情。她和托罗奥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实际上,也永远不会出现。在她遭受苦难时,托罗奥正好在这关头代表着热心帮助她的力量,她因而才倾心相从。现在却有一种托罗奥永远理解不了的感情暗流在对她游说。霍森沃的眼色就如情人嘴里的话一样有力,甚至更有力。
一般的人过多地注重言语。他们有一种错觉,认为言语能产生很大的效果。事实上,言语通常只是一切交流中最浅薄的部分。只有喉舌的絮聒过去后,才会听到心声。在这一次的谈话中,她听到的是他所代表的事物的声音。他的神情是多么的娴雅,他那非凡的气概是多么的动人。他对她产生的愈来愈强的欲望,像一只温和的手,放到了她的心灵上。她不必为此而战栗,因为这是肉眼看不见的——她也不必担心别人会怎么说——或者她自己会怎么想,因为它是无形的。他们所沉浸的这种谈话,对两个人真实的心理活动而言,其关系就好像乐队奏出的轻轻的音乐为戏剧情节增添色彩的关系一样。
请不要因为我对这两个人真实的心理状态做出分析而与我辩论。大自然伟大的力量不是知识界一家之见所能说明的。但是,这些力量本身也可以被那些从事最平凡工作的聪明人所发现。控制猪猡的力量是微妙、古怪、神奇的,观察的人必须拥有高雅的思想才能明白。掌控着像嘉莉和霍森沃这样两个人的力量,也如我们刚才所说的一样古怪、微妙。我们在写小说和哲学著作时,对这些力量没有特别强调——我们没有指出,在过上真实、自然的生活之前,所有人对这些力量必须有怎样的了解和认识。我们必须清楚,不是我们自己,而是我们所代表的事物,才是现实。并不只有美才:
“……通过美丽风景来述说,通过万里蓝天来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