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学起有钱人的方方面面是相当聪明的。她看见一样东西,马上就会自问,配上这东西自己该多么好看。华美的衣物对她特别的有吸引力;它们用甜言蜜语为自己招徕。当她走近它们,听到它们祈求的声音时,她心中的欲望会促使她俯身聆听。啊,啊!那些所谓无生命东西的声音。有谁能为我们把宝石的语言翻译出来呢?
“我亲爱的,”她从帕德里基公司买来的花边衣领说,“我配在你身上太美了,别离开我。”
“啊,这么小巧的脚,”新买的软皮鞋说,“我把它们保护得多好啊;如果没有我,它们会多么不幸啊!”她可能也想过要放弃这些;它们的来路也许会刺痛她;使她强烈地要去掉这块心病,然而她还是不情愿放弃。“穿上那些旧衣服——还有那双破鞋子,”她的良知在徒劳地对她叫着。她本可以回老家去;在最后那点良知的逼迫下,辛苦劳动,过苦日子,这个想法本可以成功——但是那要糟蹋她的外貌——要穿旧衣服、显出一副寒碜样——决不。
托罗奥助长了她对这些以及和此相关的问题的看法,使她削减了抵触这些影响的力量。他热切地要她好好打扮。他倾心地望着她,她也晓得其中的含意。在这样的环境中,她没有必要学漂亮女人那样装腔作势。托罗奥有着他这类人的一个习惯,就是目光总盯着街上一些穿着入时或者美貌动人的女人,然后对她们评论一番。他看着她们如何运动小巧的双脚,怎样抬起她们的下巴,又是怎样优雅而又柔软地摆动着身体。一个女人故意优美地扭动着臀部,这在他看来,就像名酒的醇香对酒鬼一样具有魔力。他的目光会转过去,尾随那慢慢远去的身影。他会像个孩子一样因控制不住内心的激情而心跳不已。他喜欢女人们自我陶醉的东西——风度。
“你注意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人了吗?”他们第一天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对嘉莉说。
他们遇到的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女人,年轻,漂亮,穿着和她的容貌很相称,但不算时髦。托罗奥还不曾见到过纽约社交圈子里那些打扮得完美无暇的女人,要不然,他会发现到这个女人的缺点。嘉莉先看到她,但只是瞥了她一眼。
“走路的姿势很好看,是吗?”嘉莉又瞥了一眼,注意到了他所倾慕的姿态。“是啊,很漂亮。”她高兴地答道,心中不免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或许有缺陷。她本能地产生了一种要模仿的欲望。当然她也能做到这一点。
当她看到很多被人们反复的强调、赞赏的事情时,她便会掌握其中的规律,随之而仿效。托罗奥没有能够意识到,应该让她明白要与她自己相比,而不要与比她更好的人相比。对一个年龄大一些、经历多一些的女人,他是不会这样指指点点的;但在嘉莉身上,他只看到她是个新手。他不像她那么聪明,自然也就无法理解她的情感。他接着点拨她、伤害她,这是十分愚蠢的。
嘉莉高兴地接受这些教诲。她清楚托罗奥喜欢什么,她也隐约发现他的缺点所在。当一个女人看出,一个男人明显而又频繁地布施自己对女人的爱慕,她对这个男人的看法就会降低。假如一个男人要赢得众多女人的欢心,他就必须尽力讨好她们每个人。
有一天,他带她出去兜风,既为了让自己开心,也为了让她开心。他带她去看几样东西,其中最主要的是看百万富翁们豪华的住宅,当时这些住宅大多都在草原大街上。拥有百万富翁这个称号就好像拥有爵位一样伟大,和所有美国人一样,他有些瞧不起爵位,但是对于与之同等的百万富翁的头衔,他却羡慕得简直要发疯。他知道阿穆尔和普尔曼都住在哪里。他也常常看到波特·潘奥蒙和马歇尔·菲尔德的住宅。他此刻带着无比的羡慕站在这些房子前面,注视着。在他看来,这简直太妙了,妙极了。“我说嘉莉,”他说,“看到前面那座房子了吗?”
他指着一幢用砖石砌成的有点笨拙的房子,外面的装饰根本不漂亮——这是一幢当时这座城里极富代表的融合了各种风格、难以确定流派的建筑。
嘉莉点点头。“那是普尔曼的住宅。”他说。
这两个人带着无法掩饰的兴致凝视着这位卧车大王的住宅。
“听我说,他很有钱的。两千万块钱。想想看!”他带着同样的神情指出许多其它人的住宅——银行家、商人,都是他做生意过程中知道的。“很漂亮,是不是?”是他最爱说的赞扬语。一辆叮当作响的轻便马车从一个华丽的大铁门里驶出来。车上坐着一位年龄约二十三岁的青年和一个年龄与嘉莉相仿的姑娘。姑娘长得还算是漂亮,她给人的最深印象是她看人时傲慢的神情,更准确地说,是旁若无人的风度。
托罗奥呆呆得看着。这才是他梦中的女人。和这么一位姑娘坐在一起,那该多好啊!啊,那皮制马具是多么闪亮——那镀镍带扣发出的叮当声多么悦耳啊!他幻想自己真的与那姑娘一起去了,一路哒哒的行驶在宽阔的大街上,摆出一副百万富翁应有的派头。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嘉莉还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羡慕那个姑娘。她甚至看到了对托罗奥特别不利的东西,就是和那姑娘在一起的青年身上超凡脱俗的气派。原来有钱人就是这样。一幢大房子带一块漂亮的草坪,窗子上挂着华美的花边窗帘,一辆精致的马车配上欢跃的马匹,能从一道豪华的大门里出来,大门里的喷泉就是在冬天也喷水。嘉莉看着她那敏锐的印象一方面来自托罗奥没有说出来的感想,一方面也因为这些东西本身的外表。她像蜡一样,被这景象刻上了烙印,这景象让旧衣服、破鞋子、向商店求职和普通的贫穷生活显得更加悲惨、更加卑贱、更加无可挽回。她怎能不喜欢眼前的东西——她又怎能不尽力避开另一种生活呢?
在回家的路上,托罗奥恰好驾车穿过杰克逊街,嘉莉还没有愣过神来,他们就到了哈斯家的对面,只隔着一个街区。穿过几块空地,她看到,哈斯家前面的窗帘只拉上了一半。梅妮正在厨房里做晚饭。
嘉莉一下子愣在那里,仿佛挨了一记耳光。“我们别再向前去了。”她说,他们又向前驶了一个街区。
“好吧,”他说着就拐了弯,“这里没有华盛顿街那么漂亮。那才是西区最繁华的街道。”
在她自己住的地方,嘉莉看到的一些事物也给她以同样的教诲。
在她居住的同一幢房子里住着某家戏院的职员弗兰克·A·亨奥先生和他的太太。亨奥先生是标准戏院的经理,他太太是位容貌漂亮、皮肤黝黑的三十五岁的女人。他们这类人当时在美国很普遍,日子过得也体面,挣多少,花多少。他太太姿色犹存,摆出年轻人的派头,不乐意过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家庭生活。他们夫妇也占有三个房间,只是住在楼上。
嘉莉搬来没多久,亨奥太太就跟她建立起了社交关系,俩人一起出去走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是她唯一的伴侣,这位经理太太的闲言杂语成了她了解世界的途径。这些琐碎的小事,这些对财富的赞扬,这些对传统道德的看法,从这个温柔的女人心里流露出来,进入嘉莉的心中,让她思想混乱起来。
走廊对面的公寓里住着一位年轻姑娘和她的母亲。她们来自印第安纳州的埃文斯维尔,是一位铁路会计的妻子和女儿。女儿到这儿学音乐,母亲来给她做伴。
嘉莉没有与她们往来,但她看到那女儿进进出出。她有几回看见她坐在钢琴旁,偶尔还听到她弹琴。这位年轻姑娘穿着过于讲究了一些,白嫩的手指上戴着一两枚宝石戒指,弹琴时闪闪发亮。
嘉莉此时也受到了音乐的影响。她那易感的心弦对某些曲调产生了共鸣,就如钢琴上某个键被按下时,竖琴上的几根弦会产生振动一样。她并非天生多愁善感,但是她身上人们常称的情感却特别丰富,足以让她对一些哀怨的和音产生隐约的沉思,唤起她对所缺少的东西的向往,也让她把已得到的东西更牢牢地抓住不放。有一首短歌,那个年轻姑娘弹得格外传神动人。那是将近黄昏时分,对于无所事事的人和流浪者来说,事物这时通常带着一种忧伤的成分。嘉莉坐在窗边,向外张望。托罗奥早上十点就出去了。她出去散了一会儿步,看了一会儿托罗奥放在那里的一本伯莎·M·克莱写的书(尽管她不十分喜欢这本书),然后换上夜装,就这样自我消遣。此时她坐在那里,眺望着外面的公园,满怀哀怨,思绪低沉。正当她思考着自己的新环境时,楼下客厅里的琴声悄悄溜了上来。她回忆起自己短短的经历中那些最美好和最伤心的事情,她一时变成了一个忏悔者。
就在这时候,托罗奥走了进来,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这时天已是黄昏,嘉莉忘了点灯。壁炉的火也小多了。
“你在哪里,嘉莉?”他说,用他给她起的昵称叫她。“在这儿。”她应着。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微妙与孤独的东西,但他没能听出来。他身上缺少诗情,看不出处于这种心情中的女人,也不会因她觉得生活悲惨而对她加以抚慰。他只是划了根火柴,点亮了煤气灯。
“嗨!”他惊讶起来,“你在哭。”她的眼睛里还依稀留有几滴眼泪。“嘘,”他说,“你不要这样。”
他抓起她的手,从他好心肠的自我主义出发,以为可能自己的外出让她感到孤独。
“好了,”他继续说,“没什么的。我们跟着那音乐跳一会儿华尔兹吧。”
这是个最不适宜的建议。这让嘉莉清楚地意识到,他是无法理解她的。虽然她不知怎样来指出他的缺点,或者说明他们之间的差别,但是她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
一天晚上,那个姑娘在母亲的陪同下迈着轻盈的步子出去时,托罗奥讲起了她的风度,他的话让嘉莉懂得了女人自以为是时所惯用的那些时髦的小动作的性质和价值。她照着镜子,翘起嘴巴,把头略微一摆。她把身子轻轻一晃,撩起裙子,因为托罗奥曾经夸赞过那个姑娘和别的女人的这个动作,而嘉莉生来就善于模仿。她开始明白了爱虚荣的漂亮女人无一例外都会做出来的那些小动作的含意。总之,她对于风度的知识日渐增长,她的外貌也随之而变化。她成了一个非常有鉴赏力的姑娘。
托罗奥察觉到了这一点。一天早晨,他看见她头上有个新的蝴蝶结,头发也卷成了新的发型。
“你这样打扮真好看,嘉莉。”他说。“是吗?”她可爱地回答。她在这一天又换了一些其它打扮方法。
她现在脚步比从前轻多了,这是要模仿那位会计女儿的结果。那位年轻姑娘到底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影响,谁也说不清。她看见那姑娘过着充满魅力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对于她们俩都非常新鲜。她到处走动,强烈地感受到了父母能让她来芝加哥学琴这种优越性。她的言行举止都显示出她的高傲与自满。她弹琴格外有气派。
嘉莉不得不承认这种人很了不起。如果她也能那样就好了,她就会好好教训这帮自以为是的东西。
晚上,当高高的有着红灯罩的钢琴灯放到钢琴旁时,会计的女儿就会在玫瑰色灯光下弹琴唱歌,这时,嘉莉看到并察觉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在嘉莉看来,那动听的音乐和那灯光,给漂亮的衣服、迷人的风度、闪亮的戒指增加了一道光环。它给炫耀的物质世界增添了难以言表的魅力。如此一来,当霍森沃拜访时,他见到的年轻女人不再是托罗奥最初与之交谈的那个嘉莉了。衣着和举止这些主要的缺陷都已成为过去。她漂亮,优雅,因不太自信而有些拘谨。一双大眼睛里还有着孩子般的天真,让这位在男人中一本正经、装模作样的家伙很是倾倒。这就是自古就有的新鲜事物对腐旧事物的吸引力。他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感到青春的奇妙光辉正从那里射出来。在那清澈的大眼睛里,他丝毫看不到他纵情声色的天性可以读懂的那种狡诈。如果他能感觉到里面有一点虚荣心的话,他也会把它当作一种令人高兴的东西。
“真不知道,”他坐上马车要走时说,“托罗奥是怎样把她弄到手的。”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思想感情要比托罗奥的高明。马车辘辘地向前急驶,两边的煤气灯急速地向后退。
他抱起戴着手套的双手,眼睛里只有那明亮的房间和嘉莉的脸庞。
“我要送她一束花。托罗奥不会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