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末后一页
一日
昂里克啊!这学年已结束了,在结束的一天,留下一个为友谊舍命的高尚少年的印象,真是好事。你就要和老师朋友们离别,但我在这之前,还要告诉你一件伤心的事情。这次的离别不单是三个月的离别,乃是长久的离别。父亲因事务上的关系,要离开丘林到别处去了,家人也要一起走。
我们秋天就离开。你以后要转入新学校了。这对你实是不快的事。你很爱你的这所学校呢。你在这四年中曾在这里一天两次尝到学习的愉快;在很长的时间里,每天可以和同一老师,同一朋友,同一朋友的父母们见面;并且,每天在这里等着父亲或母亲微笑着来接你。你在学校里炼意志,许多朋友在这里开始交往;在这里你才获得各种有用的知识。在这里,你也许曾有过苦恼,但这些对你也都是有益的。所以:你应该从内心向每个人告别啊。众人之中,也有遭遇不幸的人吧,也有失了父亲或是母亲的人吧,也有年幼就死去的人吧,也有战争流血壮烈而死的人吧,也有许多既是正直勇敢的劳动者而同时又是勤勉正直的劳动者的父亲吧。在这个地方,说不定将来会有许多为国事为建功立业的人呢。所以,要用了真心和这些人们告别,要把你的精神的一部分留在这大家族里面啊。你从小就加入了这家族,现在成了一个壮健的少年出去了。父亲母亲也因为这大家族爱护你的缘故,很爱这大家族呢。
学校是母亲,昂里克。她从我怀中把你接过去时,你差不多还不能讲话,现在将你养育成强健善良勇敢的少年,依然还给我了。这该怎样感谢呢?你一定不能把这忘记啊!你又怎能忘记啊!你将来年纪长大了旅行全世界时,走进那些大城市,看到那些供人敬仰的纪念碑,自会记忆起许多的往事。红墙绿树,有着小花园的朴素的白屋,给你启蒙教育的教室,一定会在你心上明显地浮出吧,一直到你老了,我愿你不要忘记你呱呱坠地的诞生地!
母亲
考试
四日
考试终于到了。学校周围,不论老师、学生、父兄,大家谈论的,全是分数、问题、平均、及格、落第等类的话。昨天考过作文,今天是算术。见到有些学生的父母在马路上一件一件地吩咐自己的儿子,就觉得担心起来。有的母亲亲自送儿子进教室,替他看墨水瓶里有没有墨水,检查钢笔头是否能用,已走出去还在教室门口徘徊嘱咐:
“仔细啊!要用心!”给我们的监考的是黑须的考谛先生,就是那虽然声音如狮子而却不责罚人的老师。学生之中也有怕得脸色发青的。老师把市政所送来的封袋撕开,抽出题纸来,全场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先生用可怕的眼色向室中一瞥,大声地宣读问题。我们想:如果能把问题和答案都告诉我们,使大家都能及格,就太让人高兴了。
题目,经过一小时,大家都做不下去了。有一个甚至哭泣起来。克洛西敲着头。有许多人做不出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读书的时间太有限了,父母也没时间教导监督。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黛朗希想了各种的办法,在不被看见情况下教了大家。或画了图传递或写了算式给人看,手段真是敏捷。凯龙自己本来就是擅长算术的,也给他做帮手。平时骄傲的罗庇斯今天也没有办法了,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后来凯龙教给了他。
斯带地用拳撑住了头,把题目看了一小时多,后来忽然提起笔来,在五分钟内全部做完就去了。
老师在桌间巡视,一边说:“安静些,安静些!要静静地做题啊!”
见到急得满头大汗的学生,老师就张大了口装出狮子的样子来,这是想引诱他发笑,使他放松一下。到了十一点光景,向窗外看,见学生的父母已在路上徘徊着等待了。波赖柯希的父亲也穿着工作服,脸上黑黑地从铁工场走来。克洛西那卖野菜的母亲,着黑衣服的耐利的母亲,都在那里等着。
将到正午的时候,我父亲到我们教室窗口来查看。试验在正午完毕,放学的时候真是好看:父母们都跑到自己儿子那里去,问各种问题,翻阅笔记簿,和一旁的小孩的彼此比较。
“几个问题?答数是几?减法这一章呢?小数点会不会忘记了?”
老师们被四围的人呼唤着,不停回答他们。父亲从我手里取过笔记簿去,看了说:
“不错,好的。”波赖柯希的父母在我们旁边,也在那里翻着他儿子的笔记。他看了好像不明白,神情似乎有些慌急。他对我的父亲说:
“请问,这总和是多少?”父亲把答数说给他听。铁匠知道了儿子的计算没有错,高兴地说:“做得不错呢!”
父亲和铁匠对视着,像朋友似的莞然而笑。父亲伸出手去,握住铁匠的手。“那么我们在口头考试时再见吧。”二人这样告别。我们走了五六步,就听到后面有歌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铁匠在那里唱歌。
最后的考试
七日
今天是口答考试。我们八点走进教室,从八点十五分起,就分四人一组被带进讲堂去。大大的桌子上铺着绿色的布。校长和四位老师围坐着,我们的老师也在里面。我在第一次被唤的一组里。啊,老师!老师是怎样爱护我们,我到了今天才明白:在其他学生被口试时,先生只凝望着我们;我们答语不清的时候,老师就面现忧色,答得完全的时候,老师就露出欢喜的样子来。他一会儿倾着耳,用手和头来表示意思,好像在说:
“对呀!不是的!当心啰!慢慢地!仔细!小心!”如果老师在这时可以说话,一定把答案都告诉我们了。就算学生的父母替代了老师坐在这里,恐怕也不能像老师这样急迫吧。一听到别的老师对我说:“好了,回去!”我老师的眼里就充满了喜悦之光。我立刻回到教室去等候父亲。同学们大概都在教室里,我就坐在凯龙旁边,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的相聚,不觉悲伤起来。我还没把将随父亲离开丘林的事告诉凯龙,凯龙一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正一心地伏在桌上,埋着头,用笔在他父亲的照片边缘上加装饰。他父亲是机械师打扮,身材高长,头也和凯龙一样,有些后缩,神情却很正直。凯龙低头趴着,敞开胸前的衣服,露出挂在胸前的金十字架来。这就是耐利的母亲由于他保护了耐利而送给他的。我想我还是把将离开丘林的事告诉凯龙的,就爽直地说:
“凯龙,我父亲今年秋季要离开丘林了。父亲问我要去吗,我已经回答他说一起走呢。”
“那么,四年级不能一起读书了。”凯龙说。“是这样。”我答。凯龙默然无语,只是低着头拿笔作画。好一会儿,仍低着头问:“你会记得大家吗?”
“当然记得。都不会忘记的。特别是忘不了你。谁能把你忘了呢?”我说。
凯龙凝视着我,表情却已露出心中的无限感慨,而嘴里却不发一言。他一手仍拿笔作画,把一手向我伸来,我紧紧地去握他那大手。这时,老师红着脸进来,欢天喜地地说:
“太好了,大家都通过了。后面的也希望你们好好地回答。要认真啊。我从没有这样地高兴。”他说完就急忙出去了,故意装作要跌跤的样子,引我们笑。一向没有笑容的老师突然这样,大家见了都觉诧异,室中反而更加静穆,虽然微笑,却没有起哄的。不知为了什么,看见老师的那种孩子似的动作,我心里又欢喜又悲哀。老师想要的报酬就是这瞬时的喜悦。这就是这九个月来亲切忍耐所得到的回报了!为了今天,老师曾那样地辛苦付出,学生病在家里还要亲自上门教他们。那样地爱护我们替我们费心的老师,原来只求这样轻微的回报。
我将来每次想到老师,他今天的样子,一定会同时在心中浮出。我到了长大的时候,老师一定还健在吧,并且有见面的机会吧。那时我一定和老师诉说往事,在老师的白发上接吻。
告别
十日
午后一点,我们又集合到学校,听候公布成绩。学校附近挤满了学生的父母们,有的等在门口,有的进了教室,连老师的座位旁也都挤满了。我们的教室中,讲台前也满是人。凯龙的父亲,黛朗希的母亲,铁匠的波赖柯希,柯莱笛的父亲,耐利的母亲,克洛西的母亲——就是那卖野菜的,“小石匠”的父亲,斯带地的父亲,此外还有一些我从来不认识的人们。教室中充满了错杂的低语声。
老师一到教室,屋里就立刻安静下来,老师手里拿着成绩表,当场宣读:
“亚巴泰西六十七分,及格。亚尔克尼五十五分,及格。小石匠也及格了,克洛西也及格了。”
老师又大声地说:“黛朗希七十分,及格,一等奖。”到场的父母们都齐声赞许说:“了不得,真是好样的,黛朗希。”
黛朗希披着金发,微笑着朝他母亲看,母亲挥手和他招呼。
考勒弗、凯龙、哥拉波利亚少年,都及格了,不及格的有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看见他父亲站在门口作出手势要斥责他,就哭了起来。老师和他父亲说:
“不要这样,不及格并不全是小孩的原因,大都由于其它原因。他是这样的。”又继续说着:
“耐利六十二分,及格。”
耐利的母亲用扇子送接吻给儿子。斯带地是以六十七分及格的。他听了这好成绩,笑也不笑,仍是用两拳撑着头不放。最后是霍迪尼,他今天着得很漂亮——也及格的。报告完毕,老师站了起来:
“我和大家在这教室里见面,这次是最后了。我们大家在一处过了一年,今天就要分别,我感到很悲伤。”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
“在这一年中,我好几次地不留意发了怒。这是我的不好,请原谅我。”
“哪里,哪里!”父母们、学生们齐声说,“哪里!老师没有错!”
老师继续说:“请原谅我。下学年你们不能和我再在一处,但是仍会相见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们总在我心里呢。再会了,孩子们!”
老师说毕走到我们座位旁来。我们站在椅子上,有的伸手去握老师的臂,有的抓住老师的衣襟,和老师亲吻的特别多。最后,五十人齐声说:
“再会,老师!多谢老师!愿老师身体健康,永远不忘我们!”
走出教室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悲哀,胸中难过得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大家都纷纷走出来,别的教室的学生也像潮水样的向门口涌去。学生和父母们夹杂在一处,或向老师告别,或相互招呼。戴红羽毛的女老师给四五个小孩抱住,让大家围住,几乎不能呼吸了。孩子们又把“修女”老师的帽子扯破,在她黑服的纽孔里,袋里乱塞进花束去。罗菲蒂今天第一天除掉拐杖,大家见了都很高兴。
“那么,再见了。到新学年,到十月二十日再见。”随处都听到这样的声音。
我们也都互相打招呼。这时,过去的一切不快顿时消失了,向来嫉妒黛朗希的霍迪尼也张了双臂去拥抱黛朗希。我对“小石匠”告别。“小石匠”装最后一次兔脸给我看,我吻了他一次。我去向波赖柯希和考勒弗告别。考勒弗告诉我说不久就要发行最后一次彩票,还给我一块略有缺损的瓷镇纸。耐利和凯龙难舍难分,大家见了那场面很感动,就聚集在凯龙身旁。
“再会,凯龙,祝福你。”大家齐声说,有的去抱他,有的去握他的手,都向这位勇敢高尚的少年表示惜别。凯龙的父亲在一边看着。
我最后在门外抱住了凯龙,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哭泣。凯龙吻我的额。我跑回父亲母亲身边,父亲问我:“你已和你的朋友告别了吗?”我答说:“已告别过了。”父亲又说:“如果你从前有过对不起谁的事,快去道歉,请他谅解。你有这样的人吗?”我答说:“没有。”
“那么,再会了!”父亲说着最后望了一眼学校,声音中充满了感情。
“再会!”母亲也跟着重复说。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