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茶的工夫,莫须有太太又记起那家客厅里的壁炉架上与钢琴顶上各种摆设。炉架的一端立着一个瓷制的牧羊女,手里挽着一篮花,那一端上也有与它同样的,丝毫不差的一个,架的中间是一只有斑点的大理石的大自鸣钟,钟顶上驾着一所穹顶的小屋,面前有两根歌林多式的石柱子,屋顶上又立着一位弓箭手,一手挽着一张弓——弓箭手的上面便没有别的东西,因为那里没有余地了。这些东西的每个空当里立着一个个小的镶着镜框的奥康诺太太的家属的相片。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有一面刻玻璃镜,镜的两旁是斜坡的,左右都有许多层木架。每层上都摆着一只茶杯或一只碟子或一只瓷碗。壁炉的左首挂着一张金属制成的画片,片上是一个少女,穿一件天蓝色的长衣,跨着很清楚的一级级的石阶,渡过一条窄小的但是急流的小河,片之中央饰着一头牛,地平线上是两只白羊,一只棕色狗,一个喷水泉和一个日规。壁炉的右首是一个少年,穿一件红外套和一条黄色齐膝的半截短裤,臂下挟着一顶三角帽,他也在渡一条小河,情形同对面的是一模一样的,并且他的配景也是同样的紊乱。每堵墙上有三张画片——屋内共有九张;三张画的是羊,三张是战争;两张是神画,是两个形容憔悴的人各自坐在一个特别令人绝望的荒野上(每块荒野上有一棵仙人掌同一只骆驼)。这两人中的一个很注意的凝视着一个骷髅,那一个却在竭力回避一个不大的标致的妇人,妇人身上穿着一件太露肉的白色长衣,长衣上部隐约露出一截胸膛——大概这就是那人竭力回避的原故。最末一张画片是一个小女孩子坐在一把太师椅内,好像很有学问似的在那里读一部本子厚大的圣经:她戴着她祖母的帽子,还戴着一副眼镜,样子很可爱却很庄重;她的一旁坐着一个挺胸凸肚的洋娃娃,地板上一只小猫专心一志的在追逐一个绒线球。
以上这些东西都是莫须有太太讲给她女儿听的,她又讲到那地毯也许是在土耳其或旁处织的,那些碗柜大约不是花梨木,那些椅子脚与有的桌子腿因为受过震动都得了软脚病,那些淡黄色的窗帘,内加一层毛织厚窗帘,外加一层百叶窗。还有一个鹿头立在门的木架上,这个大约是他们家里的人在梦中射得的,还有几只银杯子放在这猎得品的侧面,大概是锡制的。
莫须有太太又用一种刻薄的口气,她虽然刻薄但还不敢十分放肆,批评那家主人的模样,品性。她有一个毛发茸茸的下巴,莫须有太太说:她有一嘴露牙与一种笨笑,往往人都早已知道他们的事情应该怎样做,她还要剌剌不休的叮嘱他们怎么做。除了这种絮烦她什么也不说。——这位太太记她给洗五间房间,一长条楼梯,所给的胰子没有普通人家给的多,但是,也许,有人和她熟悉了,可以知道她并不是恶意。
玛丽突如其来的,问她妈有没有女子嫁给巡警的,并且当巡警的是不是好人?她妈回答说大家所以都要找巡警做丈夫却有许多层理由,——第一层,他们是体格魁伟的男子,体格魁伟总是好看的;第二层,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他们的尊严当然是无可疑的;第三层,当巡警的薪水可以满足无论哪一个家庭,只要家没有不需要的,过分的浪费;并且他的薪水之外常有各种补助的方法,这种方法人们在谈话里隐约提起的;第四层,一个巡警受了许多年的训练或者可以成一个很好很顺从的丈夫。在莫须有太太个人的意见并不羡慕巡警——他们太自私,他们不断的捉拿罪犯,不断的与罪犯接近,他们自己的道德未免也会坠落;并且,因为某种女子十分钦佩他们,他们的道德不断的常受妨害,给这样人当妻子须要竭力从那些狡猾的,纠缠不休的女性队里保全她的丈夫,真要把人累成影子了。
玛丽说,她想假使有别的女子爱一个人的丈夫也是佳事。但是她妈却不赞成这句话,她说这种事一点不是真情,她们无非是要满足一种愚笨,过甚的傲慢与要加苦痛给那正经的,已婚的妇人罢了。总之,一个巡警并不是结婚的理想人物。他回家总没有准时候的,不免时时要提心吊胆,这种情形对于治理家务不甚相宜。况且,假使一个人在家里老是心神不定,一切规则与一切真正的家庭生活全都废了。为一件事不能不说他们是好的——他们都爱小孩子。但是,从全体看来做书记的比较算是一位好丈夫:他的时间是准的,可以知道什么时候他在什么地方,这样也就使人安心了。
玛丽急于要将白天的冒险告诉给人听,但是她对于她妈虽然向来没有秘密,这件事情她可不能告诉她。有些原因——也许因为年龄的不同,还有一种害羞——使她不便开口。她希望她能认识一个与她同岁的,和善的姑娘,或者还比她年轻些,她便可以对着她的乐听的耳朵诉说她的故事。一面背诵,一面可以互相紧紧的拥抱,她又可以过甚其辞的形容那胡须,头发,眼睛等无数的琐碎东西,对于这种东西的趣味老年人心里是不希罕的。
她妈说她身上觉得不很舒服。她并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过好像比她可以记忆的许久以前累的更厉害。满身筋骨酸痛,四肢发冷,她头发朝后梳时,头皮都有点隐痛;所以她今天上床比往常格外早。至于玛丽,往常睡觉的时间早已过了,她还蹲在地板上,在几块未冷的煤块之前,她瞅着那红光,细嚼快乐的幻象与不能实现的奇怪东西;这些幻象却温热了她的血,举起了她的心,将她放在一只轻飘,颤抖的翅膀上;她耳内听见一种机器人歌声,这种歌声使她永远听不厌的。
十二
莫须有太太多睡一觉之后,第二天早晨觉得舒服得多。不过用刷子刷头发的时候头皮里隐约还觉微痛,她精神有点疲乏,虽然,还不至于像生病那样厉害。她女儿在那里预备早餐,她在床中坐了起来,又像往常那样开了话匣子。她说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兄弟伯德哥总有一天会从美洲跑回来,并且知道他一回到本国,立刻便会来找他的亲戚,还要将他在那富有的国家所积蓄的钱财分给她们。她记得他从前的大量,虽然他那时候还是一个小孩子,假使碟子里只剩半块山芋或盘子里只剩一片面包,他总说“不要了”。她爱讲他的相貌好,精神活泼与他所讲、所做的奇事。当然的,伯德哥时时有机会可以结婚,可以在美洲组织家庭,果真如此,那就是他好久没有来信的缘故了。做妻子的常常是一个男子与他朋友中间的一层障碍,这个女子可以用种种方法禁止伯德哥将好东西分给他的亲姊妹同她的孩子。这种人就在爱尔兰也是有的,一个人越是多听美洲的情形,越不知道那地方的奇怪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常常有这个念头,她自己愿意到那边去,真的,假使她有一点钱,她便不管三七廿一,打起铺盖,明天马上动身到美国。那边可以有很好的生活,需要女子的地方很多,做女仆的,做妻子的,并且,这是人所共知的,美国人都爱爱尔兰人,所以刚去时候要找点事情做一点不难的,她心里越想到奥康诺太太,她要搬到外国去的心思越厉害。现在她虽然还没有说奥康诺太太的坏话,但是这是事实,她颊上长的一个瘤,又是露着一嘴牙。这两种坏处假使只有一种也还过得过去,如今两种都有了,她想这确是表示一种恶性;但是也许这个妇人应该受人怜悯的:也许在她自己是一个好人,可是又有胰子的问题,并且她最喜欢发种种不必要的命令。无论如何,好在日久见人心,况且,主雇又是这样少,一个人总不该同自己的饭碗为难的。
开门声与楼梯上迟重的脚步声便把莫须有太太从床上轰了下来,她急急的穿上衣服。五分钟之内她把衣服完全穿好,她吻了她女儿三吻,便逃下楼来,出门做工去了。
玛丽得了她妈的允许,她可以随意处置她妈在礼拜天穿的那条裙上的黑绒边,所以她费一点工夫把它拆下来,又把它刷净了。可惜已经是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新,有几处已经擦伤了,磨光了,绒头差不多没有了,但是别的部分依然是好好的,她剪去了损坏的部分,把好的部分细细的用针联起来,结果她制成一条很适用的腰带。做完腰带她便穿上试试怎样,看了很得意。但是立刻又嫌着她头发的古板,她用手轻轻的把她卷起,卷成两个鬈曲的小圈,一边一个紧贴在两耳上,还有两三个极小的小圈在她前额飘着。她带上帽子,偷偷的出去,放轻脚步,惟恐她出去时,屋内有人在门缝里窥探。她竭力的放轻脚步,但是那些光着的,坚硬的楼梯上走一步,响一声,所以她到末了只得飞跑出去。不敢回头,惟恐有人在看着她。她一路走心里总是怀着鬼胎,她设法安慰自己,很确实的对自己说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她又很诚实的对自己说她要到圣士蒂芬公园去看看那些鸭子,花坛与鲤鱼,但是她走近码头,她脸上一阵绯红,身子便向右转,急急的望着凤凰公园走去。她心里原说她不进去,只在河边走走,走过岛桥,回到栗薇河的对岸,上圣士蒂芬公园的。但是她一见大门那条照满阳光,闪闪作亮的大路,又想不妨进去一点看看栏杆后的花朵。她跨进门槛,大门外的售报室后走出一个高大个儿跟着她走。她走近花坛止步看花时,那个高大个儿也站住不走,她看完花又向前走去,到了这里那个高大个儿便放大了脚步。在草地的中间一个大的黑影一摇一摆的越出她的肩膀前面,她一路走着逼着气,一心注意那黑影变成奇怪的一耸耸,急急的移向前来。不一会,草上的迟重的脚步声驱逐了所有关于黑影的念头,于是一个喜悦的声音射进了她的耳内,那个高大巡警已经站在她的身旁。他们两人站立了几分钟,行礼,道歉及解释,于是他们缓缓的在日光里并着走起来。无论那里只要有一棵树,上面总有花朵。每棵树上都有一群小鸟拥挤着,用一种突然的尖脆声,很响亮,很可爱的齐声唱着清脆,同样的调子,但是空地上的那种寂静更可惊奇;那里没有鸟声夹杂在玛丽与那个深沉的声音之间,没有树影吞没他俩的黑影;这时阳光非常的和暖,空气非常的清新,山上吹来轻轻一阵微风是一种温暖柔和的风。
十三
自从那天之后玛丽不断的遇见她那位新朋友。不知怎的,无论她到哪里,他总是离她不远的;他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似的——有时她独自看着来往的人们,驰驱的车马与人群拥挤的,辉煌灿烂的商店的窗子,就有隆隆的大声从上落下来罩住她,与一个庞大的形体徐徐的在她身旁走着。他两次带她上饭馆去吃饭。以前她从没有上过饭馆,她疑心这许是仙界了。饭厅上用许多小电灯照得模糊半明的,那些美丽,洁净的饭桌,新奇的食物与打扮得齐整的侍女们,一个个举动很敏捷,很伶俐,脸上很庄重但是又殷勤——这种种都使她十分惊奇。她看见饭馆里的姑娘们虽然装着庄重,殷勤的样子,却十分注意她和那个高大的男子,她觉得她们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威风的朋友侍候她。她在街上也觉出有许多人都注意他们两人,但是,因为留心听他滔滔不绝的话,便没有心去注意这些人,虽然是应该的。
他们两人不到公园去的时候,便去找最僻静的街道,或到城外去沿着多德河河向上走去。多德河沿岸有几处风景极好的地方:那些害羞似的小水湾与池潭时时有一个小瀑布与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日光在这水面上照得如同白银一般。沿岸的绿草长得非常茂盛,当这时令,岸上为日光所熏,这确是一块闲坐的好地方。她想她坐在那里看着明亮的河水,听着坐在她身旁的洪大的声音,可以永久不厌。
他告诉她关于他自身的与他同伴——那些与他同样大的男子——的事情。她可以瞧见他们缓缓的,很有勇气的在他们营场上走,排队出去运动或体操或上课。她奇怪他们不知学习些什么,谁那样无礼敢教这样大的大人,他们要是忘了他们的功课,不知道要不要挨打?他告诉她每天的他的职务,哪时上班,哪时下班,早晨哪时起床,晚上哪时上床。
他告诉她晚上的职务,描写那些荒无人影的街道,听得她毛骨悚然的……十分深沉的黑暗里,万籁无声,只有那比白天千倍响的脚步声,一声声踏在凄凉寂静的街路上,渐远渐小以至于极微极尖脆的清晰。她又瞧见那些包围在黑暗里的小巷,窄路。一两个行人毫无目的的在那些冷静的街上疾走,他们竭力设法走得舒泰些,因为怕他们雷响似的脚步声,他们屈身在这广大的城市里,紧缩的战栗的都在那些小的屋子旁。成千累万的黑屋子,每间都像死一般的沉寂,每间好像都在等着,听着清早的来临,每间都充满着男和女,他们一个个都睡得很安稳,因为有他在外面来往的巡查。他打起灯笼照照店铺的窗子,摸摸各家的门户,恐怕它们没有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