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镜子最后照了一照,便出门转向码头那边,望着凤凰公园走去。这时强烈的日光照得满街格外的分明。压在重大的草堆底下的马一点不觉重量似的拉着它们的货物。那些身材高大,脸儿赤紫的赶马夫很自在的向后倚着,他们的硬顶帽子高高的掀在额角上,他们的眼睛对着日光眯着细缝。市街的电车亮得像大宝石似的不绝的飞过。一辆辆游客的汽车也急急的在街上奔驰,那些脸上笑嘻嘻的,坐在车前的马夫一颠一颠的过去的时候,都向玛丽挤眉弄眼睛。这些人在街上来来往往好像都很满足,都很高兴似的。这时正是一点钟,从各种公事房里,店铺子里出来的许多年少的男男女女急急忙忙的走去吃中饭;但是没有一个少年走得很急的。在他们低头钻进一爿价钱便宜的饭馆或一个更便宜的酒店去吃饭之先,总是很景仰的望玛丽几眼,河内的白鸥缓缓的迂远的在空中盘旋,忽而下降,轻轻的在水面掠过,旋又用它们轻巧,倾斜的翅膀翻向上来。每隔几分钟必有一艘满载大木桶的货船吹着气像箭一般的向桥下射过。所有这货船都有很雅致的名字。船上的人优游自在的坐在那些大木桶上,一面吸着烟,一面你一句我一句的缓缓的谈着天。头顶上蔚蓝的奇丽的天空无限的遥远,水平线内充满了光明与温暖。玛丽缓缓的走近公园。她很觉高兴。有时一黑影在她脑中一闪,但这黑影并不蒙蔽她心中的光明,反将她烘托得额外的清晰。她愿意她的裙子很长,可以轻轻的提起,如同在她前面走的那个女子:一手提着裙子,手腕上一只金链的软镯低垂在那戴着白手套的手上,链子的每个衔接的地方都嵌着一块蓝色宝石,日光在这宝石上闪烁的跳跃。玛丽希望有一只细长的红珊瑚的手镯;也要一直挂到她的手掌,也要在日光里看了很可爱的,她想这一定比那个女子戴的手镯更好看。
九
她在公园里走了一回。穿过路旁的栏杆可以看见许多花坛。这些花坛作成各种式样——星形的,方形的,十字形的,圆形的,各色样的花卉铺陈出无数精巧的花样。一个极大的星形,坛下两个角尖里两堆嫣红灿烂的鲜花,中心嵌着一堆很稠密,很触目的黄花。还有那些圆形的花坛,内部一圈套一圈的,每圈一个颜色。又有一种三圈一个颜色的相间着——三圈白的,三圈紫的,三圈橙黄的,一圈往里小一圈直到最小的一点。玛丽很想知道所有这些花名,但是她一见便知道的只有天竺葵,和几种玫瑰花,紫罗兰,莫忘草,如意花。许多新奇的她都不认识,而她对于她们的感情与普通习见的种类程度不同。
她离开了那条大路,踱到草地上去徘徊。一霎之间那条大路便隐灭了,电车,汽车,自行车也不见了,好像这世界里没有这东西似的。一大群一队一队界限分得很清楚的玩着;每队都有一个,有时两个大人,姑娘或妇人,陪伴着。这些姑娘或妇人们有的展开四肢朝天卧在温暖的草地上,有的背倚着树干读小说,她们的周围一群孩子在那里绕着弯儿,嚷着,笑着。这是一种充满飘荡的遮胸袋,与裹着黑袜统的小腿与清脆悦耳的声音的世界。在这大空间,这些小孩的声音仿佛是非常的辽远;这种可爱的,尖锐的声音与在街上的,屋内的不同。屋内与街上的声音震荡了空气,散撞在墙上,房上,或街道上击成回声。但是在这外边,这些娇滴滴的声音向那高深,稀薄的空气中欢呼,一直冲向高处。远处,渐渐的消散在树顶上、云端里,直到寥廓风高的地方。这些小孩也受了这种缩小的影响;在这广大的绿森森的草坡上他们的身材看去比他们原来的更觉渺小;那些树尖在他们头顶上晃动得很大,那些青草在他们脚底下飘摇得很阔,那个天空从远远的天边将他们包围了。他们的形骸不能妨害那自然的大体,他们的嘻笑不过是对于寂静的一种细语,一点不能扰乱那广大的恬静,正如同一只蚊子的翅膀轻得在峭壁上飞扑。
玛丽向前走去;几头母牛很庄重的抬起她们的好奇的脸面,待她走过后,它们在她身后晃动它们重大的脑袋。有一两次五六只野鹿突然从树林后飞奔出来,一见玛丽惊得忽然站住了——注视了一会,又像疾风似的,很高兴,很自由的,一纵一跳的向前奔了。这时一只蝴蝶一左一右绕着圈儿的飞来——翅膀靠左扑十下,靠右扑二十下,于是又转向左边,有时她忽然绕了一圈,重新又折回到原路上,漫不经心的在日光里疾飞。远远的一群小鸟不偏不倚的在天空里驶过——它们知道它们的目的地;这时忽有一只小鸟脱离了群众,一阵高兴独自绕了一个大弯,重又加入它的伙伴队里,于是它们一同前进,前进,一直向那天边前进。——它们这些敏捷的东西!喔,自由呀,快乐呀!从天上飞来的音乐!从浓厚的日光里传来的欢歌!幸福的遨游者!你们飞得多么快,多么勇敢——上前,上前,直到那地面渐渐的消失不见,而那无边无际的苍穹,日光里的深沉的幽静与那天空的缄默接待了你们!
玛丽走到一棵树旁,沿着树的周围有一圈木制的座位。她便在这里坐下,望望宽旷的草场。远远的向前望去那土地渐渐向下倾斜成了许多土凹,又渐渐向上高起成了一个个土山。那些土凹里的树林只露着碧绿的树顶,而那远的土山上的树林看去是渺小的,极清楚的片面的黑影,有的是大片的,全体的树林。近处的是些独干的树木,每棵有她孤立的树影,树枝之间涌出了一缕的太阳光线;遍处都是青草绿叶,成千上万的金黄色的小花,与无数的自雏菊。
她坐了一回,一个黑影从她身后一步一步的移向前来。她注视这影的长度与那种古怪的一摇一摆的移动。这影延到最长的时候便止住不动。她才知道有人站住了。看这影子的形象她知道是一个男子,但是这人紧挨着她,她又不愿意抬头。这时发出一个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宏大有如海水的汹涌。
“噌,”这个声音说,“大姑娘,这多半天你在这里做什么哪?”
玛丽的心里忽然突突的一阵狂跳,她的胸膛有些容不了这膨胀的心的情形。她举目一看,一个伟岸的男子站在她的身旁:一手举着,捻弄他的胡须,一手很随便的耍着一根长手杖。他穿着便服,但是玛丽立刻觉出,这就是站在葛莱夫登十字路口指挥来往的车辆的那位高大的巡警。
十
那位巡警讲了许多奇怪的事情给她听。他告诉她凤凰公园所以称为凤凰公园的原故。动物园里虽然有世上各种各样的飞鸟,但是他不信那里会找出一只凤凰来。现在他才想起,以先他从没有想过要专诚调查这一类鸟,但是下次他再到动物园去倒要留心考察考察。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好日子,譬如说就是明天罢……这位姑娘会允许他(这是一种最可宝贵的特权)陪她到动物园去。他似乎很相信如今凤凰已经绝种了,——绝种言其是死尽;并且他一想到据一般人所说的这类鸟的性质很怪癖,便以为这鸟向来没有真的存在,不过是一种神秘的生灵——神秘的生灵言其是一种莫须有的鸟,是一种神话。
他又告诉玛丽,这个公园是世上最大之中第三个,可是最美丽的。他这句话不但有本地新闻作证,本地新闻的意见也许因为爱国而有什么偏见——偏见就是背乎实在的真理的意见——还有著名的英国报纸上许多可靠的证据,如同在答问报,珍报,披尔周刊上他找着一个有力的使人满足的同样的保证——同样的保证言其他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他又细说那些使玛丽听了怀疑的话,他用多少里,多少码,多少亩来说明这个公园的正确的大小,还有这里面可以容纳多少头牛羊,假使这个公园作为牧场——作为牧场言其把她变作草地;或者把她变作庄稼,可以有多少经济租田的主人——经济租田这个名词是一个深邃的——是一个奥妙的,困难的科学与社会学的名词。
玛丽差不多不敢举目看他。这时一种不能自主的羞赧占领了她。她的两眼不是竭力支撑,断乎抬举不起:它们白在那里向上翻发,还不等举到多高,便向旁边闪缩,重又转到下边,落在她的膝上。她竟会坐在一个男子身旁的那种惊讶的思想温热了,惊动了她全体的血液,一霎时便热烘烘的像火烧似的都涌上她的双颊,旋又飕飕的一阵,寒颤着退了下去。她的垂下的双目差不多被那靠近她身旁的,仿佛两根石柱似的,穿着土维特绒布裤的一只膝给催眠着了。这一对膝盖比她的一对高出许多,比她的谦让不敢出头的膝盖长出有尺半多。她坐在那里,两膝向下倾斜,他的却一直凸出在前,好似她在博物馆里见过的神像的那只坚硬不支的膝盖一样。他的一个巨大的膝上搁着一只同样大的大手。同时她的一手自然而然的也安放在她的膝上,她心里抖抖缩缩的要想比较这两手的不同。她自己的手很瘦小,皮色白得像雪,分量似乎很轻,一阵微风可以把她吹起。她的手腕又纤小又柔弱,从这腕上的乳白色的表皮里隐露着一根根淡蓝色回血管。她正在注意她的手腕,心里起了一个忽然的、感情的欲望。她希望有一只红珊瑚的手镯在这腕上,或者一根打成扁圆片的白银链子,或者就是一只小绿珠子的两绞丝镯也可以。放在隔壁膝上的那只大手比她自己的大三倍,这手的皮色被日光晒成了老花梨木的颜色。天气的炎热使那些粗大紫色的回血管根根暴起成了一个个小疙瘩,一条条脊梁,横过手背,蜿蜒下至手腕。这手的特别重量看去十分可怕,她可以想象它一把拉下了一只公牛的坚强的脖子。他一边对她说话,这手尽在那里摆动,这手握紧了由花梨色变成惨白色,重新张开了又成了顽木不灵,盾牌似的一块。
她心里害羞,因为她找不出一句话来谈。她的字眼不幸忽然减少成“是”与“不”两个字,至多也不过变成一句胆小不敢出口的“真的”与“那个我不知道”的话。她想不出一句可以辩驳他那种滔滔不绝的大话,在平常她的舌头又流利宛转像风吹鹅毛那样的轻便易举。然而他并不理会这种不作声。他以为这样是很对的,这是一个小女孩子对一个巡警的一种当然的敬礼,他喜欢这种敬礼因为这是帮助他觉得他的样子有多大。他相信他有一种能力,无论在什么时候,对哪一位女子,永远可以有一段很文雅的,津津有味的谈话。
过了一会玛丽站起来,畏缩的想要对他说声再见。她希望走开,走到她自己的那间小屋,在那里她可以看着自己,盘问自己,她要在忆想中体会那坐在一棵树下,一个男子身旁的她。她知道她能够很精细的重新建造一个他,但是恐怕不能重新建造她自己。那时她站了起来,他也跟着站起,并且紧靠她的身旁,很自然的,步伐很整齐,因为那时已经无法可想,只好向前走去。他依旧滔滔不绝的,兴致勃勃的,很博学似的担负谈话的责任。他高谈政治,社会的重要事情,多多的解释他满肚子里的奇异,高深的字眼,不久他们走到公园的最热闹的一处。小孩子们都停止了他们的嬉戏,睁圆眼睛看着那个小姑娘同那个大汉,他们的仆妇都瞪眼瞧着,嬉嬉的笑着,又满心的羡慕。在这些视线之下,玛丽的步履颇受偏向旁去的为难,这种偏向使她左避右闪的常常不防闯在她的同伴身上。这时她很气她自己,心里又是害羞。她咬紧牙装作很自然的一直向前走,但不是他的肘子轻轻的碰了她的肩,便是他的手的摆动常常触了她的上衣,真使她很狼狈得不敢前进,她只得敛步在后,离他总有一臂之遥。如此触碰了五六次,她恨不得一蹲身倒在草地上尽量的大哭一场。到了公园门口她忽然站住,鼓着沮丧中的勇气对他说了再见。而他却很殷勤的恳求还要送她一程,她并没有允许他,他便向她举一举帽(她虽然在苦痛中,但是恍忽间依然能注意这是从来第一次一个男子暴露在她面前)。她一路向前走去,觉得他的两眼还不住的跟随她,因此她的仓皇的步履急得差不多飞跑了。她满心的希望她的衣服比现在的长些——那条假边!假使她手里能抓着一条裙子,只要抓着一点东西,便能使她镇定,她惟恐他在那批评她的裙子的短小与没规矩的踝骨。
他略略站一会,他的大脸上带着笑容望着她的后影。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那里看她,他一边站着,一边从他衣袋内拉出他的手来摸摸,理理他的胡须。他有一嘴红色胡须,很稠密,但是剪得短短的,方方的,一根根坚硬得好像铁丝似的挺立在他的嘴唇上,人都以为一碰它便要折的,可是它没有折过。
十一
那天晚上莫须有太太回家来,身子似很疲倦,她抱怨她在奥康诺太太家的工作比她以先做过的几家都辛苦。她历举那家的许多房间:那些铺着地毯的屋子里四边露着的地板都得上蜂蜡;其余的,只有一部分铺着小块的毛毡的,满得要上蜡;楼上的几间都没有铺地毯子,没有铺毡子,因此得用水刷洗;地窨子里一人有两间铺红砖的厨房,一间碗盏的贮藏室都得打扫。那位女主人特别注意扫除板壁和门窗。楼梯的上半截是光着的,重要从上擦下来,底下的半截通那条夹道,铺着一条窄长的地毯,两旁都用铜条按着;两边露着的地板也上蜡了,铜条又得用油擦。还有这里,那里,满屋子里尽是些用不着的,讨厌的铜器。这一家内除了奥康诺太太和她两个姊妹以外还有四个孩子,所以洗涤的东西简直接连不断,多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