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人都是面熟的;差不多每天她总在这里或那里看他们,她对于他们觉得有一种朋友的感情,她常常跟着他们走一小段路;整天的寂寞往往像一种重量似的压在她身上,所以虽然这些面熟陌生的脸子做她远远的伴儿,她也安慰了。她愿意在这人群里打听出几个是什么人。——其中有一个是有棕色长胡子的高个儿,他穿着笨重的大氅好像穿着一把铁铲似的;他戴着一副眼镜,他的眼睛蓝色的,好像永远要发笑。他一路去也是看着店铺,他好像人人都认识。每走几步路便有人停步与他握手,但是这些人从来不开口的,因为这个棕色胡子的高个儿一见他们便刺刺不休的来一大阵,使他们没有说话的分儿,要是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他便自言自语的咕罗着。到了那种时候他眼睛里看不见一个人,人家都得让开道来让他摇头摆脑的,两眼注视远远的一个地方,迈着大步望前走。有一两次玛丽在他身边经过,听见他独自唱着世界上最悲痛的歌。还有一个人——一个瘦长和黑脸的男子——他的样子很年轻,他常自在的窃笑,他的两片嘴唇永远没有休息过一分钟,有几次他从玛丽身边走过,她听见他嗡嗡的像只大蜜蜂。他从没有脱停步同一个人握过手,虽然有许多人向他行礼他并不理会,自己却窃笑着,轻轻的哼着,放开脚步直望前走。还有第三个人她常常注意的: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已经穿上了许久,一向没有脱下过似的。他有一张长长的苍白脸,一片黑的胡须悬挂在一张很美丽的嘴上,他的眼睛很大很无精神,并且不大像人的眼睛;它们会斜着瞟——一种最亲密的,有意的瞟。有的时候他除了走道也看不见,有时却什么都看见。有一次他看了玛丽,把她吓了一跳,当时她脑中就发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这个人她在几百年前曾经认识过,而他也还记得她似的。她心里怕他,可是又喜欢他,因为他的样子很文雅,很——他还有一种样子玛丽想不出一个字来可以形容的,但是这种样子仿佛在许多年前她曾见过似的。此外还有一个矮小,清秀,苍白脸儿的男子,这人的模样好像他是世上最疲劳的人。他总像心里有心思似的,但是没有旁人那样的古怪。他又像永远在那里倒嚼他的记忆。他看看旁人,似乎都引起他回忆那些久已故去的人们,而对于这些故去的人他只有思念,并不悲悼。他虽在人群之中,仍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有一种冷峭的态度;就是他的笑也是冷峭的,孤高的。他在路上走过时,玛丽看见许多人都拿肘子互相轻轻的一推,转过脸来又看了看他,便咬着耳朵嘟嘟哝哝走去了。
这些人以及许多旁人她差不多每天看见,她常常带着一种朋友的感情去留心看他们。别的时候她走到一排站在栗薇河边的码头上,望着基内斯的那些快船吹着气顺着河流而下,与几千白鸥在黑水面上忽起忽落的玩着,后来她又走到凤凰公园,那里有人比赛板球与足球,也有些年轻的男子与姑娘们抛球的,也有孩子们玩着放鹰捉兔的,也有追人的,也有在日光底下跳舞,叫嚷的。她的妈妈每逢没有工作的日子最欢喜带她去逛凤凰公园。离开了那条又大又白的马路,这条马路上有许多脚踏车,汽车接连不断的,射箭似的飞过,走不上几步便有几条清净的小路,路上阴森森的遮满了大树与荆树的丛林的影子。在这路上你走了半天可以遇不见一个人,你可以随便躺在树荫下的草上或看着日光射在绿草地上在树林里闪烁。这地方是非常的寂静,住在城内的人初见此地一定很感到惊奇,美丽,并且这也希奇:在这白日之下举目看不见一人,除了那绿草的随风翻叠,树枝儿的轻轻摇动与蜜蜂,蝴蝶,小鸟的没有声息的飞翔之外没有一点别的动静。
这些东西都爱,但是她妈却爱看孩子们的跳舞,汽车的奔忙,那些身上穿着鲜艳的衣服,手里举着美丽的洋伞的来往的人们与休息日的各色各样的情景。
七
一天早晨,玛丽跳下床来点着了火。她很惊奇这一次会这样的容易点着,洋火刚凑近,火焰便直向黑烟里窜上去,这件事使她觉得对于这世界是没有困难的。她妈还在床上偎着,比往日格外高兴地讲着话。这时将近六点,初夏的阳光照满了那扇积满尘垢的窗子。头天晚上的邮差送来一张明片给莫须有太太,要她去见一位叫奥康诺太太的,这位太太的房子是在阿库耳街上。当然这是整天的工作了——又是一个新主人。
莫须有太太的雇主永远是新的。她在她的雇主家里看见她们自己有房子,又把她完全当作奴隶使,不上几天,她便怨了。有时她瞪眼看着她们的丝绸围裙,往往看得她们发气,等到她们设法要叫她躲开,叫她呆在她应该呆的地方,她便批评她们的相貌,她们的行为,批评得她们立刻要撵她出去,还要教唆她们的丈夫去难为她。
莫须有太太尽在那里猜想,究竟是谁把她介绍给这位新主人,并且这样的介绍信用什么赞美词句写的。她又在盘算向例是一先令六便士一天,现在该不该要求一先令九便士。假使那一家是个大家庭,这位新主人也许一星期不止找她一次咧。还有这一家里除了这位太太也许还有别人,说不定他们会找点小事给她做——针线活或是送信或是这类可以赚点小钱的事情;她自信凡是女子擅长的事情她都情愿并且能够担任,做得好好的。以先她做过一家,那家住着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叫她去买两打啤酒,她把啤酒带回到家,这位先生谢了她以外,又赏给她一个先令。许多类此的事情使她对于人类的信仰常常保持新鲜。她做过的人,家里一定还有许多手敞的先生,像这样的人奥康诺太太家里不一定还不止一个呢。老天知道,也有许多小气的人,这种人差人送了信,因为他让别人给他做了工,还希望他自己得赏赐的。莫须有太太对于这种吝啬鬼所用的各种诅咒的字眼正抵得上他们的逐一的过失;但是她并不理会这种人,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他们算不得重要的。一到晚上她又会相信他们的可怕的存在,但是在那时候之先,这个世上一定住满了许多善心的人。她举出许多她所认识的,这些人总是先付工钱,先给东西,不是一定希望,实在不希望,什么报酬的。
这时候那把茶壶很勉强的放平在床上,她的一条腿上放着两杯茶,另一条上一罐炼乳,还有一块四分之三大的面包,玛丽很小心的坐下去,吃这一顿早点的时候,她母亲从她自己的好记性里翻出一张做好事的目录,这些好事有的是她身受的,有的是她眼见的。玛丽听完了又把她自己经历的事情补足了母亲的背诵。她常常看见街上一个男子给一位老太太一个便士。她也常见老太太们把东西舍给别的老太太们,她知道有许多人不要卖报的孩子找回那半个便士。莫须有太太称赞这种办法公道;她承认假使她自己在一个不必计较的地位,她也会这样做;但是一个人等到赚面包过日子成了她每天的问题,而且她不一定对付得了这问题的日常变样的情形,那她可就不能太随便了。——“干,干,干,”莫须有太太说,“那是我的生命,假使我一天不干……”她将她的瘦薄的手一摆,摆到那恐怖的鸟乡去了。她的主张是,有余的人应该把他的余剩送给不足的人。她一见那孤苦伶仃的人踯躅道中,隔着面包房与粮食店的玻璃子探头张望,与那些抱在没人周济的手里的孩子,她很难过,心里像针刺似的痛苦!她说,不为她肚子饿,她吃的每口饭一定梗住了不能下咽。但是也许,她举目沉思向那扇金黄色的窗子一望,也许这些穷人内里没有像他们的外表那样穷苦:他们总有方法养活的,这种方法旁人不知道罢了。不一定他们会从善心人的手里得到许多钱,行好事人家门口得到些食物,或是这里与那里得到几件布施下来的衣服,零碎东西,假使这种衣服,东西,她们不穿,不用,他们也知道怎样处置。这类人一定很知道许多极端的方法!没有一条阴沟因为太低而不去抓挠的,没有一个老鼠洞因为太低而不去搜括抓挠的,一扇大门代表一件可以爬过去的东西;一扇敞着门意思就是欢迎,一扇紧闭的就是拒绝。他们躲在法律的篱笆下,越过道德的带刺的铁丝网,可以同样的不受伤害,并且这些受苦受到极端而不能再苦的人们,对于无论多严酷的刑罚都不怕的。这种人失望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受打击而无告的情形与他们的憔悴的脸儿,朦胧的眼睛可以认作他们的货物,一把感动人心的,解人钱袋的,开人家门户的钥匙,那是一定的,因为这时候熊熊的日光正照耀着,小鸟儿隔着草地不极远的正唱着歌,四面围墙的花园里一群孩子在果木林里、花丛里正乱叫乱跳着。她会相信这种道理,因为这是早晨,是人们应该相信的时候,但是到了晚上,她又会讥笑这样轻易的信念,她脱下衣服,便会看出人类的瘦弱的肋骨。
八
她妈走后,玛丽便收拾屋子,做那些整理一间小屋必须做的各样事情。有几片裱糊的纸在墙上松松的飘着;这些须用邮票边粘上的。那只床得要铺好的,地板也得要擦的,还有许多杂碎的东西,该刷的刷,该拍的拍,都得整理,她那有数的几件衣服也得搬出来缝缝脱线的扣子,修补破绽是使她练习注意的一种职务。她的衣服向来是她妈给做的,她妈曾出过名,是一位做好活的老手,所以她穿的衣服比别的小姑娘的衣服格外有样。穿珠子,改珠子是她最常做的,最高兴的一件工作。她有四串不同的项链,代表从一便士公司(这个公司里的货物每件都卖一便士)里买来的四种不同的一便士一串的珠子。一串是绿的,一串是红的,一串是真珠色的,还有一串是杂色杂样的。这些珠子好好的选择一下,只费上半点多钟的容易工作,便可以穿成一串很美丽的新项链。
这天因为有太阳,所以她取出一套白色的衣服,她在这上头很费点工夫,这件衣服曾缝着五个折裥,一个又一个的已经放开过四个,这是剩下最末一个,现在也须放开的,这件衣服虽已这样的额外放长,但还是高高的吊在她脚上飘荡着。她妈已先允许过,等她有了工夫要给她添上一条假边,今天玛丽决意一等到她妈做完工回来,便要提醒她这个允许。她擦亮了她的皮鞋,穿上那套白色的衣服,于是走到那面有裂缝的镜子面前梳起她的头发向来她的头很简单。她先从上面一直梳下去,再从中间对劈开,卷成一个大球紧贴在她的后头颈骨上。她几次想要烫头发,真的,她的头发一烫便曲的:但是这件事情她曾请问过她妈,她妈说,烫头发不是上等的,只有极小的小孩与女戏子好习这种小花巧,这正是显露她们心理的柔弱,至于有规矩人是很少烫的。况且烫起来也太费工夫,烫好了一遇见空中的湿气,立刻就会松下来,变成很丑的烂泥似的一滩,因此,除了去跳舞,去野游,烫头发是用不着的。
玛丽梳完头,迟疑不决的拣选一会项链子。那串真珠色确是好看,但是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货。像这样大的真珠价钱一定不轻,并且戴假珠子太有点孩子气,近来她不愿戴了。现在她是成人了,放下那最末的折裥分明表示她又到一个时期,正如她梳起头发的时期一样的分明。她愿意她的衣服一直拖到脚跟后,这样她便有很正当的理由可以用手提着她的裙子。她妈老不给她装那条假边,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假使她妈已经把它剪了出来,她自己也会缀上的,但是今天也只好这一件了。她希望有一串红珊瑚,不要珠子似的圆形的,是要有齿的十字形的——一串够绕脖子两圈还可以挂到胸前的。假使她有那么长的一串,她便把它剪下一段来做一只手镯。她爱着这样一只手镯斜挂在她的手腕上。
今天的天气好像戴红的最合式,她便从盒子里拿出那串红的戴上。鲜红的颜色在白衣服上真美丽,但是——她还不十分满意:嫌她太硬,她又重复把她收在盒子里,另外取出一根鸟绒带子挂在脖子上,她觉得这一根好些。她戴上帽子;这是一顶草帽,已经洗过许多次了,帽子沿着一条阔的鸟绒带。她最希望有一条三寸阔鸟绒带围在她妈腰上,她妈礼拜日穿的裙子就只有这一条,但是,这当然是不能碰的,假使她问她妈要,说不定她会给她,其实那条带子没有她也不难看,要是她妈知道这条带子配在她腰上怎样好看,她一定会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