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男女女怎样的合成配偶的?她还懂不得那基本的原则,永远鼓动着男性去会合女性。她还不明白男女性是个生理的差别,她只当是服饰的不同,有胡子与没有胡子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开始发现男子的一种特别的兴趣。路上那些急走的或是停逗的陌生人中也许有一个是运定做她的丈夫的。假如有一个男子忽然留住了脚步,上前来向她求婚,她也不会觉得离奇的。她觉得这是男子们唯一的事情,她再不能寻出第二个理由,为什么世界有了女子要有男子,要是果然有人突然的向她求婚,她便应该怎样的答复他,这倒把玛丽难住了:她也许回答说,“是,多谢你,先生,”因为平常一个男子替他做一件事,她总是愿意效劳的。年轻人尤其有一种吸力,她总想不出为什么,有一点子特别的有趣在年轻的人的身上,她很愿意去和他们握一次手,究竟怎样的比一个女子不同。她设想就是她让男子打了一下,她也不会得介意的,但是她看了男子行动的强健,她可猜想他们一定可以打得很重——还不是一样让男子打一下的意思,她总觉得脱下了一种可怕的有趣。她有一次无意的问她妈,有没有让一个男子打过;她妈一阵子没有开口,忽然大哭起来,玛丽唬了一大跳。她赶快投入了她妈的怀里,让她狠劲的摇着,可怜她哪里懂得她妈突然的伤心,但是她妈却是始终不会回答玛丽问她的话。
四
每天下午总有一队巡士从学院警察派出所里排成了又郑重又威严的单行出来。他们走到一处岗位,就有一个巡士站住了,整饬了他的腰带,捻齐了他的胡子,望上街看看,望下街张张,看有刑犯没有,他就站定在那里看管他日常的职务。
在诺沙街与沙福克街交叉过葛来夫登大街那里,总有一位魁伟的宝货离开了他的队伍站定了,他在路中心高高的矗着,仿佛是一座安全与法律的牌坊,一直要到晚上换班时,方才再与他的同伴合伙。
也许这一个交叉路口要算是都白林城里最有趣的地方。站在这里望开去,葛莱夫登大街上两排辉煌的店铺弧形的一直联到圣司蒂芬公园,尽头处是一座石门,原来叫做浮雪里,本地人重新定名为叛逆门。诺沙街在左,宽广,洁净,穿度梅里昂方衢,直接黑石与王镇等处及海边。沙福克街在右,不如诺沙街的开朗与爽恺,曲曲的上通圣安得罗的礼拜寺,羞怯似的微触南城市场,低入了乔治街,再过去便是些纷沓的小巷了。交叉口的这一面葛莱夫登街又延过大学院(在大门口年轻的大学生卖弄着他们烂破的学袍,抽着他们怪相的烟斗,)掠着爱尔兰银行,直到栗薇河,河边那条街好胜的本地人硬要叫做夏康内尔街。倔强的外国人,却偏要叫做撒克维尔街。
这里也是全城车辆与行人的交荟处,所以总有一位雄伟的巡士先生站着。铛又铛的市街电车到推伦纽洼,到唐耐伯洛克,或到达尔基的不绝的在转角上飞骋着。集中在梅里昂方衢一带的时髦医生也是马车汽车的满街上乱颠着;大街上店铺里的货车等等也是急急的飞奔着。四点钟左右出来散步的妇女们,各方面来的车辆与行人,自行车与双轮汽油车,电车与汽车,一齐奔辏到那单身巡士站着的地方,看着他的又严厉又宽和的目光的指挥。赶街车的都是与他熟识的,他的眼角的微瞅是在照会那些脸上红红的口角笑吟吟的马车夫飞过来的眼风,还有那些赶着赚不到钱看相凄凉的街车夫,一脸的紫气与无聊的气概的,他也少不得要招呼了。就是溜着的仕女们也避不了他的包罗万象的目光。他的伟大的脑壳不时的点着,他的老练的手指不时的驱挥着有数的靠不住的手脚,他也偶尔露着他的宽阔的,洁白的牙齿,应酬着爱嘻哈的少女,或是他相识的妇女,她们就爱他那一下子。
每天下午玛丽吃过了中饭又从家出来,就到这个最热闹的地方。这位奇伟的巡士先生的样儿她心里爱上了。这还不是一个理想的男子汉,他样儿多雄壮,多伟大。想象他那很粗大的拳头使劲的扎下来!
她想象英雄打架时的身手,晃着他的大拳,高高的举着,霹雳似的栽下来,什么也挡不住,谁也熬不起——一只遮天的霸王的大手。她也爱瞧着他那两边晃着的大脑袋,他那镇定的骄傲的大乌珠——一只压得住,分得清,断得定的大眼睛。她从不会准对他的眼光:她看了他的,自己就萎了下去像一个耗子对着猫儿的神情萎萎缩缩的躲回了它的鼠洞。她常常躲在一家房门前的那块石柱旁瞄着他,或是假装要搭电车,站在马路的那一边;她又掩在那家眼镜铺子过去一点的柱子边偷偷的觑了他一眼,赶快又把眼光闪了开去,只算是看街上的电车了。她自以为他没有瞧着她,但是什么事也逃不了他的眼。他的事情就是看着管着:他第一次见了她,就把她写录在他巡士脑筋里的记事簿上。他每天都见她,后来他就成心去瞧着她,他乐意她那偷偷的劲儿。有一天她的怕羞的,懦怯的眼光让他的罩住了。他那眼从上面望下来盖住了她——整个的世界,像是全变成了一只大眼——竟像是着了魔,她再也逃不了。
等到她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圣司蒂芬公园的池边,全身只是又骇又喜的狂跳。那天晚上她没有走原路回家,她再不敢冒险去步行那伟大的生机体,她绕了一个圈子回家,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走远了。
那天晚上她在她妈跟前说话比往夜少。她妈见她少开口,怕她有心事,问她要铜子不要——她脑筋里就是钱。玛丽说没有想什么,她就想睡,她就张开下巴打哈欠——哈欠是装的,答话也没有老实。她上床去也有好一会儿没有睡着。她开了眼对着屋子里阴沉的黑暗尽看,也没有理会她妈凶恶的梦话,她在大声的问睡乡要她醒着的世界里不到的东西。
五
这是玛丽的模样儿:——她有浅色的头发,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松就落了下来,简直像水一样的冲了下来,齐着她的腰,有时她散披了在房里走着,发丝很美的弧形似的笼着她的头,逼缩的掩住她头的颈凹,宽荡的散掠着她的肩,随着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纹;涌着,萎着,颤着;她的发梢是又柔又缓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纯粹的淡金。在屋子里她不束发的时候多,因为她妈就爱那散披着头发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时她还要她女儿解了外裳,单穿着白衬裙,更看得年轻,她的头形长得很娇柔,很软和;她把头发全攒在头上的时候,她那娇小的头像是载不住发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温柔,又羞怯的隐在厚重的眼睑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开似的,她又常常的看着地,不很放平着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轻翻着,轻溜着,轻转着,一会子又沉了下去。还有,她要是对着谁看,她就微微的笑着,像是告罪她自己的鲁莽。她有一张小小的白脸,有几点与几处角度很像母亲的,但她母亲那鸟喙形紧皮的鼻子却是不在玛丽的脸上;她的鼻梁收敛得紧紧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刚够看得见。
她妈就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头露面似的。现在她们站在她们那面镜子前,镜面有一条大裂缝儿从右手的顶角斜着下来,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还有两块交叉儿的破绽,一上一下的,在镜面的当中。
所以谁要照镜的时候,一个脸子就变成四个古怪的相儿,顶可怕的;耳朵也许蒙着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诡怪的张着瞧。但是也还有法子照,她们用惯了知道玻璃的脾气,就是偶然错了准头变了相,也不觉得可怕了。
每回她们娘儿俩并肩儿站着照相,莫须有太太总是仔细的品评镜子里的一双脸子,她点着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说她当初丈夫的鼻子也是顶有分量的,她的女儿的鼻子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除非她们上代或是旁支曾经有过小鼻子的种:她就历数着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与祖姑母,从往古的翻起历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过来比着瞧。玛丽听着她妈那样科学的研究鼻子,她就张着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的笑着,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头她妈就亲她的脸上的精品,赌咒的说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式,”莫须有太太说,“有人可不合式,你要有了一个大的就不合式,我的乖。黑头发的,高身材的,军官先生们,法官,卖乐的,他们的鼻子长得大神气;像你这样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欢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着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在学堂里,同学中的女孩子们全笑我的鼻子,可是我总是愿意他的,看熟了别人也就不讨厌了。”
玛丽的手脚,是又瘦小又软弱的:她的手掌比什么东西都软;她的掌上有五个小的,粉红色的肉垫子:从小拇指那里起有一个顶小的垫子,过去一个大一点,再过去更大一点,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个顶大的,匀匀的排着,看得顶整齐的。她妈有时亲这五块小垫子,她扳着一根指头,叫着他的名字,亲了一下嘴,再来第二个,这是玛丽的指头的名字;——汤姆塔姆根斯,威利温尔斯,郎但尼儿,塔西鲍勃推儿,最小的是小弟弟。
她的瘦小的女孩子的身材,现在正在发长到成人的体态,原来髫年的平直的肌肤渐渐的辨认出一半弧的曲线,渐渐的幻成轻盈酥肌,至微的起落引起某角度的颤震,隐隐的显示着将次圆满的妙趣:她有时也感觉着这些新来的扰动,她只得益发的矜持她原来无拘束的行动。
她母亲当然是很开心的注意着这渐放的春苞,有时不禁自喜与自傲,但亦往往私自的嗔着她的小姑娘,也不免成一个大姑娘。她真的愿意玛丽永远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怕玛丽有一天完全的长成了妇人,那时便有许多种种的不便阻碍她们母女间自然的活泼的情景。一个成年的女子也不再愿意受人看护,不比小女子永远是依人的小鸟。莫须有太太就怕那不愿意,事实上玛丽的确已经感觉到一个苏醒着的肉体与新奇的温暖的戟刺,她妈只当她小孩似的养育与日常慈爱的拥抱渐渐不能使她满足。她有时私自的想她也来把她搂在她的胸前,一样的温存的摇着,轻唤着宠惜的小语,缓吻着怀里的头顶与半掩的腮弧,但她却不敢尝试,怕惹她妈生气。这一点她妈是不容易让步的,她爱她的姑娘去亲吻她,轻抚着她的手与头,但她却不愿她的女儿来僭试母亲的特权,也从不会纵容她玩偶的习惯,她是阿妈,玛丽是囝囝,她不肯让步她做娘的身分,即使是偶尔的游戏。
六
玛丽已经十六岁了,但她却不会有工作;她妈不愿意她的小女儿去尝试劳苦的工役——唯一的职业她能替想法的,就是帮助她自己备工的生活。她打算把玛丽送到一家店铺,一家衣店或是相类的行业,但那个时候还远着。“况且”,莫须有太太说,“要是我们再等上一年半载,也许有别的运气碰出来。你的舅舅,他到美国去了二十年了,也许会回来,他要是回来,你就用不着去做事了,乖乖,我也用不着了。再不然过路的人也许看上了你来向你求婚;那都是说不定会来的”。她有无数的计划,她想象无数的偶然,都可以助成她女儿的安乐与光大她自己的尊荣。所以玛丽在她妈出去备工的时候(她差不多除了星期是每天去的)总是闲着,随她自己爱怎样玩。有时她住在家里不出去。她在楼顶上后背的屋子里缝衣服或是结线,修补被单与毛毡上的破绽,或是念她从开博尔街的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但是照例,她收拾了屋子以后,她愿意出门去在上街闲走着,爱上哪儿就哪儿,逛着不曾走过的街道,看着店铺与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