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城子逛了一下午,还只看得千分之一,他们又回到王宫去,赣第德坐上国王的宴席,和着他的当差,一群女陪客一起吃饭。款待的好是没有说的了,最无比的是国王在席上信口诙谐的风趣。卡肯波把国王的隽语翻译给赣第德听,虽则是译过一道,他听来还是一样的隽。他们见到的事情件件都是可惊异的,这国王的谐趣也是一件。
他们在这渥待的王宫里住了一个月。赣第德时常对卡肯波说:
“我说,我的朋友,虽说是我当初出世的爵第比到这里是不成话;但是话说回来,这里可没有句妮宫德姑娘,还有你呢,当然不用说,在欧洲一定也有你的情人。我们住在这里我们的身分不能比别的人高,但我们要是回我们老家的话,只要有十二条羊拉着这儿爱耳道莱朵的石片,咱们那富就赛得过全欧洲的国王了。”
这话卡肯波也听得进;人类就爱到处漂流,回头到本乡去撑一个资格,吹他们游历时的见闻,他们俩当时也就不愿意再作客了,他们决意求国王的允许准他们回去。
“你们真不聪明,”国王说。“我当然也明白我的国无非是一个小地方,但是一个人要是找着了一个可以安居的地方,他就该住了下来。我没有权利强制留客。那就是****,我们这儿的习惯和法律都不容许的。人都是自由的。你们要去就去,可是去可不容易。要逆流上去走你们下来那条激流是不可能的,那河是在山洞里流的,你们会下来就够希奇。我们四围的山都是一万尺的绝壁;每座山横宽就有好几百里,除了陡壁没有别的路。但是既经你们执意要走,我来吩咐我的工程师,叫他们给造一座机器,送你们平安出境,我们只能送你们到边界,再过去就不行了,因为我们的人民都起了誓永远不离开本国,他们也都知趣,从没有反抗的,此外你们要什么尽管问我要就是。”
“我们也不想求国王什么东西,”赣第德说,“我们只求你给几只羊,替我们拉干粮,再拉些石片和你们道上的泥砂。”
国王打哈哈。
“我真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欧洲人会这样喜欢我们的黄砂,可是你们要尽量拿就是,但愿于你们有用。”
他立即下命令要他的工程师给造一座机器,可以把这两位客人飞送出他们的国境。整二千位大数学家一起来做这件工作;十五天就造得了,所费也不过按他们国里算二千万的金镑。他们把赣第德和卡肯波放上了机器。另外又给放一只大红羊鞍辔什么一应装齐的,预备他们过山岭到了地就可以骑,二十只羊满挽上粮食,三十只挽国度里人送他们的古玩礼物,五十只挽金子,钻石,以及各色的宝石。国王送别这两位远客,和他们行亲爱的交抱礼。
他们这回走,凭着那巧妙的机关连人连羊一起飞过山,是有意思极了的。那群数学家送他们平安出了境就告辞了回去,这时候赣第德再没有别的愿望,别的念头,他就想拿他的宝贝去送给句妮宫德姑娘。
“现在成了,”他说,“蒲爱诺司爱衣莱司的总督要是准赎句妮宫德姑娘的话,我们就有法子了。我们往嘉昂一边走吧。回头我们在路上,看有碰到什么国度可以买过来的。”
十九
这回讲他们在苏列那地方情形以及赣第德怎样认识马丁。
我们这两位游客自从出了爱耳道莱朵顶称心的过了一天。他们得意极了,因为他们现有的财宝比全欧洲全亚洲全非洲的括在一起还多得多。赣第德一乐就拿小刀子把句妮宫德的名字刻在树皮上。第二天有两只羊走道一不小心闯进了一个大泥潭,连羊连扛着的宝贝全去了;再几天又有两只羸死了;又有七八头在沙漠地里饿死了;其余的先后都在陡壁的边沿上闪下去摔死了。总共走了一百天路,单剩下了两头羊没有死。赣第德又有话说了,他对卡肯波说:
“我的朋友,你看这世界上发财是不相干的,一忽儿全都毁了;什么东西都是不坚固的除了德行,以及重见句妮宫德姑娘的快乐。”
“你说的我都同意,”卡肯波说,“可是我们还有两头羊,它们扛着的就够西班牙国王的梦想;我前面望见一个城市,我想是苏列那,荷兰人的地方,我们已经到了我们灾难的尽头,下去就是好运了。”
他们走近城市,见一个黑人直挺挺在地下躺着,身上只穿着半分儿的蓝布小裤;这苦人儿没了一只左腿,一只右手。
“怎么着,朋友,”赣第德用荷兰话说,“你这赤条条的在这儿干什么了?”
“我等着我的主人,那有名的大商人墨尼亚梵头腾豆。”那黑人回答说。
“难道墨尼亚梵头腾豆,”赣第德说,“就这样的待你不成?”
“是呀,先生”那黑人说,“规矩是这样的,他们每年给我们两回衣服,每回给一条布裤,我们在榨蔗糖的厂子里做事,要是机器带住了我们的一个手指,他们就拿手给砍了去;我们想要逃,他们就斩我们的腿;两件事全轮着了我。你们在欧洲有糖吃,这是我们在这里替你们付的钱。可是那年我妈在几尼亚海边一带拿我卖几十块钱的时候,她还对我说:‘我的好孩子,祝福我们的神物,永远崇拜它们;它们保佑你一辈子;你有福气做我们白人老爷的奴隶,你爸你妈的好运就靠着你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叫他们走运;我可准知道他们没有叫我走运。狗子,猴子,鹦哥,什么畜生都强似我,我才比它们不如哪。荷兰拜物教里的人要我进了教,他们每星期早上总说我们全都是亚丹的子孙——黑的白的一样。我不是研究家谱的专家,但他们说的话要是有根据,那我们还不全是嫡堂的弟兄辈。可还是的,你看,那有这样的野蛮手段对待自己的家里人?”
“啊,潘葛洛斯!”赣第德说,“先生你决没有梦见这样的荒谬;这是下流到了底了。我到底还得取消你的乐观主义。”
“什么叫做乐观主义,”卡肯波说。
“唉!”赣第德说,“什么呀,就是什么事情都错了的时候偏要争说是对的这一种发疯。”
眼瞧着那黑人,他流泪了,一边哭着,他进了苏列那城。
第一件事他们打听的是有没有到蒲爱诺司哀求莱斯地方去的海船。他们找着了一个西班牙的船主,他愿意载他们去,要价也顶公道。他约他们到一家酒店见面,赣第德和他忠心的卡肯波就带了他们的两头羊一起去候着他。
赣第德是肚子里留不住话的,他把他历来冒险经过全对那西班牙人讲了,他也说明白他这回去意思就在带了句妮宫德姑娘一起逃走。
“那好,我可不送你到蒲爱诺司哀莱斯去了,”那船家说。“我准叫他们给绞死,你也逃不了。那美丽的句妮宫德正是我们督爷得意的姨太太哪。”
赣第德的晴天里半空爆了一个霹雳:他哭了好一阵子,他把卡肯波拉在一边说话。
“听着,我的好朋友,”他对他说,“这你得帮忙。你我俩口袋里钻石就够有五六百万;你办事情比我麻利得多;你去吧,你去到蒲爱诺司哀衣莱斯把句妮宫德带了出来。那总督要是麻烦,就给他一百万;他要是还不肯放她走,再添他一百万;你不比得我,你没有杀死过人他们不会得疑心你的;我在这儿另外去弄一个船,先到威尼市去等着你;那儿是个自由的国家,什么保尔加里亚人,阿勃雷斯人,犹太人,大法官们,全害不着我们了。”
卡肯波赞成这好主意。他本是不愿意离开他的好主人,他们俩倒成了患难中的好朋友;但他终究为帮忙他大事,也就顾不得暂时的难过了。他们彼此挂眼泪抱了又抱;赣第德又嘱咐他不要忘了那好老婆子。当天卡肯波就动身走了。这卡肯波真是个老实的好人。
赣第德在苏列那又耽了几时,要另外觅一个主带他和他那两头羊到意大利去。他雇了许多当差的,预备了路上应用的一切东西,果然有一个大船的船主叫做墨尼亚梵头腾豆的来和他讲价。
“你一共要多少钱;”赣第德问来的人,“载我一直到威尼市——我自己,我的当差的,我的行李,我的两头羊?”
那船家讨价一万元,赣第德一口答应。
“喔,喔!”这会打算的梵头腾豆对他自己说,“这位客人出一万元满不在乎似的。他一定是顶有钱的。”
他去一阵子回来说这条道走得花两万,少了不成。
“好吧,就给你两万,”赣第德说。
“呀!”那船家心里想,“这人给二万就比给十块钱似的爽快。”
他又回去见他,说还不成,到威尼市去总得要三万。赣第德又答应了。
“喔,喔,”那荷兰的船老板又在打主意了,“三万他都满不在乎;他那两头羊身上扛的一定不知值多少哪;咱们不用再提了,先叫他值班下了三万现钱;以后再想法子。”
赣第德折卖了两颗小钻石,顶小的那颗还不止那船家要的船价。他先付清了钱,那两头羊运上了大船。赣第德坐了一个小船跟着去上船,那船家得了机会就不含糊,立刻开船,往大海里跑,正好顺风。赣第德,心胆都吊了,昏了,呆了,眼看着那船影子都没了。
“唉!”他说,“这钱花得才够格儿哪!”
他只得回头,心里不提多么难受,他这回的损失是足够买二十个国王做。他去找那荷兰的地方官,心里一着急把门又打得太响了。他进去申诉他的事情,怒冲冲的嗓子又提得太高了。那地方官先治他喧的罪,罚他一万;然后他耐心的听他讲,答应他等那船家回来的时候,替他办,又叫他出上一万算是堂费。
这来可真赣第德呆住了;虽然他身受的灾难尽有比这还难堪的多,可是那地方官和那强盗船家的冷血态度简直的气坏了他,闷得他什么似的。人类的丑陋在他的想象中穷形极相的活现了出来,不由得他不悲观抑郁。刚巧这时候他听说有一只法国船快开回保都地方去,好在他羊也没了,宝贝也丢了,就剩轻松松一个身子,就定了一个房间,只花了通常的船价。他传了一个消息出去,要一个老实的人伴着他到欧洲,一切费用归他,另给二千块钱,就有一个条件,他要的是一个最不满意他现在所处的地位,在全城子里运气最坏的人。
一大群的人哄了来愿意跟走,人数的多就不用提,整个的舰队都怕有些装下不。赣第德为认真甄别起见,先指定了约莫二十分之一的来人,看样子都还不讨厌,全都争着自己中选。他把他们聚在一个客店里,给他们吃一顿饭,他们只要各人起誓从实说他的历史,他一边答应选一个在他听来最应得不满意他现处地位的人,其余的他也给相当酬劳。
这餐饭一直坐到早上四点钟。赣第德听完了各人的叙述,倒想起了那老婆子在到蒲爱诺司哀衣莱斯去路上对他讲的一番话,她不是说她可以打赌同船上没有一个客人不会遭遇大灾难的?他听到一段故事就想起潘葛洛斯。
“这位潘葛洛斯,”他说,“再要解说他的哲学系统一定觉得为难,可惜他不在这儿。看来什么都是合适的地方除了爱耳道莱朵,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的了。”
结果他选中了一个穷书生,他在阿姆书铺子里做了十年工。他评判下来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书铺子更下流的买卖了。
这位哲学家是一个老实人;但是他上了他老婆的当,吃自己儿子的打,末了他女儿跟了一个葡萄牙人丢下他逃了。他新近又丢了他靠着吃饭的一点小职业;他又叫苏列那的牧师们欺负,说他是一个异端。说句公平话,同席的人的苦命至少都比得上他;但是赣第德乐意有一个哲学家作伴,路上有意味些。其余的人都不认服说赣第德判断不公平,但他给了他们每人一百块钱也就算了。
二十
这回讲赣第德和马丁在海道上的事情。
因此这位老哲学家名字叫马丁的就伴着赣第德上船一同到保都去。他们俩各人都见过得多,吃苦也不少;即便这只船是从苏列那绕道好望角往日本去他们俩也尽有得盘桓,单这道德的与自然的恶的问题就够他们讨论。
可是赣第德有一件事情比马丁强,他这回去有见着句妮宫德姑娘的希望;马丁是什么希望都没有,再说,赣第德有钱有宝,虽则他丢了那一百头羊和它们扛着的无比的宝贝,虽则那荷兰船家的诡计不免叫他发愁,可是他一想起他身边竟还留下这么多,还有他一提着句妮宫德的名字,尤其是在一餐饭快吃完的时候,他的思想不由的又倾向到潘葛洛斯主义一边去了。
“但是你,马丁兄,”他对那哲学家说,“你看了这情形怎么说?你对于道德的与自然的恶有什么高见?”
“先生,”马丁回说,“我们的教士们把我看作异端,说我是一个苏希宁,其实呢,我是一个曼尼金(苏教派否认恶,曼派并认善恶。)”
“你开玩笑哪,”赣第德说,“现在世界上那还有曼尼金派的人。”
“我真是的,”马丁说,“我也是没有法子;我的思想只能走这条路。”
“你准叫魔鬼迷着了,”赣第德说。
“他在这世界上关系是不浅,”马丁说,“他竟许在我的身上,什么人身上都有他。但是说实话,每回我眼看着这世界,说这小圆珠儿吧,我不由的心里想,上帝的威灵早就让给了什么魔王。我也当然不算上爱耳道莱朵。就我所知道,没有一个城子不想望他邻居城子倒霉,没有一家人家不乐意他邻居人家晦气。随是那儿没有用的人都咒骂强横的,当面可就弯着脊梁恭维;强横的就拿他们当猪羊似的使唤,可又穿他们的皮,吃他们的肉。全欧洲养着整百万编成队伍的凶手,就为没有更正当的职业,单靠着有训练的杀人掳掠,攒他们的饭吃。就在那些表面上看来安享和平文化发展的城市里,那居民们心窝里的妒忌,烦愁,苦恼就比在一个围城里闲着的更凶得多,私下的忧愁才比公众的灾难残忍哪。简单说,按着我眼见过的身受过的,我不能不是一个曼尼金派。”
“话虽这么说,可是好事情总也有,”赣第德说。
“也许有,”马丁说,“可是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