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亲爱的一个,你今天既然这样甜美温和,可否让我再恳一个情?你只要自己知道,你同夏天一样。就是阳光照耀的时光,说不是云章一扯起,风雨雷电立刻就到眼前。这固然是自然的威灵,犹之人间的帝王。你近来动不动就发脾气,开口看人都是严厉得很,那固然很合你身分,虽然我总是免不了孩子气,往往一个人哭泣,但是请你从今以后千万不要在近水地方和我发气,因为水里都是我的亲戚,他们无知无识,只见我被人欺凌就要来干涉,他们有力量将我劫了回去,那时我再也不得出头,这一辈子就离不开水晶宫殿,再也不能和你见面,就是他们再将我送回来,那时我更不知如何情形,所以求你,我的甜心,千万不要让这类事发生,因为你爱你可怜的涡堤孩。”
他郑重答应听她的话,于是夫妇一同走出房来,说不尽的畅快,彼此充满了恋爱。培托儿达走过来,带了好几个工人,一脸怒容说道——
“算了,秘密会议已经完毕,石头也可以搬走了,去,你们去扛下来。”
但是骑士很不满意她如此跋扈,放了脸子,简简说道——“石头准他盖上。”他接着说培托儿达不应与涡堤孩龃龉,那群工人一看如此形景,暗暗好笑,各自搭讪着走了开去;培托儿达气得面色发青,旋转身奔向她自己房中去了。
晚饭时间到了,培托儿达还不出来。他们就差人去看她,但是她房中空空只留下一封信给骑士,他骇然拆封读道——
“渔家贱婢,安敢忘形。孟浪之罪,无可祷也。径去穷舍,忏悔余生。夫人美慧,君福无涯。”
涡堤孩深为愁闷。她很热心的催黑尔勃朗赶快去寻回他们的逃友。其实何必她着急呢?他从前的培托儿达感情重新又醒了过来。他立刻电掣似遍查堡内,问有人看见女郎下山否。大家都不知道,他已经在庭中上了马,预备着他们当初来路寻去。刚巧有人上山来报告说,有一女郎下山,向“黑谷”而去。箭离弦似的,骑士已经驰出了堡门,望“黑谷”追去,再也听不见窗口涡堤孩焦急的喊道——
“到黑谷去吗?不是那边,黑尔勃朗,不是那边!就是要去也领我同去!”
但是他早已影踪毫无,她赶快叫人预备她的小马,放足缰绳,独自追他去了。
十四、培托儿达偕骑士回家情形
黑谷深藏在万山之中,人迹罕到之处。邻近居民以其隐秘故名之曰黑谷。其中深林繁密,尤多松树,就是山缝里那条小河也是涓涓的流着,似乎紧锁眉头,幽幽的声诉不见天日之苦。现太阳早已落山,只剩了黄昏微芒,那山林深处,益发来得荒惨幽秘。骑士慌慌张张沿着河岸前进;他一会儿又怕跑得匆忙跑过了她的头、一会儿又急急加鞭,防她走远了。他此时入谷已深,照理他路如其没有走错,他应该就赶上那步行的女郎。他一肚子胡思乱想,深恐培托儿达迷失。他想她一个娇情的女孩,如今黑夜里在这荒谷中摸路,天色又危险得很,暴风雨就在眼前,要是他竟寻不到她,那便如何是好。最后他隐隐望见前面山上一个白影子;在树荫里闪着。他想这是培托儿达的衣裙,他赶快想奔过去。但是他的马忽然倔强;他尽竖“牌楼”树堆里寻路又麻烦,骑士急得跳下马来,将马缚在一棵枫树上,独自辟着丛草前进。他眉毛上颊上滴满了树枝的露水,山头雷声已起、一阵凉风,呼的一声刮得满林的枝叶,吼的吼,叫的叫,啸的啸,悲鸣的悲鸣,由不得骑士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点心慌。好容易他望见了那白影子,但是他决不定那一堆白衣是否培托儿达那天穿的。似乎有人晕倒在地,他慢慢走近跟前,摇着树枝,击着他刀——她不动。
“培托儿达”他开头轻轻的叫了一声,没有回音,他愈叫愈响——她还是不听见一样,寂无声息。他便尽力气叫了一声“培托儿达!”隐隐山壁里发出很凄凉的回音,“培——托——儿——达,”但是躺着那个人依旧不动,他伛了下去;偏是夜色已深,他也辨不出他的眉目,但是现在他有点疑心起来,用手向那一堆去一撩,刚巧一阵闪电将全谷照得铄亮。他不看还可,一看只见一只奇形异丑的脸子,听他阴惨的声音说道——
“来接吻罢,你相思病的牧童!”
黑尔勃朗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转身就跑,那丑怪在后面追。“家去罢!”他幽幽说着,“那群妖怪醒了!家去罢!哈!哈!如今你逃那里去!”他伸过一双长白臂去抓他。
“丑鬼枯尔庞!”骑士提起胆子喊道,“原来是你这鬼怪!这里有个吻给你!”说着他就挥刀向他脸上直砍,但是他忽然变成一堆水,向骑士冲来。
骑士现在明白了枯尔庞的诡计,他高声自言道,“他想威吓我抛弃培托儿达,我要一回头,那可怜无告的女孩,岂非落入他手,受他魔虐,那还了得。但是没有那回事,你丑陋的水怪。谅你也不知道人心的能力多大。他要是将生命的势力一齐施展出来,谁也没奈何他,何况你区区的精灵。”他一说过,顿觉胆气一壮,精神陡旺。说也凑巧,他运气也到门了。他还没有走到他缚马的地点,他明明听见了培托儿达悲咽的声浪;她就在他左近,所以他在雷雨交加之中能听出她泣声。骑士似获至宝,展步如飞望发声处寻去,果然觅到了培托儿达,浑身发战,用尽力气想爬过一山峰,逃出黑谷的荒暗。他迎面拦住了她,那孩子虽然骄傲坚强,到了这个时候,由不得不惊喜交集。她心爱的人果然还有良心冒着黑夜电雨,赶来救她出此荒惨可怕的环境。一面骑士说上许多软话央她回去。她再也不能推辞,默不作声跟了他就走。但是她娇养惯的,如何经得起这一番恐慌跋涉,好容易寻到了那马,她已经是娇喘不胜,再也不能动弹。骑士从树上解下了马缰,预备挟他可爱的逃犯上马,自己牵着缰索向黑荫里赶路回家。
但是这马也教枯尔庞吓得慌张失度。连骑士自己都上不了马背;要将培托儿达稳稳抬上去绝对不能。他们没有法想,只得徒步上道。骑士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挽住踉呛的培托儿达,她也很想振作起来,好早些走出这黑谷,但是她四肢百骸多像棉花一般再也围不拢来,浑身只是瑟瑟的乱颤,一半因为方才一阵子趁着火性身入险地,行路既难,枯尔庞又尽跟着为难,吓得她芳心寸断,此时虽然神智清楚一点,但是满山隆隆的雷响,树林里发出种种怪声,闪电又金蛇似横扫,可怜培托儿达如何还能奋勇走路。
结果她从骑士的手中瘫了下去,横在草苔上面,喘着说道——“让我倒在此地罢,高贵的先生呀!我只抱怨自己的愚蠢,如今我精疲力绝,让我死在此地罢!”
“决不,决不,我的甜友呀,我决不抛弃你!”黑尔勃朗喊道,一面使尽气力扣住那匹马,现在它慌得更厉害,浑身发汗,口里吐沫。骑士无法,只得牵了它走开几步,因为恐怕它践踏了她。但是培托儿达以为他果真将她弃在荒野,叫着他名字,放声大哭起来。他实在不知道怎样才好。他很愿意一撒手让那咆哮的畜生自由向黑夜里乱冲去,但是又怕它的铁蹄,落在培托儿达身上。
正在左右为难,踌躇不决,他忽然听见一辆货车从他背后的石路上走来,他这一喜,简直似天开眼了一般,他大声喊救;那边人声回答他,叫他别急,就来招呼他。不到一会儿,他果然看见两只斑白的牲口从丛草里过来,那车夫穿一件白色的外衣,一车的货物,上面盖住一块大白布。那车夫高声喊了一个“拔尔,”牲口就停了下来。他走过来帮骑士收拾那吐沫的马。
“我知道了,”他说,“这畜生要什么。我初次经过此地,我的牲口也是一样的麻烦。我告诉你这里有一个恶水怪,他故意捣乱,看了乐意。但是我学了一个咒语,你只要让我向你牲口耳边一念,他立刻就平静,你信不信?”
“好,你快试你的秘诀罢!”焦躁的骑士叫道。他果然跑到那马口边去念了个咒语。一会儿这马俯首帖耳平了下来,只有满身的汗依旧淌着。黑尔勃朗也没有工夫去问他其中奥妙。他和车夫商量,要他将培托儿达载在他车上货包上面,送到林斯推顿城堡,他自己想骑马跟着。但是马经过一阵暴烈,也是垂头丧气,再也没有力量驮人。所以车夫叫他也爬上车去,和培托儿达一起,那匹马他缚在车后。
“我的牲口拉得动,”车夫说。骑士就听他的话,和培托儿达都爬上货堆,马在后面跟着,车夫很谨慎的将车赶上路去。
如今好了,风雷也已静止,黑夜里寂无声息,人也觉得平安了,货包又软,也没有什么不舒服,黑尔勃朗和培托儿达就开始讲话;彼此吐露心腹。他笑她脾气这样大搅出一天星斗;培托儿达也羞怯怯地道歉;但是他句句话里都显出恋爱的光亮。她心坎里早已充满了那最神秘的质素,如今止不住流露出来。骑士也是心领神会;寻味无穷,一张细密的情网轻轻将他们裹了进去。
两人正在得趣,那车夫忽然厉声喊道:“起来!牲口!你们举起脚来!牲口,起劲一点!别忘了你们是什么!”
骑士探起头来一望,只见那马简直在一洼水里泅着;车轮像水车一般的转,车夫也避那水势,爬上了车。
“这是什么路呢?倒像在河身里走,怎么回事?”黑尔勃朗喊着问那赶车的。
“不是,先生!”他笑着答道,“不是我们走到河里,倒像是河水走到我们路上来,你自己看。好大的水泛。”
他的话对的;果然满谷都是水,水还尽涨着。
“那是枯尔庞,那好恶的水怪。你有什么咒语去对付他没有,我的朋友。”
“我知道一个,”赶车的道,“但是我不能行用,除非你知道我是谁。”
“谁还和你开玩笑?”骑士叫道,“那水愈涨愈高,我管得你是谁。”
“但是你应得管,”赶车的道,“因为我就是枯尔庞。”说着他一阵狂笑,将他的丑脸探进车来,但是一阵子车也没有了,牲口也不见了,什么东西都消化到烟雾里,那车夫自己变成一个大浪,澎的一声将后面挣扎着的马卷了进去;他愈涨愈高,一直涨得水塔似一座,预备向黑尔勃朗和培托儿达头上压下,使他们永远葬身水窟。
但是在这间不容发的危机,涡堤孩干脆的声音忽然打入他们耳鼓,月亮也从云端里露了出来,涡堤孩在山谷上面峰上站着。她厉声命令,她威吓这水,凶恶的水塔渐渐缩了下去,呜呜的叫着,河水也平静下去,反射着雪白的月色,涡堤孩白鸽似从高处抢了下来,拉住了黑尔勃朗和培托儿达,将他们带上高处草地,她起劲安慰他们。她扶培托儿达上她骑来的小白马。三人一起回家。
十五、维也纳旅行
经过了这一番捣乱,城堡里过了好一时安静生活。骑士也愈加敬爱他妻子的神明甜美,这回拼着命救他们出枯尔庞和黑谷的险。涡堤孩光明磊落自然心神舒泰,并且因为丈夫的感情回复,她尤其觉得安慰。培托儿达受了这次经验,形迹上也改变了好多,她骄恣的习气,换成了温和知感的情景,她好胜的状态也不复显著。每当他们夫妻讲到塞绝喷泉或是黑谷冒险两桩事,她总很和婉的求他们不要提起,因为前一件事使他窘愧,后一件事使她害怕。本来两事都成陈迹,原无讨论之必要。所以林斯推顿堡里,只见平安欢乐。大家心里也都如此想,展望将来好像满路都是春花秋果。
如此冬去春来,风和日暖。人人也都欣喜快乐。只见百花怒放,梁燕归来,由不得动了旅行的雅兴。
有一次,他们正谈到但牛勃河的源流,黑尔勃朗本来地理知识很丰富,他就大讲其那条大河之美,如何发源,如何流注许多名地,如何百川贯注,如何两岸都是灿烂的葡萄,如何这河流步步佳胜,到处都展览自然的力量和美德。
“要是循流下去,直到维也纳,这水程才痛快哩!”培托儿达听得高兴不过喊将起来,但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觉察了莽撞,连忙收敛,默默的两颊红晕。
这一下触动了涡堤孩的慈悲心,很想满足她爱友的愿望,接着说道——
“那末我们去就是,谁还拦阻我们不成?”
培托儿达喜得直跳,张开一张小口,再也合不拢来,两个人赶快用颜色来画他们畅游但牛勃河的水路。黑尔勃朗也不反对,他只对涡堤孩私语道——
“但是我们如其走得这样远,枯尔庞会不会再来和我们麻烦呢?”
“让他来好了!”她笑答道:“有我在这儿,他什么法儿也没有。”
所以他们绝无困难;他们立刻预备,欣欣出发,打算畅畅快快玩一趟。
这岂不是,大凡我们希望一件事怎么样,结果往往正得其反?不祥的势力预备我们的时候,偏爱用种种甜美的歌儿,黄金似的故事,引我们高枕安虑。反之那报消息的天使往往选顶尴尬的时间,出其不意来打门,吓得我们空起惊慌。
他们游但牛勃河开头这几天,的确欣赏快乐。一路的景色,美不胜收,步步引人入胜。但是一天到了一处特别妩媚的地点,他们正想细细赏览,那可厌的枯尔宠突然又来作怪。最初他无非卖弄他的小诡计,招惹他们,涡堤孩生了气,向着逆风怪浪,一顿呼喝,果然敌势退了下去,但是等不到好久,那玩意儿又来了,又得涡堤孩去对付,如是者再而三,他们虽然没有吃亏,一团的游兴可被他打得稀烂。
船家也起了疑心,彼此互相私语,向着他们三人尽望。他们的侍从也觉得大家所处的地位很不妥当,也相着主人,露出张惶态度。黑尔勃朗口上不言心里在那里想道——
“这是结交异类的报应,人和人鱼结婚好不奇怪。”
他又自己解释,想道——
“我当初并不知道她是个人鱼!算我晦气,步步碰到这荒谬的亲戚,但是过处不在我。”